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吳縣胥口鄉有橋名炙魚,兩千五百多年前,此地的燒烤攤連成一片,烤什么?不是羊肉串,是烤魚。這一日,攤上來一客,相貌奇偉:碓顙而深目,虎膺而熊背。“碓顙”解釋起來頗費口舌,不多說了,反正中學課本里北京猿人的塑像應該還沒刪,差不多就是那樣。該猿人坐下就吃,吃完了不走,干什么?要學烤魚。
現在,談劍。春秋晚期,吳越之劍名震天下。據專家猜,太伯、仲雍兩兄弟,從岐山周原一路逃到吳地,占山為王,同時帶來了銅匠。彼時的銅匠是頂級戰略性人才,價值不下于錢學森。幾個陜西師傅扎根于邊遠吳越,幾百年下來,腸胃由吃面改成了吃魚,吳越也成了特種鋼——準確說是特種銅——工業中心。歐冶子公司、干將莫邪夫妻店都是著名的鑄劍企業,所鑄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盤匜,就是銅盤子銅水盆兒,劍下如西瓜,一切兩半兒。
人心不可窺,天意或可參。一日,有相劍者名薛燭,秦國人,遠游至越,有幸觀摩歐冶子出品之劍,其中一柄名魚腸,顧名思義,劍刃之上,紋如魚腸。薛燭一見此劍,神色大變:“夫寶劍者,金精從理,至本不逆。今魚腸倒本從末,逆理之劍也。佩此劍者,臣弒其君,子殺其父!”該評論家像如今的學院評論家一樣,論證是不要人懂的,但結論我們都聽清楚了:魚腸,大兇之器也。
這一天,吳王僚去堂哥公子光家赴宴。也許他不愿讓堂哥看出他的恐懼,可是,他同時又在盛大夸張地表演他的恐懼:他穿上3層高級鎧甲,全副武裝的衛兵從他的宮門口一直夾道站到他堂哥家門口。進了大堂,正中落座,前后站十七八個武士,寒光閃閃的長戟在頭頂搭成一個帳篷。擺下如此強大的陣勢,僅僅是為了防守,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也許,一個弱點損傷了他的判斷力:他愛吃烤魚。他一定聽說了,堂哥家里來了一位技藝高超的烤魚師傅。
然后,那位北京猿人出現了,他端著銅盤走來,銅盤里是烤魚,香氣撲鼻。他站住,突然——那是一剎那的事:他撕開烤魚,撲向吳王僚。
刺客名專諸,主謀公子光,后者登上王位,改號闔閭。專諸是先秦恐怖分子中最為特殊的一例。他沒有任何個人和政治的動機,他與吳王僚無冤無仇,他和公子光無恩無義,他的日子并非過不下去,嚴格說他是楚人,誰當吳王跟他也沒什么關系。
他圖什么呀,從《左傳》到《史記》都說不清楚。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中杜撰一段八卦,小說家言,于史無征,我以為卻正好道出專諸的動機:后來輔佐闔閭稱雄天下的伍子胥,有一次碰見專諸跟人打架,“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可是,后方一聲喊:還不給我死回去!瘋虎立時變了乖貓,跟著老婆回家轉。事后二人結識,伍子胥笑問:英雄也怕老婆乎?專諸一瞪眼:俗了吧,俗了吧,大丈夫“屈一人之下,必伸萬人之上”!他必伸萬人之上,他也必屈一人之下。他一直在尋找那個出了家門之后的“一人”。未來的吳王闔閭使伍子胥這樣的絕世英雄拜倒于腳下,他注定就是專諸要找的那人。
人為什么拋頭顱、灑熱血,為名,為利,為某種理念某種信仰,但也可能僅僅因為,人需要服從,絕對的服從,需要找到一個對象,懷著狂喜為之犧牲。就如一柄寶劍盼望著持劍的英雄。
夏蟲不可語冰。春秋之人太復雜,今人不復能解。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