伢豬遍野
□田 妮
這個故事我是聽二爺講的。二爺會講一火車的故事,只有這個故事最溫暖,每聽一遍,春風都會眷顧一次玉門關。
二爺說,那年在松毛嶺,火箭炮、迫擊炮、加農炮、榴彈炮……我方炮火密密地交織著,一次又一次地打擊著敵人囂張的氣焰。一時間,嶺上的溝溝塹塹里硝煙彌漫、尸橫遍野。
在這種痛快淋漓打擊下,我軍炮彈一時告罄。
軍情十萬火急。我軍方直接向有我軍火倉庫的駐地政府求援。軍令如山,當地政府領導手持擴音喇叭親自上陣,到街頭攔截、征集過往的地方車輛,向老山運送炮彈。
過往的車主一聽,也不管車里載的是貴重物品還是珍稀藥材,一言不發就地卸車,掉頭就向軍用倉庫狂奔,行動速度,絕不亞于那些訓練有素、身經百戰的軍人。
二爺說他當時也在其中。他拉了一車豬,跟一個運送香煙的車一起被攔下。香煙被車主一箱箱地扔下,一會斜坡坡上就起了一座山包。攔車的政府工作人員,看看二爺那一車“咴咴”叫的活物,為難地說,這些家伙們是個麻煩事兒?
有甚麻煩?簡單。二爺一腳油門,那輛東風車吼著爬上了一個緩坡。二爺下車把車廂后擋板打開,說豬啊,不宰你們了,愛去哪兒去哪兒吧。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開始豬們還疑慮重重,慢慢,一些大膽的開始試探著往下跳。車廂底板很高,但這些豬都是體格健壯的伢豬,那點高度根本難不倒它們,一時間豬頭攢動。那些獲得解放的豬四散逃逸,一會兒竄得漫山遍野都是,場面極為壯觀。二爺將最后兩頭不敢跳車的膽小鬼拽下,再回頭,那些生靈就隱于叢林中,跑得沒個影了。
毫不猶豫,二爺就這樣將130頭活豬放生了。
運送炮彈的車輛,進入到敵軍炮火射程區后,兵們要他們把車上的炮彈轉到軍車上后打道回府。二爺他們弄清事情的原委,沒有一個同意的,都執意親手送到陣地,說時間就是勝利。
當然,他們最后如愿以償。
二爺是最后一個從陣地返回的,因為他想親眼目睹自己運去的那些炮彈怎樣從炮膛里射出,把那些膽大妄為犯我邊疆的猴崽子們打得遍地開花。
敵軍寸土未得,慘敗而歸。丟下的一片尸體,卻像秋天的落葉一樣把整個山坡鋪蓋了個嚴實。
就這樣,二爺他們和最可愛的人一起聯手,締造了“712松毛嶺大捷”。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回程的路上,激情燃燒的二爺一直哼著流行歌曲。走到當初停車的小嶺,有個半大男孩招車叫停。
二爺說小老鄉你找俺有事?男孩說,俺爺爺要您來家一趟,您跟我走吧。
二爺在男孩的指點下,開進了附近一個村落。一個身著對襟大褂、滿面滄桑的老人迎出來,用拐杖指指一個小院說,裝車吧。
小院里,上百頭吃飽喝足的豬在酣睡。二爺半天沒回過神兒來,男孩告訴他,爺爺聽說你把豬放生后,組織村子里的鄉親拉“人網”,漫山遍野去逮豬。
二爺道謝,老人說俺老朽了,別的大事也做不來。
……128、129、130、131、132,二爺把豬裝車,裝著裝著,說這怎么還多了兩頭?說著就把一頭大黑豬往下拖。
老人顫微微地過來,擋住他,說你的豬到處跑肯定會少。你為咱國家做事再讓你受損失,走到哪里,這話也說不過去。
二爺說,老爺子,俺的豬一頭也不少。
老人說,不少你也帶上俺養的這兩頭,就算俺也為國家做點貢獻。
……
豬是養殖場的,二爺當時奉命送到屠宰場。回來后,二爺問場長,如果那車豬就那樣被放生,自己會不會受處罰。場長笑著說,特殊情況自然會特殊對待。
