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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豪邁(中篇小說)

2014-04-29 00:00:00孫東亮
前衛文學 2014年4期

自打我進了團機關,王胖子一直邀請我有機會到九連去檢查指導,我去了他一定好好招待,請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酒必是山葡萄泡的苞谷酒,肉定是鄉下散養的小笨雞。在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我們盡可青春作伴,把酒言歡;江湖論劍,大笑人間。

可是,當我真正來到九連,卻沒有了千金一醉的興致,因為我是被下放的。

到九連報到的那天正是周日。晚飯后,我去室內衛生間解手,在里面蹲了許久,聽見走廊里陸續響過了5遍哨,有班長骨干開連務會的哨,有各班讀報看報的哨,有交學習筆記本的哨……到了19點還會有看《新聞聯播》的哨,20∶15晚點名哨,20∶50準備就寢哨,21∶00晚熄燈哨。當個排長不知道一天到晚要吹多少遍哨,還要被領導支來使去、呼來喝去、批來罵去,但我還是挺懷念扛著紅牌剛當排長的那段歲月,因為那時的我正年輕。

我蹲著的時候,拇指還在手機鍵盤上上下翻飛,我在寫一條長達500字的短信,承認錯誤,爭取寬大處理。

廁所的燈突然亮了,我就知道你小子在這兒呢,你小子拉屎還是拉被復線呢?時間這么長!晚上有活動,連長和指導員都安排好了。軍醫王胖子敲敲衛生間蹲便的隔門。

我用堅實有力的“嗯——嗯”聲回答他。

操,拉屎也不把燈開開。這么半天,生孩子難產哪!

我聽見水柱濺起水花的嘩嘩聲,我能想象得到水花歡暢流淌的樣子和王軍醫腆著大肚子撒尿的姿態。

這小子邊撒尿邊說,聽說你要來,酒我提前就準備好了,連隊安排完后,咱倆再單獨交流。他反復按著小便器上的沖水閥,媽的,水箱沒水了。

嗯——嗯——

干啥?使那么大勁,運內功呢?

嗯——呃——哦——8天了。我長出了一口氣,我感覺到死寂多日的生命一下子破繭而出了。

什么8天了?

最近兩次大解的時間間隔。

你吃干燥劑了?可真能憋,你咋不一個月一次呢?

我是男性。

咋整的?

上火了唄。

為啥上這么大的火?

你說為啥?對象耍小脾氣,領導給小鞋穿,情場失意,官場失利。我說話的時候,經過大腸緩慢地蠕動,第一根“果實”終于瓜熟蒂落,沉甸甸地落入便池中。

我只聽到他干噦一聲,隨后,他的聲音便從走廊遠遠地傳來。“臭死了,我差點沒吐,你小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留著給我們連隊上糞來了?”

我說,咱倆感情不是好嘛!正說著,我的“大部隊”源源不斷地補充上來,把灘頭陣地搶占得滿滿當當。到你這來一瀉千里,真是一身輕松啊!

王胖子“哇”地一聲,臭死了,快點沖水。

扶著門把手好半天才站起身來,按下沖水閥門,卻聽不到噴涌奔流的水聲。我低頭一看,涓涓細流,潤物無聲,水流非常孱弱,我的“大部隊”的陣容極其強大,此時的衛生間彌散著令人窒息的毒氣。我擦完屁股,跑到走廊緩了一口氣,看看手機,我蹲了有一個小時,大致相當于開車從團部蘇木河到九連鷗浦的時間。

我說,你們連隊什么破衛生間,咋沒水呢?

他說,晚上洗漱都使沒了,得用盆接水沖,他隔著走廊用腳踢給我一個盆。

我端著盆,擰開水龍頭,水流滴滴答答,還不如一泡尿的流速。

沒水咋辦?

他戴了口罩,進來一看,呵!從哪出來的?好大的一攤“麻花”,你這“天津大麻花”根本沖不下去,廁所該堵了。

你們連隊什么破廁所,一泡屎就能把廁所堵了。

我們的室內衛生間從來都不用,都是供來連隊的領導使的,哪經過你這種10天一次、百年不遇的考驗。

那怎么辦?得趕快處理掉。我說。

我真想把你也一塊處理了,你在這看著,別讓人進來,我去去就回。

我一個人守著臭氣熏天的衛生間。其實,把困擾我多日的難題帶到九連來解決,并不是我的本意。被下放之前我不是沒有嘗試過解決這個問題,各種解決方案都論證了也試驗了,網上說蜂蜜可以幫助排便,我就買了一大罐蜂蜜喝,為了加強效果還特意加入過期奶粉,可不見任何成效;衛生隊說牛黃解毒片好使,我又像吃巧克力豆似的大把大把往嘴里填牛黃解毒片,可效果是尾氣排放有所增加;到九連后我找軍醫王胖子要了一整板的瀉藥吃,晚飯后終于有了一些沖動。

一會兒的工夫,王胖子端著一柄鐵鍬,兩根爐鉤子,鐵鍬上面墊了一層煤灰,那是他到鍋爐房拿的。

就這樣,那天晚上,我倆悄悄地把那根“大麻花”處理了,埋到了連隊菜地的雪堆里。

回屋的路上我說,開春之后你們連隊這塊地肯定收成好。

王胖子說,你這造糞機器,幸虧沒用水沖,就算不停水廁所也肯定會堵。你要是一泡屎把九連唯一的室內衛生間里唯一的蹲坑給堵了,事情可就大了,下個月省軍區政委要來連隊“雙幫”,得在連隊住,衛生間堵了,首長他老人家就得上外面的旱廁,你想,大冬天,廁所里頭寒風呼呼,糞坑下面冷風嗖嗖,環繞立體風一吹,還不把大首長的卵子給凍硬了。

放屁!衛生間還能堵半個月?

大領導下個月來,軍分區政委不得提前來視察?分區政委來之前咱團政委不得來指導?政委來之前教導員不得來看看?教導員還好,萬一要是哪一級首長晚上內急,大廁也沒個燈,大領導掉到糞坑里摔出個好歹那可是嚴重事故,這一切的根子都是因為你的一泡屎。到時候你不僅是吃不了兜著走,就連拉出來的也得兜著走。

兜著給你吃!

所以連長和指導員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全連緊急集合,連夜通廁所,消除事故隱患。到時候,全連的兵都會罵你、恨你,你小子就出名了,緊接著全團都會知道,你一泡屎把九連廁所堵了的事跡,說不定還會被寫進團史呢!到時候全省軍區都會流傳,一個下放的干部為了發泄對單位的不滿,一泡屎把廁所堵了。

寫個屁!我碓了王胖子一拳。

你當時上旱廁不就沒這么多波折了?!

呸,大廁黑燈瞎火的,掉糞坑里怎么辦?再說了,和兵一起蹲坑有損干部威嚴。

我們天天上,咋沒掉進去?我到八團這么長時間,沒聽說哪個機關干部掉糞坑里了,更沒見過哪個機關干部把連隊的廁所拉堵了的。再說了,你小子如今是下放鍛煉不是下點檢查,還擺機關的譜。

我想回敬王胖子,但出來一會兒的工夫,我的嘴唇凍得有些木了,進屋緩了好久才暖和過來。九連這地方有兩個特點,一個是風大,另一個就是天冷。鷗浦鄉坐落在黑龍江畔,兩條綿延的山脈臨江而立,形成了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走廊,連隊恰恰建在了江邊的大風口上,老舊的營房像個佝僂老頭。我下放到九連多多少少有點流放西伯利亞的意味。

唉!你說“豬拔毛”咋不掉大廁糞坑里呢。

惡人有惡報。不是不掉,時候未到,這狗日的掉也是夏天掉進去!

哼!他掉廁所里,污染了一池子農家肥。

王胖子把我領到連長宿舍,連長和指導員已經候我多時了,他們知道我是被下放至此,但對我還是很客氣,晚上給我接風洗塵。

九連的連長、指導員比我倆要年長五六歲,他們是戰士提干。我和他們很早就認識,但坐在一起交流感情還是第一次,啤酒啟開,瓶口吐露著暢快的白沫,火鍋點燃,鍋底翻滾著愉悅的浪花。人在落魄的時候,受到人家禮遇心里由衷地感激,心想著萬一哪天我奉旨回朝,“官”復原職,一定好好感謝人家,可是又一想,結婚生孩子了,結婚開證明、領準生證、家屬隨軍這些事,對他倆來說都是過去完成時了,我沒啥能效勞得上的地方。

喝起酒來就不想那么多了,聊鷗浦這地方的風土人情,回憶他們帶過的兵,聊波詭云譎國際政壇,侃風云變幻的世界局勢,暢談中國特色新軍事變革,等最后聊到彼此媳婦的時候,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酒酣胸膽自開張,我和王胖子又到他的衛生室里,把酒言歡,其實我和他都是兩瓶啤酒就倒的量。

王胖子在保存疫苗、留驗飯菜的冰箱里掏弄出一大堆啤酒和零食。

王胖子自顧自脫了鞋和襪子,盤腿坐在床上,左手拿著雞爪子啃,右手津津有味地摳著臭腳丫子。

你快把鞋穿上吧,腳太臭了,怎么不洗完了再摳呢?

要的就是原汁原味。你沒發現這屋里凈是來蘇爾的味嗎?這屋里瓶瓶罐罐的,跟實驗室似的,沒有生活氣息,我用腳渲染點生活氛圍。

你太懂生活了,不愧是豬。令我佩服的是你不光能像豬一樣生活,還能像豬一樣快樂。

你想當人,當好人,可最后還不是像狗一樣累死累活。

你說得是,話糙理不糙。

那是,我的語錄都是至理名言。他得意地抓起幾粒花生米大嚼。

你摳腳丫子的手千萬別往花生米里面抓。

咱是醫生,最注重衛生了,我摳腳的手只用來拿酒瓶,抓吃的從來都是用左手。

好惡心!你小子能不能不摳腳丫子,咋不把手指頭伸嘴里嘗嘗咸淡呢?

