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1年,我和幾個朋友乘坐一輛擁擠不堪的面包車,在湘西的大山里經過9小時的長途跋涉,終于來到了當時還不算太熱鬧的鳳凰古城。
那時的邊城還頗有幾分沈從文筆下的優雅清新,我們就住在沿江吊腳樓當地的居民家中,每人10元一晚,古老的木床吱呀作響,破舊的蚊帳上還落了一層灰。女主人四十幾歲的年紀,上有公婆、下有一個在長沙讀警察學校的女兒假期回家幫忙,她們說:“你們也可以和我們一起吃飯。”那口氣不像是對游客,分明是來串門的親戚,這才是真正的民宿。
剛到鳳凰就趕上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青青的石板路坑坑洼洼泛著光,一群孩子圍著吹糖人的小販不忍離去。我花一塊錢從一位老婆婆手里買了份山野菜炒飯,吃的很有些滋味。沿街都是當地人自己的買賣和手藝,鍋碗瓢盆,土布銀器,剃頭縫紉,應有盡有,一派活色生香。有人指著街上最高最氣派的吊腳樓說:“那一家就是黃永玉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跟隨著女主人上山早鍛煉,霧蒙蒙的天氣把小城籠罩在一片朦朧中,山路上隔幾米就已看不清人。在山路上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聽到從霧中飄過來的聲音:“來啦。”原來已經到了山頂,放眼過去,竟然有數不清的人分布在各個角落,有的在壓腿,有的在練劍,還有人縱情高喊,一時間似乎小城的大部分居民都聚集于此,生機勃勃,情趣盎然。
那家的女兒16歲,不愛說話,或許是讀警校的緣故,眉目間有股英氣。雖然在大城市上學,顯然還沒有放下對小城的眷戀,偶而見她把頭埋進家里放咸菜的塑料袋里,使勁地聞著那屬于家的特有味道。她帶我們在小城里四處閑逛,還偷偷溜進曾經的中學,據說小城的文廟就在里面。最有趣的是,她還專門邀請我們去她在小鎮上最鐘愛的一處地方:游戲廳,在當年最流行的跳舞機上,她忘我地跳著高難的舞步,不亦樂乎。
所以,當去年家人向我講述,她去鳳凰時感受到的商業氛圍是如何如何強烈的時候,我怎么也無法和十幾年前小城那自然清新的印象聯系在一起。雖然在潛意識上不愿接受那種變化,但我知道一切都是無情而真實的。這幾年在全國各地見識了不少大大小小經過改造后的古鎮,早已失去往昔充滿生活氣息的靈魂,只剩下展示純商業利益的軀殼。
而有些竟然連軀殼也無法保留了,比如說湘西的千年古鎮托口(左圖)。在中國千千萬萬的小鎮中,托口沒有什么名氣,普通而平靜;卻因為修水電站而遭受滅頂之災,成為中國鄉鎮面臨城市化大潮沖擊的一個獨特樣本。在中國城鄉二元的社會結構中,鄉村就像是樹根,城市是花朵和果實,而千千萬萬個小鎮就是樹干和樹枝,把二者有機地聯系在一起:這里既有鄉土社會的人情世故和傳統文化,也不乏商業中國的經濟博弈和時尚活力。
當這種微妙的平衡逐漸為時代的洪流所打破淹沒的時候,很多人敏感的神經因此被觸動:所以才有了曠惠民、尹中、梁云山他們花費5到10年的時間用照片、文字和畫筆,為現已不存在的托口古鎮留下遺影,以此喚起人們對中國千千萬萬個小鎮命運的關注。這其中也包括這期托口專題的編輯劉勛和美術設計晨艷,他們的故鄉也恰好在那一片區域,感同身受。
希望多年以后,我們不會再有回不去的故鄉,不用在鄉愁中緬懷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