故事有鼻子有眼地講到這里,按說也該大結局,可二爺觀古鑒今總不忘捎上那么幾句,說現在電視里成天放高速路上翻車,活魚被搶、葡萄被搶、雞蛋被搶,甚至于連食用油外泄,也引幾百人鍋碗瓢盆刮舀。叫俺說呀,沒到時候呢,一到關鍵時刻,咱中國老百姓,誰也不是慫種。
對于二爺的話,我深信不疑。因為,山山嶺嶺的杜鵑花,會一茬一茬如火如荼地綻放,年年如是,周而復始。
七十五團大炮
□ 張 燁
八路軍冀中軍區七十五團,沒有大炮。我大爺說后來他們自己造了一門大炮,可是這門大炮一發炮彈也沒有打過,因為這是一門假大炮,不能打,是糊弄偽軍和日本鬼子的。
我祖爺爺反對我大爺去當兵,他說好漢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我大爺搶白我祖爺爺說,我不是好漢,也不想當好漢。他還說八路軍可不是一般的兵,是咱莊稼人的兵。的確,甭看八路軍那七拼八湊的鐵器家伙不濟,可抗日一丁點也不含糊。關鍵是這隊伍走到哪也不禍害咱百姓,這是八路軍的規矩,就沖這規矩,我大爺說,只有這規矩的隊伍日后才能成得了氣候。
有一天夜里,槍聲像炒蹦豆子似的鬧起來。八路軍正在攻打炮樓子,聽槍聲就知道是八路軍那伙鐵器家伙在響。我大爺就提了我家那支“漢陽造”翻墻朝著那伙鐵器家伙響的方向跑去。我大爺這一去就是10多年沒有回來,就是那回我大爺參加了八路軍。
我大爺是個“糊匠”。要說糊匠不算個行當。每當十里八村死了老人,他們就把大爺請了去,用紙糊些個車船轎馬。甭看大爺認字不行,手上的功夫了得。那紙糊的車船轎馬、人獸花木樣樣瞅著都像真的。
我大爺說他造的這門炮,是用白面捏的,上面糊了一層又一層的麻紙。曬干了,最后還上了兩遍綠磁漆,寫上白字。竟和日本的山炮一模一樣,真假難辨。他們抬著這門大山跑沒少成功地“攻取”日軍和偽軍的炮樓子。當然他們先是用話筒喊話。喊話內容大致相同:某某偽軍弟兄們聽著,我們是八路軍,奉上級命令,攻取你們的炮樓,但念及你們也是中國人,我們不忍向同胞開炮,雖然我們有充足的炮彈,但我們還是希望你們調轉槍口,一致對外,把小日本早日趕出咱中國……望你們配合,并保證你們的安全,希望你們趕快投降……
這樣的話,大爺他們用話筒喊過三四次以后往往奏效。因為在炮樓子里的偽軍不用望遠鏡就能清楚地看見那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他們。他們都知道那大山炮的威力。也許用不上一袋煙的工夫他們就坐上土飛機上天了。爹呀娘呀都看不見了。還是保命要緊。有一回,炮樓子里的日本兵聽了喊話死活都不肯投降,還是一群偽軍用槍押著逼著10多個日本兵投了降。過后戰士們歡天喜地,都說還是這門大炮立了大功。
不過也有誤事的時候。有一天夜里營長決定翌日清晨攻打徐莊的炮樓子。可是第二天集合哨子一響,戰士們涌向村頭的打谷場。大爺和兩個戰士去抬炮。大爺一看就呆了,炮管子竟被老鼠啃去了大半拉。那慘樣就甭提了。一個戰士跑去報告營長。營長也罵了娘。命令我大爺,趕緊修復“作戰武器”,并且不得不臨時撤銷作戰命令。
我大爺修補大炮,著實費了一些工夫的。不過修補后的大炮依舊亮堂,還像真的。營長拍了拍我大爺的肩頭說:“老張,這兩下子,不弱,俺給你向上級請功。”