那也沒有你生產“麻花”惡心。

行,就算咱們臭味相投吧。

到底什么原因他們讓你下連?

不是都知道了嗎,還問?

傳說的版本太多,我想聽真實的。

一言難盡!

講講。

一波三折呀!

快說說。

一——

一泡大便,不說拉倒。

導火索就是團里搞點驗,在老虎連10多個戰士的包里發現了整盒的避孕套,而且還是計生辦統一配發的那種,政委知道這事生氣了,追查下來就查到了我頭上。兩個多月前,老虎連組織狙擊手集訓,找我要過期的避孕套打靶用,我就把一箱過期兩年的避孕套給了他們,把避孕套吹成氣球,塞到半身靶的窟窿里,槍響氣球爆,你見過的——

呵!滿地白色的破“氣球”,那得多壯觀吶!

壯觀個屁,誰知道那些虎玩意能留那東西。后來收藏“氣球”的兵被連隊批評了,我他媽的成了間接教唆犯,被流放西伯利亞了。

就因為這?不能吧?

當然,其中少不了“豬拔毛”的添油加醋,火上澆油,小題大做,借題發揮。

唉!我本來還指望著我對象來隊,我找你小子要避孕套呢。

我抿了一口啤酒,嚼著風干腸。還能有女的看上你?哪有那么不開眼的?

看不起我?

不是,就算有女的看上你,你要那玩意也沒用,你根本沒那功能。

你咋知道我沒那功能,我現在不發功,不代表我不會,我這是平時不用,厚積薄發,不發則已,一發不可收拾。

嗯,確實不太好收拾。你小子一個人在這軍醫小屋里住,晚上沒事時觀摩了不少愛情動作片吧?

誰看那個,我都親自實踐。

是親手實踐吧!

我那都是信息化條件下真刀真槍的實戰。

對著電腦?

滾蛋吧!

我和他無所顧忌地樂起來。

轉而,我有了些許感慨,唉!咱們零六屆“黃金一代”如今只剩下你和我了。

王胖子也說,沒錯,“黃金一代”就咱倆了。

早知道邊防是這德行的,當初讀軍校時選修一門農作物種植課好了,或者學畜牧養殖也行啊,專業不對口,英雄無用武之地。

每每說到這里,王胖子總是第一個叫屈,你才念4年,我比你還多一年呢。再說了,你那計算機專業在機關不是挺對口的嗎?能用上電腦,每天都能開關機,在辦公室里敲鍵盤,還能偷著打游戲。

這叫什么對口啊?打字就好比你一個醫生天天給兵涂痔瘡膏,這算不算專業對口?

吃東西呢,你說話咋這么惡心。

你說培養了這么多大學生,到部隊專業還用不上,帶兵能力不如戰士提干的,為啥還招生呢?

王胖子說,我以前也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去年秋天,司務長休假,我帶車去鄉下買秋菜,給白菜、蘿卜、土豆下窖時我突然頓悟了。秋菜這東西不能吃多少買多少,得多備一些,保存過程中會有壞的。培養干部也是這個理兒,都需要有備份,這叫人才儲備。咱們軍校大學生是人才,人才是最寶貴的資源,就如同黃金,金貴的資源當然要儲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比如邊防的深山老林,比如大漠戈壁,比如洞庫隧道,人才儲藏在這些地方才不會有危險。

你的意思是說咱分到邊防的都是那些金貴的?

對嘛!好酒當然都得窖藏。

你的精神勝利法果然管用,聽你這么一說,我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活力百倍。

經過5年的淬煉,事實證明,你是“黃金一代”里最黃金的。

王胖子和我是一起畢業的,5年前我們來自不同軍校的10個有志青年分到了八團,我們是八團歷史上第一批清一色的軍校本科生,有通信工程專業的,有應用數學專業的,有信息工程專業的,有炮兵指揮專業的,有氣象偵察專業的,有指揮自動化專業的,有臨床醫學專業的。剛來到邊防時我們暢想著在部隊一展身手,闖出一片天地,誰讓我們人生中最好的年華趕上了中國特色新軍事變革呢?所以我們自封“黃金一代”。等我們真正下了連隊,才實實在在體會到什么是邊防:

夏天薅草種地,冬天掃雪修形,天天伺弄雞狗豬,一年四季不消停。

白日執勤站哨,夜里查鋪巡營,閑時還要整內務,三天兩頭挨批評。

畢業后的這些年,我們之中有在連隊主官位置上低姿匍匐兩年的,有在機關參謀干事助理員崗位上原地踏步4年的,還有我這種被下放連隊屬于猩猩的弟弟——廢廢(狒狒)的,看著比我們晚畢業的師弟們一批批后來居上,聲名鵲起,于是我們之中陸續有人離開,有的調回內地,有的去了上級機關,有的曲線救國——考研暫時離開了邊防。說實話也不怪人家不安心邊防,編程高手李慕然分到了不通國電的一連,手機電腦等一切與電沾邊的東西都玩不轉;學應用數學的馬凱唯一用到數學的地方就是算計著離過年休假還有多少天;152自行火炮專業的夏永貞看到邊防團的最重型武器82無后坐力炮時只能啼笑皆非;學了4年氣象的陳中強要在看完天氣預報后才能判斷第二天的天氣;軍醫王洪磊唯一一次施展醫術是給一個被馬蜂蜇傷的兵拔掉毒針涂上藥膏……

從我和王胖子眼下的際遇來看,“黃金一代”不得不正式更名為“廢鐵一代”了。

晚上,我和王胖子躺在一張床上,蓋一條被子睡了,睡著后好像還為被子發生了幾次爭搶,最后以我的勝利結束,我蒙頭大睡,全然不顧他只蓋到很少的一點被子。

第二天早上連隊出操,我沒有參加,我起床時,已經過了出操時間。酒喝多后頭有些難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像守著100W電臺連值一個星期的班,耳朵里總是滴滴——吱吱地叫。看著陌生的房間、滿地的酒瓶、零食包裝袋,眼前的一切與大腦中存留的機關單身干部宿舍三維立體影像完全匹配不上,酒精就像一股強大的電流,把存儲芯片上的一些電容擊穿,導致我的記憶短暫丟失,突然想起自己已經下放到連隊了,這里是王胖子的衛生室。

我還是戴罪之身,到連隊不參加早操有點不太好,心里有點矛盾。我從小到大都是好孩子,小學不遲到,中學不早戀,上軍校更是沒有逃過一節課,安分守己,按部就班,領導的話就是圣旨,不敢有半點逾越。時間久了才發覺,最吃虧的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反倒是那些個渾不吝、滾刀肉混得八面玲瓏,樂得自在逍遙。我反正也是下放的干部,前途渺茫,起不起一個樣。人都有破罐子破摔心理,戰士在立功、入黨、提干、轉士官無望時會壓床板,干部也一個毬樣。

連隊出操還沒回來,我打開手機,手機蹦出來王胖子發的一條短信:對不起,昨天我吃多了……

我沒理他,當沒收到,堅決不能讓王胖子的精神勝利法得逞。

吃過了早飯,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本來我是和副連長一個房間的,但連隊副連長缺編,所以我自得其樂,可以獨享一室。

上午,指導員到我房間來噓寒問暖,問問我生活上有沒有什么困難。

我說沒有。

指導員說,團里讓你來代理副指導員工作,連隊也沒有什么具體的工作安排你,連隊有個獨立哨所在江邊的山上,排長是新畢業的,團里調排長到團里教導隊集訓,準備讓他去訓新兵,哨所那里缺個干部負責,想征求你的意見,看你去那里行不行?

我馬上痛快地答應,沒問題,我現在就收拾東西。

不著急,排長過兩天才去團里報到呢,教導員今天中午要過來,你不和他見一面嗎?

我說也好。

教導員是我的老股長,也是在邊防八團和我淵源最深的一個人,當年就是他發現我,引薦我上機關的,當時,我已經做好了干8年排長的思想準備。

教導員來連隊,不會是專門為了找我談話的吧?我心里暗想。原來朝夕相處、坐一個辦公室、住一間宿舍的股長成了教導員,我見到他不知道怎么稱呼,叫老股長還是稱他教導員,叫教導員有點生分,叫老股長在外人面前又顯得套近乎不知深淺。

午飯前,教導員到了。教導員是自己一個人從公路走到連隊的,我看見了他,有點激動,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看見他了,我沒有說話,只是敬了一個軍禮,使勁地和他握手。

一天前,他得知我被下放的消息,第一個給我打來了電話,中心意思就是要我別氣餒,在連隊好好干,三起三落的人多著呢。我說那都是偉人。他說,說不定你將來會成為偉人呢,我當兵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能提干、今天能當上正營職干部。

我說,我會好好干的,將來成為偉人,偉大的偉,不是有些猥人,是猥瑣的猥,偽善的偽。

教導員說,你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我低估了你的抗挫折能力。

吃完午飯,他到我房間里找我談話。教導員說,你還太年輕了,年輕就容易沖動,做事情考慮欠長遠。其實,有些事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樣,你遇上了這樣的人,就要學會適應,處理問題要講究技巧,斗爭更要講究藝術,魯莽不僅成不了事還會把自己害了。就像打仗的時候攻山頭,強攻不成的話就得迂回出擊,一味正面強攻肯定損傷慘重。現在已經如此了,就不要再去后悔了,吃一塹長一智,成長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在基層好好鍛煉。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找個好對象,其它的事都可以放一放,找個對象你就成熟了。

但我的笑有些凄清,現在都混成這樣了,哪還有心找對象。

給你介紹的女醫生你覺得怎么樣?你可別錯過了,人家姑娘長得可不賴,上次見完面,趙主任說了,姑娘對你挺相中的,那女孩有正式的事業編,醫大研究生,獨生女,家里有500坰地。你別光耷拉腦袋呀,500坰地什么概念你知道嗎?光承包出去一年至少500萬,這樣的條件你上哪找去?

