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往常一樣,海巖把采訪安排在北京昆侖飯店的雪茄吧。這個房間有一個飄著白色窗簾的落地窗,海巖喜歡坐在窗邊和人聊天,他桌前是泡好的功夫茶。
許多作家喜歡在咖啡廳寫作、社交,海巖選擇這個第一家由國人設計和管理的五星級酒店,只是因為他是這里的董事長。他還有許多頭銜,在飯店管理職業經理人這個行業里,他曾說過“我所獲得的頭銜和地位,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或許都沒有人能夠超過我”。
對大眾而言,他更為人所知的是他的小說和影視劇,從《便衣警察》《永不瞑目》《玉觀音》到《五星大飯店》《河流如血》,都市背景下濃烈的愛情與黑色罪案的結合,讓海巖火了足足30年。
他今年已經60歲了,但仍儒雅妥帖,面相最多40出頭的樣子。他不再寫言情小說,開始談起了收藏,并出版了第一本談收藏的書《姚黃魏紫俱凋零》這才暴露了年齡。海巖收藏黃花梨家具已有十多年,藏品數百件,還建了一個博物館。文名是光環,財富卻是聚光燈,如果說前者常令人仰視,后者則引來窺探。
黃花梨家具在過去的十幾年間,價格上漲了150倍。
海巖第一次去看黃花梨家具,他朋友警告他,這種東西不能看,看上了你就買不了別的了。“(如果)抽海洛因我都能戒”,海巖對自己的自制力很有信心。
他沒能戒掉,第一次出手花了十幾萬,入了一椅一桌。到現在,他在順義建了黃花梨博物館,并按照古人傳統家居擺設,安放了自己的八百余件家具。
如今海巖已不復當年,郭敬明開始出現在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接近當年“海巖劇”風光的,如今是“于正劇”。
海巖很抗拒對自己的藏品標價,但所有人的詢問,卻都從價格開始。“最便宜的多少?”“幾千塊。”“最貴的呢?”“這是藝術品,它沒有一個市場的恒定價值在那里……”“上億?”“沒有,拍賣價,無論新家具還是老家具,世界紀錄是9400萬。”他終于給出了數字。
“別人認為我做事從利益角度考慮,現在收藏界確實沒有什么收藏家,都是資本家,我當時還真不是這樣。”海巖說,他第一眼就被黃花梨的色澤和紋理吸引,“這就跟找對象一樣。”
吸引像找對象,收藏則和結婚一樣審慎,他咨詢了包括馬未都在內的收藏家,清楚自己“起步晚、財力小”,最好集中收藏一種。而黃花梨符合收藏的四大標準:美麗、耐久、稀缺、純粹。
明代的黃花梨家具是文人家具,追求“空故納萬境”,海巖認同這種審美情趣和境界。他不打算出售博物館中的藏品,除非是為了吐故納新,甚至他兒子對藏品也沒有所有權和繼承權。
“年輕人都有私有財產觀。他有意見,不開心幾天也就這樣了。”佀皓喆是海巖的兒子,曾經出演過他的影視劇《舞者》,海巖既不認同自己兒子進入演藝界,也不認同兒子的金錢觀。“他主要有這個壞毛病,”海巖說,兒子希望他能支持自己的一些愛好,比如攝影,要買電腦、買鏡頭,那些東西不便宜。他不給或者給少了,父子倆就會有矛盾。可沒過幾天,他抱回家幾十萬的家具。
“你那個半年就換的,那么著急干嗎呀,半年三個月就更新換代了,這個東西是搶救性的買,不買馬上就沒有了,它有時機性的問題。”
海巖不買名牌也不是饕餮,收入的絕大部分花在了收藏上,甚至賣過房子。“我不完全是由于境界來克己復禮,”海巖說,他沒什么別的愛好,也不“清心寡欲”,只是世人難以相信巨大的財富沒有伴隨著泛濫的欲望。
相比于傳統文人“君子固窮”,海巖仍然有近乎奢侈的選擇權。他獨居,喜歡寵物,養了七條狗四只貓,都放在一個有玻璃頂的大平臺上。“我比較相信動物,”他說。而他為動物們準備的安樂窩,有108平米。
海巖現在很少做公開講座,之前講座結束后,有聽眾上前說:“海巖老師我好喜歡你的小說”,后來是“我媽媽好喜歡你的小說”。
他是第一個登上福布斯排行榜的中國作家,最輝煌的時候,全國29個省市自治區的衛視黃金檔全部在播“海巖劇”,維持了一周。
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他還在做警察,白天上班,晚上寫作,部部都是長篇。能夠支撐他的除了對寫作的興趣,就是他穩定的性格。海巖曾把這種穩定性看作他那個年代的印記之一,“長這么大,我沒有自己換過一個工作,我沒有跳過一次槽。我做過很多工作,都是上面安排的,”“我不會朝三暮四,也不會因為環境的變化而快速變化。”