也是因為又一次十分出色地完成了作戰任務,那門假大炮又立了奇功。一次伏擊竟然繳獲敵人100多條槍,還有兩門擲彈筒。團長聽說后就說:“這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也就是那一次營長又撥給我大爺十幾個人,成立了炮排,我大爺就當了炮排的排長。真炮假炮一起用,那也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不過我大爺當上連長可不光是捏鼓假大炮當上的。那是一次殘酷的反掃蕩,擲彈筒也沒了炮彈,真假大炮不得不堅壁起來。分散突圍的時候,大爺他們一個連,在大葦蕩里遭遇到一個中隊的日本兵。戰士們沒等連長發出攻擊命令,就竄出去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肉搏戰。雖然一個中隊的日本兵被全部消滅。可大爺他們一個連只剩下包括連長在內的7個人了。他們個個都是遍體鱗傷,血肉模糊……。他們互相攙扶著,走了一天一宿終于找到了部隊。
那一次,我大爺就當上了連長。
我大爺說他的連長,是實打實的拿命換來的。他說他的腦袋見天就在后腰上掖著,指不定啥時候就顛丟了。
據說,冀中軍區七十五團1947年大擴兵時組建成解放軍的一個整編師,師長就是原來的團長。爭強好勝的師長竟組建了一個榴彈炮營。在城外向城內的國民黨守將喊話腰桿子就硬了,嗓門也粗了。因為他自己擁有二十幾門大炮了。后面還有縱隊的榴彈炮團或榴彈炮師。
我大爺總說,你說也就邪了,當初那龜孫子日偽軍你倒是讓人家打一炮哇,好賴也聽個響動,實在架不住了再投降也不遲,也算聰明。光憑幾句咋唬就他媽交槍了,你說邪性不?
到現在冀中人民一直流傳著七十五團抗日的戰斗故事。只知道他們敢啃硬骨頭,但假大炮的故事好像還從未被人提起過。
回 家
□ 王村村
已經是初夏,花開滿天的時節。
有一個男人來到小秀的家。
他穿著已經臟得看不見布眼的棉衣,拖一片掛一片的,四處漏風;拄著雙拐,用一條腿站著,另一條褲管空蕩蕩的;久已未洗的花白頭發蓬亂如草,糾結成氈;他的臉上滿是疤痕,一只眼睛沒了,只剩下空洞的眼窩,另一只眼睛也是斜的,勉強能夠睜開。
他試著張嘴說話,張了幾次嘴,都沒能說出話來。
小秀安慰他:別著急,慢慢來。
其實,小秀心里很急。眼前這個男人一定是帶來了她心愛的人的消息。戰火紛飛的年月,她天天盼望丈夫亞明的消息,一天天過去了,兩眼都望穿了!
當時,日本鬼子正橫行中國,亞明去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離家的時候,她剛剛懷孕。現在兒子已經5歲了!
亞明在家的時候,養了一只畫眉。沒事的時候,他喜歡把頭發梳理得油光可鑒,穿著考究的衣服提著畫眉去逛街,還一邊吹著口哨逗著畫眉玩。他長得高大白凈,兩只眼睛大而明亮,讓人感覺陽光在閃爍。
但是,一般女孩子不敢跟他對視,因為有時候,狡黠多情的目光會讓人臉紅。不過,他很快就會收斂起放蕩不羈的表情開懷大笑起來。他會說:小妹妹,別多想啊,我有老婆了,我快做爸爸啦!
他是十里八鄉最美的男子,很帥很酷的樣子總能吸引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為他停留。
自從他去打鬼子,小秀對畫眉的照顧格外用心,就害怕有個閃失。她不知道一只鳥的壽命有多長,她只是感覺:只要畫眉在,丈夫就一定會回來的。
小秀把藤椅擺放到院子中間的棗樹下。
亞明在家的時候,棗樹還不大,現在綠綠的一大片,幾乎覆蓋了整個院子。現在正是棗樹開花的時節,淡淡的清香彌漫著整個院子。棗樹上掛著鳥籠,畫眉在籠中歡快地叫著,像是在迎接客人似的。
以前亞明喜歡坐在藤椅上仰著臉挑逗畫眉,畫眉會隨著他的口哨聲上蹦下跳,還會應和著他的口哨聲婉轉歌唱。
自從亞明離開家,這張藤椅就沒有人坐過了。但是小秀每天依然會把它擦得干干凈凈,因為她知道亞明是個潔凈的人,如果他突然回來,看到很臟的樣子,會怎么想她呢?