我會好好考慮的。

還猶豫什么呀?不知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嗎?你能爬多高關鍵取決于你的基礎——經濟基礎。

教導員不僅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工作者,更是一個最好的老大哥,他說的話我都信。我覺得他中心思想就是“關鍵”兩個字后面那句話。其實男女之間的事若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解釋,是特沒意思的事,愛情不過是腎上腺素、多巴胺等多種神經遞質作用的結果——愛情歸根到底是由物質決定的。

以前您上課時不是說,軍人選擇戀人要志同道合,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嗎?不能只看家境和物質嗎?

那是我作為教導員搞教育,現在我是作為大哥給你傳經驗。你別不當回事,我是過來人,大哥能糊弄你嗎?我去聽連隊匯報了,你也來吧,幫改改匯報。

我說我就不去了,我一個下放干部,瞎指手畫腳不好。

來聽聽也是個學習,學學基層的東西,熟悉熟悉連隊情況。

被教導員拉去幫著挑毛病的時候,我裝模作樣在本子上記錄著自己的意見,腦子里卻在絞盡腦汁回憶500坰地的徐佳慧到底長什么模樣。

一周以前,婦產科趙主任來團里給家屬體檢,誤以為我是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就說要給我介紹她們醫院新來的女醫生,還通過老股長打聽我的為人。當時馨竹在電話里無理取鬧,當時因為工作上的事,我的心情很不好,于是我一怒之下和她第三次分手,答應了那次相親。

對于那次見面,我遵循著冷靜客觀審慎的戰略方針,如果對方相貌不堪入目,我大可以全身而退;如果女孩是個貌美如花的時尚麗人,即使我窮追不舍狂轟亂炸,也不用背負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道德譴責;如果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沒看上我,那就權當豐富人生閱歷了。

我和徐佳慧在甜品屋里對坐了半個小時,但她留給我的印象卻遠不及一個在路上擦肩而過的陌生美女那樣清晰那樣深刻,也許見面那天我的眼睛取消了“自動對焦”的設置,她完全顛覆了富家小姐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她不漂亮也不嫵媚,不是成熟型也不是可愛型,她面容應該還算清秀,個子不高不矮,腰身不胖不瘦,打扮不土不洋,氣場不強不弱。她倒也本分實在,開門見山問了我幾個諸如“家幾口人”“父母多大歲數”之類的問題,與包間復古的裝修風格完美契合。

讓我昏昏欲睡的相親結束后,我的手機里多了她的號碼。

指導員念匯報時,我偷偷掏出手機,我查找到手機電話本里徐佳慧的那條記錄,只要我輕輕按一下刪除鍵,我和她就徹底隔山隔水永相忘了。但到了要緊關頭,我猶豫了。老股長的話對我還是起了作用的,我心里糾結起來,我努力說服自己喜歡徐佳慧,雖然暫時沒什么感覺,時間長了多接觸總會發現她的可愛之處的,她是一個結婚的最好選擇。可是我內心中另一個自己在掙扎,你要相信自己是才華橫溢的美少年,你相信愛情,相信一見鐘情,總有一個美麗的面孔會幽靈般地閃現,如同濕漉漉黑色枝頭上綻開一片紫色花瓣。

指導員念完了匯報,會議室突然安靜了下來,我下定了決心,我要讓自己服從內心的選擇,保持自己脫俗高貴的靈魂,我決定還是不和徐佳慧繼續發展了。

看《新聞聯播》時,我坐在學習室最后一排,一條一條刪掉徐佳慧給我發的短信,也許此時此刻徐佳慧正看著手機等著我的信息,也許她根本就沒把我當回事,完全是我在自戀。

前兩天還和她不咸不淡地發過信息,她也出于禮貌似的和我有來有往。我一般是晚飯后給她發,凈是些日常的問候:干嘛呢、吃飯了嗎、吃的什么、看什么電視劇、上班累嗎、晚上早些休息之類的,其實我不是一個乏味的人,我只是覺得談戀愛是真情的付出,而不是數字時代的復制,以前討女孩喜歡使過的招數、用過的套路,現今已不屑于再用了。

她會逐條一一回復我,末了加上一句“你也早點休息”,幾乎全是一點營養都沒有的廢話。她許是沒談過戀愛,要么就是心腸冷漠,完全不像馨竹,會用一雙柔軟的手把你的心捏住,隨便一下,就會讓人死去活來。

手機收到一條信息,我心頭一顫,會不會是徐佳慧發覺我對她不上心,主動和我說拜拜來的?還是馨竹發來的,絕交書還是復交信?我閉目祈禱,打開一看,是馨竹發來的:“死哪去了,竟敢好幾天不給本宮請安!?”

我已經5天沒給她打電話了,自從上周她無理取鬧之后。一個多星期以前,馨竹和同事聚會,據她說參加聚會的全是女的,那次她喝多了,是被女同事的男朋友送回家的,她一整天沒接我電話,第二天打電話又哭又鬧,說我人不在她身邊,還不關心她,我正處在內憂外患、水深火熱之中,一氣之下把電話摔了,我對周圍所有人說我和童馨竹徹徹底底分手了,這之后才有了我和徐佳慧的相親。

我不知道她主動發來這條是否意味著恢復外交關系,但我認為她已經恢復我是她男朋友的身份了。我有點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心潮澎湃、起死回生的感覺幸福溫馨甜蜜。

我立刻撥通了她的電話,看著手機屏幕上通話時間一秒一秒地跳動著增加,我的嗓子緊得就如同我第一次和她見面。一位哲人說過:幸福就是娶一個愛無理取鬧的老婆。我有幸體會到了——當然,這句話是馨竹告訴我的,至于哲人是誰,無從考證,沒準就是馨竹吧。

她的手機沒通。

這個時段,她應該是在給學生上晚課,也許一會兒她會給我回信息。

我想起4月份休假時的情景。

我每年有30天的探親假,加上路途8天,一共38天。38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38天的假期就如同連隊抻長了的雙休日,周五晚上洗澡,周六上午“兩業”生產,下午讀書育才,晚上洗衣服、看電影,周日打整整一個上午的籃球,累得幾乎虛脫,想睡他個昏天黑地再痛痛快快地洗上一次澡,但3點一吹集合哨,全連收假了,周末就這樣意猶未盡地結束了——休假的感覺的的確確如此。

自從兩年前我跨過了28歲這個門檻,相親就如同3000米跑,成了休假回家期間的一項基礎課目。一年之中我七大姑八大姨、堂兄、表姐諸多親戚會給我母親張羅不少候選對象,我母親會把她們攢到一起等我休假回家看,我慈愛的母親就像經紀人一樣,提前半年時間就安排好了我的相親日程,但更多情況是有的女孩還沒等到我休假就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假期里的前10天我的檔期全都排滿了,跟著介紹人去不同的接頭地點,在茶座、咖啡廳、冷飲店、飯店、酒吧、賓館、會館甚至餃子館,疲于奔命走馬觀花地見千奇百怪、千姿百態、千變萬化的女子。有的性格不合,多說無益,轉身不復相見;有的兩情不悅,握一握手,一拍即散;有的一言不當,負氣而去,出門各奔西東;有的稍有好感,互留電話,轉而音訊全無。真正相中了一個女孩,還沒等我發動猛烈攻勢,假期卻要結束了,自此關山萬里,人遠情淡。

上次回家休假也是這樣,我相親相到第6個女孩,終于遇上對眼的了,在中學當老師的表姐給我介紹的,她恰是我喜歡的類型,腰身頎長,曲線勻稱,臉盤明凈,皮膚白嫩,她的聲音非常甜美、笑容格外純凈……總之一句話——樣貌各方面相當出眾。

女孩叫童馨竹,是師專剛畢業的代課老師。我只一聽一遍,便記住了她的名字,康乃馨的馨,湘妃竹的竹,采擷了世間最溫情最詩意最美好的花木。

見面之后我才知道她和我是同一個高中的校友,只是隔了4年而已,和她在一起我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她談學校的工作,我說部隊的生活,一起聊我們的學生時代。

她對部隊還是充滿了好奇的,但她對部隊的了解僅限于當前熱播的一兩部軍事題材電視劇,只知道連長、團長和司令,對其他的什么參謀、干事、助理員一概不知。你說你是正連職干事,她們一準會說,就是連長唄,要讓她們理解參謀干事助理員與××長之間的區別,比給大學生演示疊軍被要難得多。

我說我在政治處當干事,干事就是寫材料,復雜事跡材料、教育講稿、理論學習、宣傳報道……主要就是政治工作。

就是給領導當秘書唄。

也不完全是秘書。我知道要想給她解釋清楚干事到底是干什么的,比給大學生軍訓演示疊軍被還難,確實《政工條例》上也沒有明確干事的具體職責。但是,我有一項工作還是比較具體明晰的,但是我沒好意思說,那就是我兼職計生干事的工作,主管整理計生檔案、發放避孕用品。

她說,你們部隊里也分文武啊!我還是比較喜歡武的。

我說,部隊里文的和武的區分不是那么嚴格,機關的也會下去帶兵,帶兵的也會到機關坐辦公室,團長政委從來不舞刀弄槍,但也是帶兵人。

政委是多大官?

政委就是政委那么大的官。問這個問題好比問我一個人有多高一樣,我只能回答她,一個人有一人多高。政委分好幾級呢,軍區政委、軍政委、師政委、旅政委、團政委,地方上的市長也不一樣,有直轄市的市長、有地級市的市長,還有縣級市的市長。

那你們連有政委嗎?

我說有,不過連政委還有一個更加通俗的名字,叫指導員。

哦,指導員,我聽說過。

團長和政委哪個官大?

他倆是一樣大的。說實話,如果要想讓這么一個勤思善問的女孩明白其中的原理,我得從1927年南昌起義開始講起。

一路走一路聊,我說你真漂亮,特別像我喜歡的明星。

誰?