他看重穩定性,收藏黃花梨家具,一個原因也是因為這種材料“萬年不朽”。
有人曾評價海巖“以商業目標出發,最終達到文學成功”,海巖表示“斷不能接受”。他忌諱旁人從商業結果判斷他的文學初衷,認為寫作是他不自主的人生中主動選擇的愛好。
海巖靈感的來源可以總結為“生活加閉門造車”,當警察的經歷是最常用的背景,他的作品是早期的類型小說,犯罪故事加上愛情元素,吸引了大批讀者。海巖擅長把非常現實的細節,組合成一段離奇的人生。他承認自己的作品“客觀上有商業性”,套路清晰,且講故事的能力強,每部作品都翻新了套路。
《便衣警察》紅了,《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也紅了,到了《永不瞑目》,大紅。事一過三,作者就成了品牌,小說和影視劇改編互為支撐,寫什么都有人看,誰演誰紅。
良好的市場反饋曾給予海巖很大的信心,現在,這樣的反饋正在萎縮。從《平淡生活》開始,海巖劇開始遭遇收視滑坡,他后來出版的小說《獨家披露》《長安盜》,也都不復當年《永不瞑目》掀起的全民討論。郭敬明開始出現在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接近當年“海巖劇”風光的,如今是“于正劇”。
“現在我們都不玩了,”海巖說,他很少再寫東西,“寫作的愿望不足。”這位以商業成就蜚聲國內的作家,覺得現在的文化藝術環境太過商業,按照別人的口味寫,他興趣不大,按照自己的想法寫,沒人要出,沒人要拍,“那寫它干嗎呢?”
他曾把自己的讀者定義為白領知識分子,但現在掌握錢袋子和遙控器的是大媽們。網絡分流了年輕觀眾,不會再出現萬人空巷追一部“還有些文化追求”的劇。
2007年,海巖的兩部作品《五星大飯店》和《舞者》收獲不少關注,但他以往神奇的造星能力,卻再沒能起效。2011年,江蘇衛視翻拍了海巖的三部經典,《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永不瞑目》和《玉觀音》。前幾部作品折戟后,海巖終于放了狠話,“這次若不成功,我就退出江湖,專心做生意和設計了。”
一個作家開始重復自己的代表作,已經進入了衰退期。“改朝換代很快的,”海巖說,30年了,也該翻篇兒了。
很多人研究過“海巖產業鏈”,討論他作品的相關運作,甚至有電影學院在講編劇或者小說寫作的時候,用計算機分析出《玉觀音》和《永不瞑目》的寫作規律、元素構成。
“迄今為止,觀眾和媒體總結出來的各式各樣的模式,比如說案情加愛情的模式等等,都不能說服我自己。”海巖覺得,也許自己本職工作是商人,旁人容易對自己產生處心積慮、精明透頂的印象,覺得他每次寫作都運籌千里之外。
海巖的正職是錦江國際集團董事、高級副總裁,昆侖飯店董事長。“國企干部,”海巖總結自己的身份。他少年時期在“文革”中度過,15歲輟學,當過兵,退伍后做工人、警察和機關干部,因一次臨時借調到飯店搞接待,順勢留了下來。
無論文學道路還是個人經歷,海巖似乎走得都太順了。他曾說自己脾氣好,不招人討厭,別人就會給自己機會,普通人之間的相處看重為人處事,而不是學識水平。
采訪中,他對壹讀記者提到自己如何在國企工作中鍛煉敘事能力:“剛工作時我參加一個問題的討論,說的話要是不吸引人,就沒有發言的空間,你說著別人就把話題接過去,領導也不樂意聽了。你必須在短短幾句之內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你要每天想這事兒,否則你沒有發言的機會。”
“像古代小說的起興?”“沒有條件讓你起興,向某個領導匯報的時候,七八個人就談這一件事,為什么領導就讓你去說?你一定要判斷他最需要知道什么,最不愿聽到的是什么,你一定要反復判斷,然后你去插話的時候,一下就把話筒奪過來,像搶麥克風似的。”
海巖出版第一本小說《便衣警察》的時候,碰了不少壁,他對一位編輯說,你只看一頁,看了一頁之后還想看第二頁,我再給你,一直到你看完小說。