小秀對這個人說:您坐下歇歇吧。
好像沒有聽明白小秀的話,這個人怔怔地站在原處,像一尊雕塑。好久,他才拄著拐杖慢慢挪到藤椅邊坐了下來。
他已經很累了,坐在這個藤椅上會舒服些。
小秀倒了一杯水,送到客人面前。可愛調皮的兒子小強接了過去。小小年紀的他也想親自招待這位客人呢。他好像很喜歡眼前這位看起來面目有些可怕的人。
客人接杯子的手在顫抖,險些潑了水,過了好久才平復下來。他無限憐愛地摸了摸小強的頭,笑了。因為疤痕的緣故,他笑起來更難看了。
他喝了點水,停了停,告訴小秀:
我和亞明是一個班的,我們在一個村莊與鬼子交了火。敵人的炮彈擊中了我們……等我醒來時,發現身邊躺著亞明,他已經不行了,臨走前托付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的聲音極其嘶啞,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話說完。
他哆嗦著,慢慢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東西交給了小秀。
這是一枚平安扣,一枚碧綠濕潤的和田玉平安扣!這是他們家的傳家寶呀!
手捧平安扣,小秀淚如雨下:平安扣呀,平安扣,你怎么沒能保佑亞明平安呢!老天呀,為什么會這樣啊……
她記得亞明說過,很久很久以前,他家的祖上曾是戚繼光的部下,跟其在東南沿海抗擊倭寇十多年。祖上出征前,他的父母把視如珍寶的平安扣給祖上貼身帶著。
這枚平安扣凝聚著家人所有的祝福與期盼啊!
面對狡詐兇狠的倭寇,祖上一次次地險象環生,一次次地化險為夷,真是九死一生啊!幸運的是,十多年后,祖上毫發未損,平安歸來了。這是多么多么的幸運呀!
后來,家里男兒出征,這枚幸運的平安扣一定會貼身伴隨著他。可是,可是這回怎么了!這回怎么了呀!
老天呀,我們的孩子還小,他不能沒有父親啊!怎么辦呢,怎么辦呢!為什么會這樣呀!老天呀,你可知道亞明是家里的獨苗!老父親天天盼兒子回來,已經心力憔悴!老母親天天盼兒子回來,眼睛都盼瞎了啊!
亞明呀,亞明,你走了,我怎么辦呢,我怎么辦呢……
媽媽,媽媽……孩子大聲喊著小秀。
要不是孩子大聲呼喊,小秀險些昏了過去。
她猛然發現客人躺在藤椅上有些異樣。她趕忙大聲叫他:大哥,你怎么了?大哥,你怎么了?
可是,這位客人再也沒有睜開眼睛,他已經離世了。
小秀大哭了一場,哭這位不知名的客人,更在哭自己心愛的人。
小秀幫他洗凈了身體,發現他全身傷痕累累,沒一處好地方。他找來亞明的衣服幫他換上,剛好合身。她把他當作亞明兄弟一樣給安葬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他的墳前,小秀放飛了畫眉。這只曾經讓她滿懷念想的小鳥在天空盤旋著,盤旋著,久久不肯離去。
很多年后的一天,亞明的戰友,一位來自臺灣的老人找到了小秀的家,他們一起談起了亞明,談到了那次戰斗。
他說:那次戰斗很激烈,但是全班戰士個個都是好樣的,沒有一個退縮。戰斗中,亞明沖在最前面。可是,無情的炮彈擊中了他,他的一只眼睛當時就失明了,他的一條腿也炸飛了……我們當時真害怕他活不過來。他渾身是血,傷勢太重了!太重了!但是他奇跡般地挺過來了!他的聲帶也壞了,說話非常困難!但是,他想回家,回家看看你,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自己已經面目全非,像魔鬼一樣了!怎么能夠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