張曼玉。

我怎么沒發覺?從來也沒有人說我和她像,哪兒像?她難掩興奮和詫異。

剛才,你彎腰系鞋帶時,背影特別像。

那你大腿以下還特別像梁朝偉呢。

那咱們剛好演對手戲。

講講你們部隊里有意思的事吧。

我們部隊里,根本不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我們從來不看軍旅題材的電視劇,因為電視里基本上都是在扯淡。部隊里有意思的事當然有,有很多有意思的人,有的戰士又可氣又好笑,有的干部也特別有趣。和我一起畢業的有一個軍醫,我們管他叫王胖子,又矮又胖,還自稱是型男,他說球型也是型。和女孩發短信說自己185,女孩以為他一米八五,結果他說185后面忘了加單位,單位是斤,他身高是170厘米,對方當時就暈菜了。

那得長什么樣啊?

他是標準的水缸形身材,我們都叫他神醫,一起畢業的學員誰要是不舒服就找他治,當時什么醫療設備都沒有,他就給我們號脈,誰要是發燒肚子疼不舒服,就伸左手讓他給號,號了半天,他說你屎沒拉干凈,去廁所蹲蹲肚子就不疼了。我說我小肚子疼,他說不用號,一看面色就知道我是月經不調。

她樂得直捂肚子。

我和馨竹相見恨晚、聊得正歡之時,我收到了一條短信,打開一看,我感覺自己仿佛掉進了冰窟窿。她仿佛看出了我的異樣,問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說沒什么,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前后判若兩人,剛才還談笑風生如同革命高潮,聲勢如火如荼,轉眼就布滿了白色恐怖。

我說是單位來的一條信息。

她說,該不會是催你提前歸隊吧?

不是,工作上出了點事,不過沒關系,我晚上有時間再去處理,我還得先忙大事。

什么大事?

人生幸福才是最大的事。

馨竹善解風情地笑了。

其實,那條信息是老股長也就是現在的教導員給我發的,他告訴我朱教導員當主任了,對我來說這個消息無異于跑肚拉稀沒帶紙,提心吊膽又措手不及。

一個人回到宿舍,沒有開燈,又收到了一條信息,一定是馨竹發來的,結果不是。是徐佳慧,她問我干嘛呢?忙嗎?

我沒有立刻回復,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復她,回信息回什么?還是該打個電話和她說清楚?但是說什么呢?說我和前女友和好了,當初和她見面是我氣昏頭了。那樣的話,除了有被臭罵的危險之外,還要連累兩位介紹人。

本來白天想得好好的,可一到晚上,人便容易因情迷亂。人在體內的激素的作用下會失去部分理智,于是另一個物欲的自己開始興風作浪,我有一種犯罪的渴望與窺探的快感。我可以廣泛培養,重點選拔,革命軍人在愛情觀上得與時俱進,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可領導上課反復講過,軍人愛情要專一,亂搞男女關系是很危險的,警示教育錄像里不少搞婚外戀的領導都身敗名裂了。

經過反復思想斗爭,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腳踩兩只船是不可取的。反觀革命戰爭年代很多領導能成為了開國將帥,不是因為都娶過好幾個老婆,而是憑借卓越軍事指揮才能和赫赫戰功,偉大的人不是因為老婆多才偉大,而是因為偉大才受到異性傾慕。靈魂的我戰勝了物欲的我,普通人腳踩兩只船是很危險的,早晚要有個了斷,我不知道放棄徐佳慧是理智還是不理智,教導員會認為是不理智,但相信愛情的人看來,放棄愛情是無法容忍的。

我撥通了徐佳慧的電話,她很快就接了,這是我和她第二次打電話。

我說你在家嗎?我刻意讓自己的聲音低沉,顯出對她不太上心的樣子。

不在家還能在哪?你怎么了,語氣不太正常啊!為啥兩天沒給我發信息?忙啊?

最近發生了點事,我下連隊了,離蘇木河很遠的一個連隊。

哪兒呀?

鷗浦。

夏天的時候,我去過那兒,很美的地方,離縣里不太遠,開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你想沒想過嫁給當兵的之后,兩地分居,生活挺不容易的。

當然,我們單位有不少老公都是部隊的。

哦,團里的很多干部家就在縣里,也不是每天都能回家,更別說是偏遠連隊的了。

是,當軍嫂挺偉大的,奉獻付出了那么多。顯然,她對部隊的了解要遠遠強于馨竹。

你為什么喜歡找當兵的?

軍人高尚,正直,給人安全感。

我說,如果你聽完了我下面講的這件事,你也許就不這樣認為了,其實,我是被下放到連隊。

下放?

就在兩三天以前。

因為什么?

因為我得罪了領導,去年春節,團里讓組干股統計春節在位的干部人員名單,每人發放500塊錢補助,現在的主任當時還是教導員,春節前剛從陸軍學院培訓回來,他本來已經報過年在駐地休假的,得知有500塊錢補助的消息,他給我打電話說春節在營里值班,不休息。我口頭答應說試試,結果我沒給他報上去,當然,我是故意的。春節前他屁顛屁顛到團里來領錢時,發現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就給我打電話質問我。我說名單是團領導定的,你去找領導說吧,我狠狠地撅完他就把電話掛了。實在是大快人心。可后來,他接任了政治處主任,成了我的頂頭上司,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他給我安排工作下達任務不是在中午飯后就是晚上八點半,催得緊,第二天就要,害得我這個月連續加班加點,累死累活,上了老大的火。

你后悔了?

其實也不算后悔,我知道當初是逞一時之快,但對付這種要錢不要臉的人,逮到機會就得懲惡揚善,雖然付出的代價是慘痛的。

你本來沒有必要得罪他的,我們都還太年輕,不能意氣用事。

你說得對,處理這種問題就是考驗一個機關干部成熟與否、城府深淺的試金石,對付這樣的人需要智慧和手段。

有句話說得好,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還有更過分的,他從初一到十五都帶著老婆孩子到各個連隊過年了。

哦。

沒明白嗎?有孩子在誰見了不得給個紅包。他姓朱,所以我們都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豬拔毛”。

是雁過拔毛的意思嗎?

對,你真聰明。

這也正常,社會都是這樣的。

你覺得醫生、老師收紅包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可這和你說的那個不是一回事。

你收過紅包嗎?

沒有,蘇木河這種小地方,患者和大夫都是本地人,隔不了多遠都能論上親戚,沒有給紅包的,給了也不好拒絕人家。

歪風邪氣就是這樣形成的。

你有點憤青氣質,其實社會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部隊尤其如此。

我說,我得澄清一下,部隊是一個小社會,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好有壞,林子大的確什么鳥都有,有天鵝有野鴨,有黃鸝有老鴰,但野鴨和老鴰畢竟是少數,大多數還是天鵝和黃鸝,像“豬拔毛”這樣的人最多算是八寶粥里的一顆耗子屎,把屎舀出去,粥還是好粥。

她笑了起來。

她的笑倒是提醒了我,我厲聲說,別笑了,嚴肅點,我說正經事呢。我今天之所以坦誠相見就是想告訴你,我在這也沒啥發展了,今后不可能當官了,可能沒幾年就向后轉,轉業回家了,在這成家的希望不大了。我的意思是說你家里條件挺好的,可以找個有發展的,我和你不太合適。

她的笑意陡然冰凍,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那好吧,再見。

再見,祝你幸福。我們幾乎同時掛斷了電話。

我徹底解脫了,沒有了負罪感,心里卻有點戀戀不舍,畢竟她是個好女孩。人他媽的就是賤。

晚上熄燈后,我兜里揣了4罐啤酒找到王胖子,他正在看書,準備7月份的醫師執業資格考試。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人有時候會糾結矛盾,彷徨迷茫,因為不知道如何選擇,打個比方說,找對象有兩個女的可以挑,一個相貌普通但家境富足,一個容貌出眾可出身貧寒,你選擇哪個?

他看著書,頭也不抬地說,那得看愛哪一個了?

兩個都愛呢?

那就不是迷茫,那是流氓。我這還光著呢,他們憑什么多吃多占呢?這種行為太不道德。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種情況要是發生在你身上就沒什么呢,你不算流氓,你是色狼。

如果讓你選,你選哪個?

那得看條件好的有錢到什么程度,漂亮的好看到什么地步。

一個非常富有,一個非常美麗。

娶富有的,然后讓她整容。

如果我有錢了就出資給你整容,照著豬八戒那模樣給你整,整完之后都比現在好看。

你一個當兵的找那么好看的干嘛?兩地分居你能天天看著嗎?說不定啥時候你一不留神,帽子就變綠了。

咱們帽子本來不就是綠的嗎?

我的手機響了,應該是馨竹來電話了,晚上9點她正好下晚課了。我一邊飛跑著下樓回到自己房間,一邊以標準的手槍速射的動作完成了掏槍——瞄準——擊發,我和她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喂”。

我先是用5分鐘時間承認錯誤,請求她今后不要不理我。接下來她用甜蜜的話語和職業的口吻把我一頓訓斥,10分鐘之后,不愉快的過去才得以翻篇。馨竹說,當老師太累了,尤其是教兩個畢業班,一天從早到晚上了一節早課,兩節小課,3個小時的晚課,外加幫人看了一節自習。今天晚課連著給學生講了3套卷子,嗓子都冒煙了,肚子還疼,晚飯都沒吃好,明天早上還有一節早課,我這大好青春都拴在學生身上了。

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你們都是蠟燭。

呸,我寧愿不要這光輝,連編都沒有,臨時工一個。

以后會好的,會有考試進編的。

都是給有關系的人準備的,你在部隊待太久了,社會上的事你不懂,你都與世隔絕了。

冬天外面冷,天黑,回家路上千萬小心點。

你光用電話關心有什么用,來了壞人也指望不上你,我坐車回家,同事的男朋友來接她,我搭個順路車。車來了,我不和你說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我看著“通話結束”4個字在手機屏幕上消失——王胖子說的那句話讓我有了些許隱憂。

