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歷刻本《金瓶梅》在南京的下落

從友人處得到一本《陳方恪先生編年輯事》，是八年前出版的，它就是一本年譜。作者潘益明是專門研究江西陳氏家族的專家，鉤沉史事，匯編成冊，很見功力。書中對散原老人陳三立子女們作了介紹，著重寫的是老七陳方恪，乃是陳衡恪（師曾）、陳寅恪等名人的胞弟，詩才出眾，是民國詩人。書中第136頁有如下記載：當時，陳方恪、孔紫萸夫婦住在南京城南中華門西花露崗4號一平房里。1940年12月里，陳方恪過五十歲生日，邀集幾位親友，多為從其學習詩文的弟子。家住朝天宮西街的石學鴻特為將祖父所贈的極為珍貴的二函40本有批注的明萬歷刻本《金瓶梅》和刻劃有文字的30片殷墟甲骨贈送給老師，作為賀壽之禮。令陳方恪很高興。對于古籍善本，他素有研究。對這套罕見的《金瓶梅》十分珍愛，平日秘不示人。此書后被有收藏善本癖好的陳群借閱，不知下落……

此段記載令我驚訝，也很感興趣。因為早在48年前“文革”初期，我無意中見過七冊殘缺不全的《金瓶梅》，與此輯事中的記載可對上號，應是同一版本。

1965年我進入南京江南機械廠，當學徒工一年后“文革”爆發，大量從城南古宅舊院老戶人家查抄出的古書舊報刊、古字畫被焚毀。1966年秋一天夜晚，我去廠電工房找一師傅維修機床電器，無意中發現幾位師傅在翻看一些舊書。我取了一本翻翻，竟是古版線裝本《金瓶梅》，既感到好奇，又有些心驚肉跳。須知“文革”初大破“四舊”，大批所謂“封資修”都要受到批判，被查禁。大家盡管翻看，卻沒有敢將書據為己有，都把那七本書送回廢品回收站。我判斷，《金瓶梅》的持有人一定是為避禍，主動將書混夾在舊書刊課本中賣給廢品回收站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當時翻看過的《金瓶梅》第一冊扉頁下的藏書者的印章，有的因是篆字，辨認不出，有的則大致可以認出，如“云軒之印”、“武威石氏后人”等，再聯想到書的原主人乃是石學鴻的祖父。看來真是一種巧合，可以推斷出的是此七冊明萬歷刻本《金瓶梅》早已不復存在。為弄清一些疑問和謎團，我特為請教了南京圖書館退休老專家，皆尋找不到答案。

前不久，承友人相告，家住城西山陰路的岑老先生是研究《金瓶梅》的專家。我忙請友人代提出拜訪老先生的請求，得到同意。岑老先生已89歲，身體尚好。他博聞強記，對明清迄至民國以來《金瓶梅》各種刻本都很了解。

他早年在南圖龍蟠里古籍部工作過，與陳方恪是同事，且有師生之誼。陳方恪乃飽學之士陳三立之子，近年南京等地報刊上稱之為“金陵最后一位貴族”，詩文出眾，評價頗高。據岑老先生回憶：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陳方恪家住城西善陀路26號，是一座小洋樓，環境幽雅。一位普通的文化人之所以能獲此優遇，當與解放初毛主席在南京接見陳毅、柯慶施、張霖之、宋任窮等省市黨政負責人的談話密切相關。毛澤東詢問了陳氏兄弟們的下落，表示了關心。他特為提到陳氏兄弟的祖父陳寶箴在清末任湖南巡撫時，大力推行“改革維新”新政，辦工廠，辦學校等，作出過大貢獻。對陳三立也有一定的好評。陳毅、柯慶施等后來很快對處境很差的陳方恪給予關照，安排了工作，又住進小洋樓。岑老先生與陳方恪是近鄰，又曾是古籍研究部同事，時相過從。就他所知：陳方恪是1966年過世的。他生前很少再提到曾藏有明萬歷刻本《金瓶梅》。也難怪，上世紀30年代初，陳三立“散原精舍”，成千上萬本古籍善本多被浪蕩江湖的陳方恪低價賣掉，父親曾痛心地斥他為“守家業不成的敗家子”。幾十年里陳方恪見過的世面太多了，對那套可說極珍貴的《金瓶梅》的失落，他并不很介意，嘆息一聲而已。

陳群乃汪偽政要，他在山西路1號自己官邸旁辟地建了一座澤存書庫，藏有數萬卷古今書籍。其中不乏有秘籍善本。那時常有一些雙手沾滿中國人鮮血的日本人出于附庸風雅或文化掠奪的目的來澤存書庫借書，幾乎都是有借無還。就岑先生所知：日軍憲兵司令部的黑田中佐就借走那套《金瓶梅》，久借不還。1945年初，日軍敗象已露，黑田本來考慮把巧取豪奪來的包括這套珍貴的《金瓶梅》在內的一百多冊古籍善本弄回日本。后來，他又改了主意，打算賣一大筆錢，遂放出風來，表示要賣書。汪偽南京市長高冠吾本就認識黑田，他對秘籍善本又多少有些興趣，兩人私下接洽。高冠吾一眼就看中那套明萬歷刻本《金瓶梅》和宋版本《蘇東坡集》，便出20根金條買下來。1945年夏日本戰敗投降，高冠吾和南京許多汪偽大漢奸惶惶不可終日，他特托已與國民黨軍統局接上線的汪偽二號人物、老朋友周佛海把買來的那套《金瓶梅》轉送給戴笠。他早就聽說戴笠貪淫好色，想必也很喜愛《金瓶梅》一類的書。殊不知此人固然對女色很感興趣，但卻并不愛看“黃書”。1946年初軍統局在光復后的南京設了辦事處，接收一百多幢洋房別墅。高云嶺四號的法國大使館被戴笠當作秘密倉庫，里面堆滿古玩、善本秘籍等，由戴笠的侄兒、表弟及親信負責保管。三月里戴笠死于空難，群龍無主，一片混亂。他們內外勾結，肆意倒賣這些物品。

岑先生估計那套明萬歷刻本《金瓶梅》正是在那時流失出去的，被某一位民間人士收藏。“文革”爆發后，為消災彌禍，又不得不忍痛將這套極珍貴的古籍混夾在廢舊書刊中一股腦兒售出。南京乃是歷史文化古都，那段不堪回首的時期，被毀壞的珍本秘籍古玩字畫又何止那一套明萬歷刻本《金瓶梅》。可說已難以計數，堪稱是空前絕后的一場文化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