也許在長期工作中得到了鍛煉,他充分信任自己的寫作,并在寫作中安放了自己對美好的所有憧憬。《玉觀音》中的安心,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擁有他最看重的善良品質。《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男女主人公愛得死去活來。歷經官場和商場,海巖說自己比一般作家面對的丑惡更多,但他從不寫陰暗面,更不揭黑。事實上,很多年前海巖曾嘗試寫一本講述大樓從立項到竣工的小說,涉及到經濟和政治制度,他覺得有點“資產階級自由化”,再未碰過類似題材。《五星大飯店》和他的職業最接近,職場是背景,愛情才是主角。
美好和純情,“是自己的一種渴望”,海巖喜歡一位批評家的評論,說他的作品是“中國文學美的一支”。他不是再現生活的作家,寫過那么多生死絕戀,自己的愛情生活卻很寡淡;他說自己是“理想化生活”的作家,篤信美好事物的撫慰力量。“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多尋找那些對我的心情健康有好處的信息。”
他并不打算做專業作家,那種工作的不穩定性,讓他沒有安全感。“我在企業里工作,不會說我今天突然沒有創作力了就不能生存了,盡管企業也需要創造力,你的產品、你的服務、你的管理方法,都需要創新,但這種創新更多的是一種團體勞動,不像寫作,一旦枯竭了,沒有創新了,是難以為繼的。”要是有人批評他作品粗糙,海巖也有退路,“我只是個業余作家。”
海巖穿梭于兩個世界之中:一個安身,一個安心。這種轉換是如此順滑,好像他最初寫作之時,通宵碼字,睡幾個小時再睜眼就成為了國企干部。職業身份沒有在他的寫作中留下太多印跡,但無法從日常生活的思維中逃脫。曾有記者向他咨詢收藏問題,新手要從哪種木頭開始收藏,“首先要看你是科員還是科長,是處長還是局長或者是部長,因為購買力是不一樣的,一般的老百姓,我主張收藏紅酸枝木。”海巖說。
男不問收入女不問年齡,對于海巖來說,這兩個問題他都逃不掉。作為作家,他太有錢,作為青春文學的作家,他在面對流行的退潮。
40多歲時,他說自己的心態永遠20歲,才能寫出貼合時代年輕人的作品。60歲上,他說自己的心態是80歲,什么都不想做了。
有一個算命的對他說,他真正出名是在92歲到102歲之間,出大名,世界性的。旁人提醒,海巖已經很有名了,算命的說,現在這點名氣都不算什么。
“我現在是張恨水,92歲的時候是曹雪芹。”海巖說。張恨水寫暢銷連載,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通俗大家;曹雪芹生前無名,死后是無可爭議的大師。
海巖曾在博客上駁斥過北大教授孔慶東關于他作品“是暢銷,但不一定是經典”的言論,他說:“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速朽年代,海巖作品十年未衰,顯然已是當代文學及影視史上一個很難忽略不計的現象。以研究經典為己任的理論家當然不妨拭目以待,但也有一些研究現實的理論家,已在研究海巖。”
“可能幾十年后大家翻看海巖的作品,又說海巖怎么樣。”他透露出對于某種永恒的向往,相信其作品能夠對抗時間。“這個算命的算我以前的事賊準,他說我的未來,改變了我的人生觀。我現在對什么都不追求,因為你現在追求什么都沒有用的,你不到92歲沒有用的。”

萬一到不了呢?“蔭及子孫。”
收藏亦可以對抗時間。海巖與自己的博物館簽有協議,藏品名義上是他的,但不得買賣。明代黃花梨家具的審美與歷史價值,幾乎無出其右,老家具七成在海外,新家具由于材料極度稀缺,價格上漲迅速。海巖感到收藏的緊迫,他在書中表達了自己的責任感:“必須喚起大眾對中華文明自身的了解與喜愛,將我們歷史上曾經輝煌,并且今天仍令世界贊賞的文化遺產代代相傳,繼續成為中華民族子孫外帶永不衰竭的凝聚力和精神依托。”
書名里的“姚黃魏紫”取自歐陽修的名句“姚黃魏紫開次第,不覺成恨俱凋零”,原意是兩種稀有的牡丹,后指世間一切珍惜之物。出版社本來想借用海巖的個人品牌,起名叫“聽海巖的前世今生(紅木家具),”“太嚇人了,”海巖說,那是大媽們才喜歡的名字,逞一時之流行,完全不是收藏應有的厚重。
“我現在特別盼望92歲。”記者祝他心想事成,海巖笑了笑,又說,要是真活到那一步,那就“成妖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