教導員知道我拒絕了500坰地之后,特意給我打了個電話,他用惋惜婉轉加婉約的口氣說:你小子真他娘的是狗肉端不上席,爛泥糊不上墻。

我說,我要做也做活蹦亂跳的野狗、滋養荷花的春泥,上席上墻都不是我的本意。

你要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我說我受過野外生存訓練。

別耍貧了,你要不干我可介紹給別人了,到時候你別后悔眼紅就行了。

哪會呢,你介紹給王軍醫吧,他倆都是學醫的,有共同語言。

傻玩意!我檢查出來的那些問題,你好好幫著指導員一起整改,別在領導面前出我的洋相。

我說是。

教導員檢查出來了好些問題,都需要整改,整改分為整和改,需要整的是老兵退伍之后,團支部和軍人委員會還沒有健全恢復,需要把兩個群眾性組織整到本子上;需要改的是黨支部會議記錄本錯誤百出,很多該開的會沒有開,真實開了的會本子上沒有體現,支部議事程序不對,等等。這些整改都需要落實在記錄本上,說白了就是補記錄。說起來,補記錄應該算是我的看家本領,當我和王胖子同在一個連隊實習時,我就接觸到了這項艱巨復雜充滿了風險挑戰的長期性經常性工作,只不過那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項工作的重要性。在這個打字快過了書寫、點鼠標超過了握鋼筆、看屏幕多過了讀書本、鍵對鍵勝過了面對面的時代,還會寫一手漂亮鋼筆字的人的確不多了。

我晚上上山住在山上的哨所,白天下山整改連隊年度工作。我在會議室里伏案工作,王胖子卻和兵在院里忙著掃雪,修雪形,砌雪墻。鷗浦這地方平均一周下一場雪,一場雪連隊就要掃一周,整整一個冬天,連隊主要勞動就是掃雪。

王胖子在外面掃雪掃累了就到會議室里看我抄記錄本,和我閑扯一會兒。

看著我不用干活挨凍,王胖子很是羨慕,他說現在寫字好看的人越來越少了,真是雞毛鳳爪。

我說那叫鳳毛麟角,都是表面風光,其實我倒寧愿去掃雪,簡單的體力勞動不費腦子,不用擔責任,不像補記錄,抄錯了不能涂改不能撕掉,只能把整本都換掉,所以每下一筆我都緊張兮兮的。

還是個技術活。

和你拿手術刀是一樣的,一刀下去決定病人生死,我這一筆下去影響連隊評先呢。

你這個時候下放算是對了,可算把連隊救了,全團扒拉扒拉,數你字寫得最好。

如果我不是寫字好看,說不定現在我已經成為一名出色的軍事指揮員了。其實,最開始我為自己的人生是這樣設計的:當完排長當連長,當完連長當股長,當不上股長當個副營長什么的也行,然后當營長,接著當參謀長,爭取40歲之前當上團長,這樣的人生設計步步為營,穩扎穩打,環環相扣,幾乎無懈可擊,可我還沒等實現第一步跨越,我的人生就拐了一個大大的彎,就是因為我寫字好看,經常抄記錄本,所以我被調到政治處,成了政治干部。過去的事情經不起假設,不僅徒勞而且鬧心。

呸,狗屁邏輯,按你這么說,如果我棄醫從文,現在早成中國第二個魯迅了。你說我要是畢業分到了大醫院,還用為找對象的事犯愁嗎?美女護士一大把一大把的。

我說,那樣的話你更難受,那么多美女沒一個搭理你,你不是更悲催。

王胖子的想法比起我的簡單得多,他從連隊軍醫做起,一步一步到衛生隊軍醫、分區門診部軍醫、大醫院軍醫……可眼下的情況是,我們都回到了夢開始的地方——連隊。也許應了那句話,歷史總是在曲折反復中前進的。

在連隊我的一日生活制度堅持得特別好,早晨起床,下山路上,掏出手機給馨竹打電話,算是早請安;晚上回哨所睡覺,爬山,和馨竹說點悄悄話,算是晚匯報。處對象這東西和連隊工作是類似的,俗話說,“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培養感情還得打好基礎,我的經常性思想工作一定要跟上。

連隊記錄本整改完畢之后,我們得到確切消息,老兵退伍期間大首長不來連隊“雙幫”蹲點了。原來是虛驚一場,情況解除了,這樣的話,軍分區領導不會來了,團里的領導也不會來了,我長出了一口氣,緊張多日的神經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老兵臨退伍半個月,軍分區來了一位科長蹲點,我的記錄本作為一項重要內容經受住了考驗,科長對連隊政治工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老兵安全順利地退伍了,指導員去送兵順路休假,蹲點干部撤點了,連隊干部只剩下連長、王胖子和我。

有20多天沒和王胖子過招切磋了,晚上熄燈后我在他房間里小酌幾杯,喝點酒只是圖個樂呵,在皎月孤懸白雪皚皚的夜里,煮酒觀星,圍爐夜話,度過冬日里孤寂的漫漫長夜。

王胖子說,老兵退伍走了,機關干部都撤點了,你回去有沒有音信呢?你的命令可還在政治處呢。

回個屁,我是無限期下放,再說了,讓回也不想回,在這多瀟灑自在。

從來都是機關占用基層編制,你可是基層占用機關編制。

編在哪有什么影響?團里調整我一個連職干部就相當于你把連隊的兩條軍犬對調一下狗窩。

別把自己和軍犬劃入一類。

咱們哪有軍犬那么幸福。

我問王胖子,教導員說給你介紹對象的事有眉目了嗎?

介紹了一個。

我問,干啥的?

醫院的。

我心頭一緊,心想不會真是徐佳慧吧,給你發照片了嗎?

他說沒有。

你和人家聯系了嗎?

沒有,我沒同意。我和教導員說,介紹給你得了。教導員可說了,這可是家有500坰地的。

我說謝了,是我讓教導員介紹給你的。

噢!你小子沒看上人家呀?

我和她沒有共同語言,你們都是大夫,有共同語言。

謝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唉,教導員怎么不動動腦子呢,這連戰旗明都看不上的女孩我怎么可能看上呢?

你有那富貴命,一看你就是大富大貴人家里圈養的——

打住,后面的就別說了,你嘴里準沒好話。

我說,我本來還想問問你和女醫生發展到什么地步了呢。

王胖子喝了一口啤酒,他說,你小子是想問我和女大夫發展到什么部位了吧,我說你小子前幾天怎么問我那個二選一的問題,你放心,回頭草還在那呢,你隨時可以去吃。我暫時還不想把自己一輩子都交代在蘇木河,我還有懸壺濟世、拯救蒼生的宏圖大志呢。

我可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王胖子的話如同手術刀一樣精準,扎中了我的病灶,我還是頑強地回擊他,就你那兩下子可別到大醫院丟人現眼了,再弄出醫療事故。

這當大夫和練射擊一樣,不打實彈射擊光讓你據槍瞄準,瞄一輩子你也不知道自己合不合格,得實際操作,得有病人讓你治。話又說回來,縱使你泡妞理論水平再高,沒有女的你也白費,也只能停留在幻想階段。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認可地點點頭。

對,我對哲學的研究是非常透徹的,實踐和認識是循環往復的過程,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認識一個,打電話聯系,見面交往,時間長了就開始實踐,不行,再認識一個,再交流再實踐……

我說,你肯定是一直停留在膚淺的認識階段,從來沒有深入實踐過。

你就損吧。王胖子說,他根本就沒同意,主要是怕給部隊抹黑,領導推薦出去的未婚男軍官,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部隊形象,他去和人家見面會直接影響地方女性對部隊未婚男青年的整體評價,怎么又來一個和戰旗明一樣磕磣的。

我和你可不是一樣的,你是丑得慘不忍睹,我是帥得一塌糊涂。

余下的時間我倆就感性與性感的辯證關系進行了辯論……

零點,我出去查了一圈鋪回來,王胖子已經睡下了,我發現還剩了一整罐啤酒沒喝,塞到了褲兜里,上山走回哨所,冷風一吹,酒醒了幾分,皎潔的月光映照白雪的世界,夜晚重新審視白天走過的熟悉的路,別是一番風景,別有一番心緒。

站在哨所臺階下,我打開了啤酒,猛喝一口,涼透了整個人,我把半罐啤酒瓶像投手榴彈那樣投向樹林,啤酒罐在空中吐著白沫,如同拉響后冒著白煙的手榴彈。

轉眼到了元旦,小放3天假,我帶戰士外出到縣里去購物,本來是王胖子帶隊出來,但因為我要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連隊就讓我出來了。

3天前的晚上,我在電話里對馨竹說,我給你講個特別有意思的事吧,前兩天王胖子到團衛生隊去上送病號,晚上他和人跳墻出去喝酒,那人半路上廁所,他像只肥豬似的費了好大勁才爬上大墻,正準備往下跳,發現墻外面站著兩個糾察,他想跳回院里,結果院里墻根下也來了兩個糾察,他在墻上沒命地跑,地上4個糾察猛追,結果,4個高大的戰士硬是沒追上。原來他跳到老百姓家的豆稈兒垛里藏起來了。

她一聲不吭。

我說是不好笑嗎?你沒見過王胖子,你要是見了他一準樂個不停。

她說她難受,不想說了。然后手機關機了。

我一遍一遍地給她打電話,可是她一直關機。我懂得她的苦楚,她不是正式老師,每個月只有可憐的800塊錢,而且還是一個學期發一次,每個月補課費不到1000塊,而正式老師每月工資3000多塊,還能發各種補助、獎金,她心理特別不平衡,她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納編,納了編成了正式老師比什么都強,不是正式老師還得看校長臉色過日子。

半夜,我起來查鋪時,收到了她發來的一條信息,216個字,是重復72遍的“見真人”,我的心一下子酸透了。

我記得20天之后的臘月二十六是馨竹的生日,這是我倆認識后她過的第一個生日,我得送她一份禮物讓她高興。

我下放兩個月來第一次回到縣城,這些一年度義務兵下連一年了還沒有去過駐地的縣城,見到熱鬧的街市,兵比小孩過年還高興,倆倆結對去逛大超市了。我們用來購物的時間很緊張,每個兵要給班里的戰友代辦好多事。我一個人去郵局給馨竹寄巧克力,寄完了禮物,我站在超市的門簾子里邊等兵出來集合。熱鬧的人群陌生的臉孔,有各式各樣幸福的表情,我的形單影只,我的悲涼落寞只能埋藏在冬季的門簾之后,無人理睬。

黯然神傷之時,想給馨竹打電話尋求慰藉,突然瞥見“豬拔毛”和司機從超市里面出來,我趕緊轉過身去,把頭埋進門簾里,還好我穿著便裝,沒被他認出來,否則難免一頓奚落。

我暗自竊喜,轉身卻與一大包零食撞個滿懷,白色的大塑料購物袋就像安全氣囊一樣發生著形變,最終保持了我和她的安全距離。

她說是你呀。

我說原來你也在這里。

歌詞她倒是想起來了,她問我是不是官復原職,班師回朝了。

我說不是,放假了領著兵外出購物,在山里呆久了得出來見見世面。

她笑了,你說得跟與世隔絕似的,你們今天就回去嗎?

對,中午回去的票已經買好了。

那——那,有機會再聊。

我說,有機會再聊。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我也安靜地佇立,人頭攢動,我們像江心的一塊礁石,分開汩汩流淌的水流,仿佛經過了凝滯的5分鐘,我才左跨一步,紳士地替她撩開厚重的門簾,就在她與我擦肩而過之際,我說,謝謝你,徐佳慧。

她回眸一笑,談不上莞爾,也夠不上銷魂,可我還是久久地望著她的背影,我思忖著,剛才我說我謝謝她,對,我確實說了我謝謝她。

兵帶著豐厚的戰利品,我領著滿載而歸的兵,我們坐上了返程的車,我給馨竹打電話,我說我上縣城了。

上縣城有什么新鮮的?馨竹說,你們團部不就在縣城里嗎?

我當副政委了,是連隊的。

你——你不會是下連隊當副指導員了吧?

對。

你不在縣里了嗎?什么時候的事?

對,兩個月以前。

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為什么讓你下連隊?那里艱苦嗎?離你們團里遠嗎?

沒有早告訴你是怕你分心。連隊缺干部,我到連隊來代職。談不上艱苦不艱苦,見不到你在哪都一樣艱苦,我問她干嘛呢。

馨竹說,她放假沒休息,排練節目呢,縣里舉辦春節聯歡晚會,她被抽調去排節目,給人伴舞。

是陪領導跳舞嗎?

沒你想得那么低俗,是在舞臺上給獨唱伴舞。

我說,伴舞我見過,我們團搞聯歡晚會,軍嫂們也來伴舞,也穿演出服,穿特顯身材的那種,跳踢踏舞,結果兵都樂得缺氧了,一個個就像大母熊演馬戲。

煩人。

我說的都是真的,這個比喻特別形象,演節目的家屬都沒有工作,一年到頭在家貓著,過年了出來一回。

她們怎么不上班呢?

小縣城哪有那么多崗位?很多家屬都是外地后隨軍跟過來的。

我問她過年能不能來連隊看我?

她說過年畢業班只能放15天假。

我說15天夠了,你來連隊過年吧,連隊過年可有意思了。

她說好吧,可是她住哪呢。

住在軍醫王胖子的衛生室里,是衛生室,不是衛生間,我讓王胖子到哨所上去。我告訴她要提前買火車票,叮囑她坐火車的注意事項,仿佛她馬上就要啟程似的。

我和她暢想著見面時的情景,她說給我帶好多零食,喂給我吃……

自從元旦那天馨竹答應我來連隊過年,我好幾次晚上做夢夢見她,她和我,就我們兩個人,在軍醫的衛生室里赤果果(裸裸)地交流。

年關臨近,鷗浦鄉下年味漸濃,遠游的兒女都回鄉過年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馨竹來不了了,她打電話說她母親病了,住院了,她這個年大概得在醫院里過了。

我說我想請假回去幫她一起照顧準岳母。

我剛一把想法說出來,她連忙勸阻,說單位知道了不好,你為了一個不相干的老太太請假,部隊領導會怎么想?而且你不是說連隊在位干部少嗎?

我說我就是想幫你,我快8個月沒見你了,挺想你的。我說話的時候眼睛竟然濕濕的,眼淚差點不爭氣地流出來。

還是別回來了,折騰一趟,過完年天暖和了,你不就可以休假了嗎?

我說好,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伺候你,給你買可多可多的零食吃。

年三十下午,吃完了晚飯,我給馨竹打電話,她說她在醫院里,病房里不能大聲說話,說晚點給我打過來,然后就掛了。

除夕夜,從晚8點開始按慣例是干部替兵站崗,我站第一班崗,王胖子站第二班,連長站第三班,我站第四班……我們3個輪流站一夜。

一個人在崗亭里,忍不住想馨竹打電話,打電話已經成為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真的很難想象,如果哪一天我的生活中沒有了她,我的生活該如何繼續下去,聽不到她的聲音,或者說不打電話總覺得一天是不完整的。

我剛撥過去,電話就通了,我聽見的不是她甜美的嗓音,而是嘩啦嘩啦搓麻將的聲音,我耐心地聽了半天,然后,喊她的名字,半天,她才接起來。

我問你在醫院呢嗎?

嗯。

你是自己一個人嗎?

嗯,一會兒再和你說。

你在哪?和誰在一起?你怎么不說話?

我過一會兒打給你。

我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通話結束了,我再撥打時,一段熟悉的女聲告訴我,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后再撥。

電視劇里常常上演的情節發生在我的身上,真真切切,而且還他媽的是在大年三十晚上。

我不停地撥她的電話,直到我手機電量耗盡。

媽的,賤人,我氣得把手機狠狠地摔進了雪堆。

敲零點鐘聲,連隊組織放鞭炮,我躲在崗亭里抹眼淚,連部小通信員來叫我吃餃子,以為我是想家了,還安慰了我一會兒。

那一晚我一個人替全連干部站崗,從春節晚會開始一直站到大年初一天亮,我不是在站崗,而是在面壁思過。她手機關機了——她的世界消失了,兩個由無線電波連通起來的世界,突然間分崩離析、土崩瓦解了,二者之間的基礎竟然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擊。

我的春節是在衛生室的病床上度過的——我凍感冒了,發了燒,輸了3天液,從初一到初三。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邊放著我的手機,手機連著充電器。

王胖子說,你的手機是通信員給撿回來的,還好沒摔壞。

我開了機,收到了一條信息,很長的信息,是她發來的。

她說,她對不起我,她和他是排練節目時認識的,她跳舞的時候他總上前給她照相,排練結束后纏著她請她吃飯,給她送花,開車來接她。一開始她拒絕來著,可大冷的天送她回家的不是只存在于電話里的我,而是現實世界中真實存在的他,后來,她發現他沒那么討厭,而且,他求他爸爸幫忙給她解決編制問題。她心動了……

看完信息,我躺在床上,頂著天花板,我竟然一點都不恨她,想恨卻恨不起來,只怪自己太沒本事,什么都給不了她。

因為我生病了,王胖子白天回連隊,晚上還得爬山上哨所去住——哨所不能沒有干部。

王胖子給我拔針頭時,問我,這次沒得緩了?

我說這次是真分了,分得一清二白,分得一干二凈。

誰都有初戀,經歷了你就成熟了。

我沒應聲。

不會真是你的初戀吧?初戀根本不懂愛情,人總要受點挫折才能成長,受挫折多了,你就成哲學家了。

我說我感覺好些了,我晚上可以回山上了。

我披著大衣下地準備出門,王胖子說,等哥們到大醫院后,給你介紹個天仙,比她高,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氣死她,別難過了。

等你進了大醫院我都當院長了。

冬天,天黑得早,我回到了山上,便一頭倒在床上,兵邀請我一起下棋,打撲克,被我拒絕了。看電視的戰士關掉了電視,他們搬著小凳去燒火間玩了。我滿心的悲涼落寞,感覺自己像是被世界遺忘了,雖然同學戰友朋友給我發了好多條拜年祝福短信,但失去了馨竹,我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

我早早睡下,哨所的兵知道我感冒了,特意把火墻燒得熱熱的,夜里我起床喝水,發現玻璃杯就放在床邊,而且水還是熱的,一定是從觀察架下崗的戰士給我新倒的。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原來這溫暖一直環抱著我,只是我沒有感受到罷了。過去,我要么到山下的連隊和王胖子閑扯,要么回到山上一個人煲電話粥,沒有和山上的兄弟們交流過,令我感到慚愧的是,到連隊這么長時間了,我連全連戰士的名字還叫不全。

我的病將愈未愈,我每天更多時間留在山上,和哨所的5個戰士一起干活,聊天,天南海北地胡侃,他們也愛和我說心里話,講他們青澀純真的愛情故事。

我有些后悔之前沒和他們多在一起。

王胖子時常會打軍線騷擾。我說時間過得挺快,我已經下放4個月了,習慣了連隊的生活了。他說,連隊的兵樸實,特別可愛,我猜你已經喜歡上他們了。

過完年,指導員休假回來了,他上哨所來檢查,看我正在和兵一起修雪形。問我想什么時候休假。

我說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吧,冬天,連隊人少,我在這,多一個掃雪的。其實,我是不知道回去如何面對曾經的那段美好而深刻的記憶,也許過一段時間,我還會有一段新的開始。

指導員說,軍醫的假批下來了,明天走,今晚你下山咱們給他送個行,他休完假之后就直接去醫院進修了。

王胖子要走,讓我覺得非常突然,我心里不由得一緊,他走了,我一個人在連隊該多沒意思。

我真的很難想象,如果沒有王胖子,我的下放生活會是多么乏味。

我在山下呆了一整天。王胖子在衛生室里收拾他的行李,我坐在一旁看著,幫不上忙卻也不礙他事,盡管知道即將依依惜別,心里很舍不得,卻找不到什么話說,許是平日里說得太貧了。

收拾完了,他說沒事干,一起到外面走走吧。

我們繞著營區走,我說你終于遂愿了,可以去省城的大醫院了。

只可惜是暫時的,只能進修一年。

但愿你小子分到一個美女護士多的科室。

那我就可以如魚得水了,哈哈哈哈……就算我解決不了個人問題,也肯定先把你推銷出去。

你真是太假仗義了。

咱們是蓋一條被的兄弟嘛。

這一別,一年見不到面了。

沒事,別那么悲觀,你休假了可以去看我,沒事可以給打電話。

你這一走,我真有點不習慣。

時間長了就好了,連長指導員人都特別好,連隊的兵也樸實可愛,咱九連人杰地靈,風水好出大干部。

是,你們九連啥都比別的連強,軍犬都能提干。

據我的不完全統計,在八團歷史上九連出了1個團長,1個副團長,2個副政委,1個主任,還有三十幾號營長教導員股長什么的,在這干有發展。

我在政治處呆過,我咋沒聽說呢?

不信拉倒。

咱團建團才42年,你一個九連咋提30多個營長教導員呢?胡扯當我不識數。

唉,我都要走了,你還揭我老底。我這不是給你吃定心丸嗎?當軍醫不僅要能治身病,更重要的是得給人治心病。

行,我信了還不行嗎,我就當自個兒是九連歷史上的第二位團長了。

我倆從連隊營區走到哨所,站在臺階前望著千里冰封的界江,心中幾多慷慨,幾許豪邁,我們把青春中最寶貴的五六年奉獻在了邊防。

那晚,我和王胖子都喝多了,我又像下放的第一晚那樣,和他蓋同一條被子,睡在一張床上。

王胖子走的那天,他早早起床,沒有驚動任何人,只讓我一個人送他。

他拉著拉桿箱,我幫他背背囊,宿醉未醒,故人遠行,我有些失魂落魄。

我說你這一走,咱們“黃金一代”就剩下我自己了。

你一定要替咱“黃金一代”爭氣,你在這可以有自己的時間,干自己喜歡的事。

送王胖子到大路邊上等客車,遠遠地看著車搖搖晃晃地駛來,我流著淚和他擁抱。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我說你走了,我好難受,我不會是有同性戀傾向吧。

他說,你放心,不會的,同性戀沒有長你這么磕磣的。

我說,太冷了,我鼻涕眼淚都凍出來了。

我也是。

客車按喇叭催促他上車,我和他分開,一車的人都在詫異地看著這兩個穿軍裝的男人。

我幫他把行李放進行李廂中。

兄弟,保重,一定會有好姑娘喜歡你的。說完,他依依不舍地上了車。

車開走了,我佇立凝望他遠去的方向。

太陽升起,山鄉還在沉睡,新雪蓬松,樹掛晶瑩,雪層頂自然形成了柔軟的弧度,預示著新一年幸福祥瑞的來臨。

新的一天開始了,我有了新的生活。

教導員和我講過,改變那些可以改變的,接受那些不能改變的,改變不了環境可以改變自己的心境。我現在沒有能力改變環境,等我有能力的那天也許我早已被環境改變了——不再有改變一切的雄心和沖動——現實就是這樣。

品得失,論成敗,發人生感慨,嘆青春豪邁。

心難老,鬢未衰,青山依舊在,萬事重頭來。

在我的印象中,在鷗浦的那個冬天,雪下得最大。

掃雪是家常便飯,每天除了執勤和睡覺,我和戰士只干兩件事:掃雪、吃飯。把掃雪和吃飯并列在一起,足見掃雪工作的基礎性、重要性和經常性。

盼著春暖花開,盼著北國之春早點來到。不圖別的,只為了不用掃雪。

4月份,積雪開始消融,冰層漸漸坼裂,我的休假指日可待,王胖子的進修水到渠成。我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我每日站在哨所屋頂上登高臨遠,耳朵聽到的不是冰層下江水的奔流,也不是楊樹葉芽的膨脹,我聽到的只有寂靜,屋里唯一的那部軍線電話的寂靜。

等山上的雪水匯成了小溪,等階前枯草涂抹出了綠意,我還沒有等來指導員悅耳的聲音,告訴我可以休假了,每次電話響起,找我的人無一例外都是王胖子。

電話響了,我跳步爬下樓梯,結果我非常失望,是王胖子。

王胖子說,好幾天沒慰問你了。

啥事?話說屁放。

不耐煩,聽說了沒,有個好消息。

啥好消息,你找到對象了?

比這個更重要。

替我找到對象了?

不是,你還不知道?主任要換了,他交流去武裝部,你沒聽說嗎?

你逗我玩呢吧?

誰拿這事逗你玩,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關心。你整天都干啥?

搞學術,看黑格爾的《宗教哲學》。

呸,裝蒜。

我就知道你會佩服我,我有一個月沒下山了,兵給我打飯,我天天在山上吃。誰來接主任?

你認識的,過年來咱連蹲點的分區的那個科長,好像對你印象還不錯。

你怎么知道的?神通廣大啊!

咱是誰?現在咱是大醫院大夫了,跟在名醫身邊,打聽這點小事還不輕而易舉,任職命令馬上就到團里了,你小子可以咸魚翻身了。現在這個時候千萬別休假了,干部調整的時候很關鍵的。來患者了,改天再聊。王胖子掛了電話。

果不其然,王胖子的話應驗了。

新主任上任不久就到連隊找干部挨個座談,主任說,組織考慮讓我接九連指導員,想聽聽我的想法。

于是,我借著機會大展文韜武略,一吐滿肚經綸。

新主任的目光如同藝術家發現了一塊嶙峋怪異、鬼斧神工、渾然天成的大樹根。

一個月后,在一個山花爛漫的下午,新主任來連隊宣布命令,監督交接,指導員平調進了機關,我成了九連新指導員。

王胖子知道后大喜過望,我卻一點都興奮不起來。

4月底,團里例行搞政治干部集訓,我到蘇木河的團部去,這是我下放之后第一次回團部。短短數月,仿佛閱盡了人世滄桑。

為期一周的集訓結束后,我到縣里去辦事,順便上了一次網,王胖子給了我一個QQ號,說是美女醫生的,讓我上網和她聊聊。登錄QQ,我已經好久沒有上線了,鷗浦鄉下上不了網,即使上網了我不知道該和誰聯系,該聊些什么。我的好友列表里已經沒有馨竹這個人了,應該是她把我從她的好友里刪除了,我卻無法把她從記憶里抹去。我還記得她的QQ號,想訪問她的空間,卻沒有權限。

表姐的頭像在一閃一閃,她好像有話要和我說,我打開對話窗口,我打字說好久沒在網上看到你了。

你好久沒上線了,你在連隊上不了網嗎?

連隊沒有寬帶,鄉下在山里,無線上網信號不好,打開個網頁得一天時間,發個電子郵件還沒有寄平信快呢。

你那兒夠艱苦的了,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童老師落編了,一過完年就落編了,現在是正式老師,她五一結婚。

我說,知道了。

去年秋天,我們學校又來了好幾個新畢業的大學生,長得都挺好看的,你啥時候休假回來,姐安排你們見見。

我說,也好,我當指導員了,休假只能等到春節前了。

你這一竿子支得可夠遠的了,小一年了,好姑娘能等你嗎?

那就隨緣吧。

你自己不著急,也替你媽想想,舅媽給我打好幾次了電話哩,要我給你踅摸對象。

我說好,你多費心吧。

你自己也多撒撒網,爭取撈條大魚,我上課去了。

她的頭像變成了灰色,我本來好好的心情也隨著表姐的關心變得黯淡下來。

在“查找好友”里輸入王胖子給我的號碼,是一個叫“美麗心情”的網號,QQ簽名是“窗含瑞雪,玉靜花明”,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起來,竟然是一個蠻有文藝氣質的女孩。女孩是王胖子女朋友的大學室友,在老家的醫院當醫生。想不到王胖子這小子出手如此之快,剛到大醫院一個月就有了斬獲,女孩是醫院的藥劑師。王胖子說安排我們見面,我說還是先上網視頻見見真人,長相彼此滿意再繼續發展,有利于減少無謂的浪費。

申請加她為好友,我說,我是慕橙男朋友的戰友。

很快,我的申請被允許了。

我說我叫戰旗明,29歲,漢族,黑龍江黑河人,中共黨員,大學文化,當過學員、排長、干事、指導員,身高175㎝,體重75㎏,品貌端正,為人老實,不嗜煙酒,愛好運動,想結識一位善良溫柔的文藝女性。

呵呵,你好像是在投簡歷,我可不是人力資源部的。

我就是想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對我有個了解。

你的情況王軍醫都和我說了,說你特別有發展。

哪里哪里,他說的是我體重特別有發展,還不知道您怎么稱呼?

你是在鷗浦當指導員的那個戰旗明嗎?

是。我轉而一想,不對,我沒有說過我在鷗浦。

你怎么知道?

保密。

是你室友告訴你的嗎?

你猜。

我們認識嗎?

也許。

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之前沒有和省城的任何醫護人員有過聯系,她怎么會知道我在鷗浦呢?

可以視頻嗎?我接著問,可對方已經下線了。

我登錄她的QQ相冊,卻發現里面全是唯美藝術圖片,沒有一張主人的相片。

我懊惱地從網吧出來,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網吧里的煙味熏得我惡心。

在連隊不讓連隊的戰士上網吧,自己卻跑到網吧來,如果讓戰士看見,實在是沒法解釋。

給王胖子打電話,我要質問他是不是耍我開心呢,他給我介紹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電話沒通。我估計這小子一定是在背后樂我,看我的笑話。

我坐客車回連隊了。

回到連隊已經是晚飯后,我看見手機有5個未接來電,全是王胖子打來的。

我回了過去,王胖子悄聲地問我怎么樣,聯系上了嗎?他在電影院。

我問他,那個徐寧寧是誰?怎么跟福爾摩斯似的神神秘秘的,她怎么會知道我在鷗浦?是你告訴她的嗎?還是你在暗中搗鬼。我輕機槍掃射一樣地連續追問。

天地良心,我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給你介紹對象還惹了一身不是。我最后說一遍我忙著熱戀呢,我沒說,鷗浦那憋得狼哇的深山老林里,更沒有時間搗你的鬼,那女孩真的是我女朋友本科時的室友,姓名和手機號我不是發給你了嗎,你給她打個電話吧。我還有事,明天再和你說。

狗日的,有了女人忘了兄弟。

晚點名之后,我猶豫了半天,這么晚了還是別給人家打電話了,在上山查哨的路上,我給她發了一條信息:徐寧寧你好,請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鷗浦當指導員呢。

翌日早上醒來,沒有收到回信。打電話也沒人接聽。算了,咱堂堂解放軍軍官,帶著幾十號弟兄,不能太低三下四,為了一個不知磕磣好看的女的,死纏爛打死乞白賴,讓人笑話。

進入5月份,界江進入明水期,邊境管理轉入繁重階段。連隊要派干部帶兵去灘地長期駐點執勤,每天一班早間巡邏一次夜間潛伏,后勤兩業生產,節氣不等人,連隊營房還要翻建,雖然連隊配齊了副連長、副指導員和軍醫,但我初當指導員,基層經驗不足,統籌兼顧協調能力還有欠缺,還是感覺連隊兵少、干部不夠用,恨不得把自個一分為二當成兩個用。

連隊營房翻修的工程開工了,樓拆得亂七八糟,只剩下架子,完全是“粉碎舊世界,建設新家園”的架勢——地面鋪地磚,樓梯換護欄,更換塑鋼窗,指揮室信息化改造,各個功能房間重新裝修——滿目瘡痍,重整河山。團里請了地方的工程隊,但搬沙子運水泥這些小工還得連隊出人干,每項工程連隊都要派人跟進監工。全連在帳篷里吃住,洗不上澡,兵一個個造得跟泥雕似的。

倒春寒的天氣,帳篷里陰冷陰冷的,苦是苦了點,但剛當上指導員,我就碰上這等功在當代福澤后人、利國利連立竿見影的民心工程,實在是天賜良機,我又找回了當初當排長時起早貪黑的干勁——至于徐寧寧,我早就忘到腦后了。

工程計劃入秋完工。連隊參加工程前,我搞了一個簡短動員,我當著全連說,弟兄們!咱們腳下的地方60年以前是片原始森林,廣大森林職工突破高寒禁區,建起了一座座林場,為國家源源不斷輸送了大量木材,形成了“大興安嶺精神”。前人能做到的我們也一定能!大家加緊干,爭取“八一”建軍節前入住,凡事沒有不可能。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

工程完工后一定要在墻上留出一塊地方,砌一個碑,把全連參加施工的人名字都刻在上面。

我每天都要到工地上去轉。5月中下旬,工人已經把樓梯護欄拆掉了,我告訴工程隊得在樓梯邊上一側立上鋼管,在一樓大廳支起一張防護網,防止有人跌落摔傷。

包工頭說馬上辦。

過了一天,我到二樓查看室內衛生間改建時,發現只安了防護網,臨時護欄卻沒有落實,我很生氣,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包工頭。

正在查找包工頭的電話,我的手機顯示來電,是她,童馨竹。

她的號碼我依舊存在手機里,沒舍得刪掉。

我接了起來,沒有說話。電話那頭的她一直靜靜的。過了好半天,我咳了一聲。

我要結婚了,5月18號,就是明天。

我半張著嘴,想不出該說什么,是恭喜她還是罵她。我本來準備好了一大堆難聽的話呢,那種言情俗爛電視劇里的情節,就他媽地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你——你結婚,我就不去了。

過去的事,對不起。

我不恨你。

你現在過得好嗎?

挺好的,在連隊帶兵了,好幾十號兵。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我在拆掉隔板的衛生間里,想起了到九連第一晚,蹲在廁所給她發信息的情景。

祝你幸福,她的嗓音突然變得有些沙啞。

你也一樣。

慢慢地掛了電話,把她的手機號刪掉。

失去馨竹就如同雙腳踩空,要好久才能落地。

我走出衛生間,閉上眼睛,讓在眼里轉圈的眼淚流淌出來,走了兩步,我心中的一切苦惱都成為了失重的記憶。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醫院的病床上。

小通信員看見我睜開了眼,激動地握住我的手,指導員,你醒了。

我怎么了?

樓梯護欄拆了,你從二樓摔下來了,怎么您不記得了嗎?

哦。

指導員,從你出事到現在,你昏睡了快一天了。

是嗎?嗯,我摸了摸自己的頭,纏著厚厚的一圈紗布,趴著讓我感覺很別扭,想翻轉過來,卻發現自己的下半身完全沒有知覺。我的腿,我的腿怎么動不了了,我的腿。我帶著哭腔喊。

指導員,你別著急,我去叫大夫。

小通信員“嗖嗖”地跑了出去。不一會的工夫,走廊里傳來高跟鞋“嘎達嘎達”的走路聲。病房門開了,我扭頭看了一眼,一個穿白大褂,扎著長馬尾辮的清秀女大夫進來了。

3床,你感覺怎么樣。

我驚訝地看著大夫,是我曾經認識的一位故人——徐佳慧。

我使勁咽了唾液,使自己平復下來,我說,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下身沒了知覺,是不是——

怎么你個革命軍人一點膽量都沒有,至于嚇成這樣嗎?你剛手術完,麻藥勁還沒過呢,別胡思亂想了。

我瞥見她胸卡上的的確確寫著醫師:徐佳慧。

她說有事按鈴,我就在醫生辦公室。

通信員說,指導員,大夫說你傷得非常懸,一寸多長的鋼筋頭扎進了屁股里,差兩寸就扎到脊柱了,如果扎到了脊椎就危險了,弄不好會癱瘓的。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有張網接著,起到了緩沖作用,要不然真不好說呀,回想起來都后怕。

我每天無事,趴在床上看書,看通信員走之前從新華書店給我買的書,縣城書店圖書的水平基本與當地最高學府持平,也就是說蘇木河書店里的書最多不過高中水平——世界名著后面都得帶個破折號,后接“中學讀本”。通信員說書店教輔材料比課外書多得多,他一看那些東西就頭疼,他挑了幾本就回來了。

我樂了,說他,這回知道了吧,沒文化多可怕!

我漸漸可以下地了,我讓通信員回連隊了,連隊正值用人之際,另外是有他在,我干點什么總覺得不方便。

我到大廳的顯示板前,瀏覽每名醫生的照片,沒有發現有叫徐寧寧的大夫。

在這個雖然偏遠,但手機上網閱讀已經非常普及的縣城里,我的病床無疑營造了濃郁的古典主義懷舊氛圍。

有一天,護士給我輸液,我選擇了一個最舒服的、步槍臥姿射擊的姿勢趴著,我問她醫院里有沒有叫徐寧寧的大夫,我特意加了一句,是女大夫。

沒有。

真沒有嗎?你們科沒有,別的科也沒有嗎?

哼——哼。

護士扎好了針,走了,我扭頭看見徐醫生來了。

她調整了輸液器的滴液速度,問我打聽徐寧寧干嘛?

我說,沒事,你認識她?一個朋友托我問問。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看見我案頭有一本扣著的書。

《簡愛》?這么大的人才看這個?

復習復習,找找童年時代的感覺,是小兵給我買的,小書店里沒什么書可買。

你這么愛看書,都看過什么書哇?她用一種不屑的試探性的口吻問我。

我每年要讀100多本書的。

100多本?你不上班嗎?哪來那么多時間?

我每年要看24本《青年文摘》、24本《讀者》、24本《意林》……

我不想和雜志攤販交流。

開個玩笑,我很喜歡張愛玲、蕭紅、沈從文、老舍。

看不出來你傻乎乎的還有這高雅志趣。

人不可貌相。你要是有好書可以借我看看,反正我也跑不了。

再說吧。

她挺直脖頸高傲地走了。

穿著白大褂的徐醫生好像和之前在甜品屋里的徐佳慧判若兩人。

王胖子打來電話,說他要結婚了,時間定在7月17日,我驚訝他的神速。

問他,女方是誰?

他說是慕橙。

我說我恐怕不能到現場祝福你們了,我給你把禮金匯過去吧。

別整那么庸俗,錢你留著請我吃飯吧。我們旅行結婚,去海南,不過在去海南之前得先到我曾經戰斗過地方看一看,我們準備8月份回連隊,你得好好接待我。

我說,一定一定,估計等你回來時連隊翻建已經完工了,我也出院了。

怎么?你住院了?

嗯,出了點小意外。

怎么搞的?

連隊營房翻修,我從樓梯上跌落,屁股扎了根鋼筋。

沒扎到關鍵地方吧?

還好,離得遠呢。

你在哪兒住院?我有關系,請人幫你好好看看。

在蘇木河人民醫院,不用,快好徹底了。

我媳婦同學就在那醫院外科,我讓她給她同學打個電話,讓她好好關照你。

我說不用了,她那同學是叫徐寧寧嗎?

我問問,嗯——對,是叫徐寧寧。

不就是你給我介紹的那個嗎?我和她發短信聯系了,人家沒勒我。我問醫院的人了,都說沒有這個人,是不是辭職不干了?

興許吧,沒關系,好女孩有的是,不行我再給你換,好好養傷。

掛了電話。護士進來交給我一本書,是一本《張愛玲作品集》,說是徐大夫借給我的。

我翻開書,書的扉頁上寫了主人的名字:徐寧寧。

這個比航海大發現還驚異的事實讓我吃驚不小,天底下還有這么巧的事!

徐寧寧該是她的小名,徐佳慧是她的大名。

我從手機里找到徐寧寧的號碼,給她發了一條信息:徐醫生,你同學說8月份要來鷗浦度蜜月,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致一起來連隊做客。

很快我收到了回信:那得看邀請我的人誠不誠心了。

我興奮得在床上來了一個猛虎翻身,抻得屁股隱隱作痛。

下地,悄悄地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給她發了條短信:不知道我還能住多少天院?

我瞥見她看著手機在笑,她的笑和瓶裝葡萄糖注射液一樣,純凈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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