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境不止一次在夢中出現。母親掄著斧子“嘣嘣嘣”地劈在木樁上,木樁被劈開成半,再劈成四分一。他就在不遠處的石頭上蹲著,母親不時叮囑,離遠點,許看人吃肉也不許看人劈柴!說這話是有前車之鑒的。村里就有個老人,兒時老纏在母親腳旁看劈柴,有一日,劈開的木屑崩飛扎進孩子的眼里,從此便成了“獨眼龍”。
母親劈好的柴有一人來高了,就吆喝他們姐弟仨過來搬。他們吃力地敞開細短的胳膊架起成捆的柴小跑到墻角,母親沿著墻根兒把柴縱橫交錯地碼上,一直壘到屋檐底下。老家人都住在土樓里,土樓都裸著粗糙的黃皮膚。農婦們忙完莊稼活兒就上山打柴,用成捆成垛的柴把土樓的泥巴墻圍了個圈兒。母親的勤快連墻都看得見,去年的柴還沒燒完,今年的又碼上了。
后來的許多夢境是讓他生生哭醒的。先是滾滾的濃煙,然后是四處亂竄燎人的火舌,最后是熊熊大火!那天是尾牙,在外工作的姐弟仨要回家過節。母親早早為土地公奉上清茶備上三牲燒了供銀就出了門。她要上山尋點冬筍來燉豬蹄,孩子們都說吃遍天下美食都不如母親的冬筍燉豬蹄兒好吃。
老家地廣人稀,家家獨門獨院的。以至廳堂里的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又如何在年久末朽的木地板、房梁上盤旋的都無從得知。當放牧歸來的鄰居發現這家土樓房頂濃煙滾滾時,火勢早在樓內蔓延開了。當左鄰右舍搶水過來時,壘在土樓四面墻上的干柴遇上烈火燒得噼里啪啦,不可開交。
那日母親挖回滿滿一麻袋的冬筍,父親從城里拉回兩條精精的豬肘,迎接他們歸來的是一片廢墟。父親癱坐在曬谷場一角悶悶地抽著煙,母親黑黝黝的臉上寫滿無辜,眼里沒有淚。他說,冬筍還在,豬蹄也有,咱們找鍋燉豬蹄去!就一頭扎進濕淋淋的廢墟里。
許多夢境總久久地徘徊在這片廢墟上。他找啊翻啊,那里有他多少童年的記憶呀,他與姐姐們捉迷藏踏得咚咚響的木地板,姐姐六歲就墊著小木凳做飯的灶臺,母親用一擔擔谷子填滿的谷倉……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涂抹得比黑夜還要黑!
連家都沒有了,還有什么割舍不下呢?失去家園的第二年春天他毅然踏上香港麗星游輪當服務員。在這條豪華的商業游輪上,他結識了五湖四海的外國工友,見識過許多國際大牌名星,吃遍各國經典菜肴,連英語都說得相當地道。可是,當他和工友端著高腳杯微抿一小口Marimar Torres Chardonnay時,不由得操出一句只有自己聽得懂的鄉音,引來一陣吐槽;當他躺在床上聽著濤聲隨著浪涌入睡時,竟找到嬰兒時睡在搖籃里的感覺,激動得輾轉反側;當他聽聞茫茫海面上鷗鳴陣陣,總固執地認定那是老家后山里的布谷聲聲。在紅霞滿天的黃昏他總恍若那是一片火海,耀得他滿眼通紅……
一日上岸與母親通話,嘮過家常后母親嘆息道,“獨眼龍”走了!
他說,“獨眼龍”有八九十了吧,也差不多了!
母親遲疑片刻悠悠地說,人走了,土樓也空了,過去想吃的買不上,現在吃得上的已經咽不下了,剩下的光景就守著這土樓看日頭西下吧。
他不禁打了個激靈。多少年沒回家了?他光顧著緬懷那場大火的劫難,任自己迷失在燈紅酒綠里。他無法忍視繁華落盡的鄉愁,卻忽視了年邁的父母佇立在那片廢墟之上空守……
“布谷!布谷!”那一夜他的耳畔凈是老家后山的布谷聲聲。他連夜爬起寫了辭職信,因為有一種召喚叫回家!
“村村通”似一只龐大的章魚,曲曲彎彎地挺進遠山。車子順著山勢盤旋而上,平坦整潔的水泥路旁搖曳著青翠的竹林,挺拔著蒼勁的杉木,車窗外閃過一畦畦綠得搶眼的茶山,又迎來一片片潔白勝雪的李子園。近了,南山那片不知藏了多少只布谷鳥的老樹林。更近了,村頭那條流淌著多少歡樂童年的小溪。
當車子駛進村道,他下了車徒步前行。在這條熟悉的村道上,他曾一路放牧一路踢著石子玩,或索性甩掉鞋子一腳高一腳低沒入泥漿里,任稀泥軟軟地擠過指縫裹住腳板。他淘氣地脫去錚亮的皮鞋赤足前行,誰知沒走幾步腳底竟被細石散沙扎得呲牙咧嘴起來。難道游輪上的地毯走多了,連這雙足也膽怯起來?他賭氣抻直了腳板,再坎坷也得走回家!
村道旁已不見荊棘,成排冬青肆意地施展自己的枝條,并不擔憂被強行剪成或圓或方的模樣。冬青之間點綴著紅艷艷的三角梅,長長的藤蔓攤在冬青上,有的頂起一髻兒紅冠直沖云天。路旁一戶人家種植的觀賞桔翻過半人來高的圍墻,把累累的果實攤在圍墻上。他倚著墻頭正要觀賞,端坐門前曬太陽的阿婆喊道:“囝,回來啦!這桔子吃不得,看著好玩兒呢!”一剎那,他不禁熱淚盈眶,這個喊他“囝”的阿婆走過“連吃攏無,哪來曬干”的年代,眼下正樂呵呵地把這吃不完的曬在太陽底下!
房子是父母用他寄回來的大洋在故地重建的鋼筋水泥小閣樓。小樓左側照例用籬笆圍起個圈,雞鴨成群在圈內扒著土啄著水草;籬笆外高大的柿子樹落光葉子仍挺著滿滿一樹的紅柿子;一旁幾株枇杷樹早早開了花,這會兒幾近謝幕,正醞釀著一場聲勢浩大的枇杷雨。父親指著房前的一方土坡說,明年咱們就能吃上自己種的沙糖桔了。母親招呼著他來到屋角很興奮地指著一株小樹說這就是咖啡樹了,父親粘上他從香港寄回家的咖啡,索性央人從外地買了幾株回來種著,不曾想竟然成活了。咖啡樹上果然綴滿了一顆顆綠瑩瑩的小豆子,在陽光下閃著亮光。母親驕傲地說,老家的地就是肥,連插根木棍都能發芽。可不是嗎?吃著眼前的柿子就開始想著來年甜潤的枇杷,攪著濃濃的咖啡還等著沙糖桔一日日紅起來,這樣的日子真有盼頭!
村支書來了,這個曾經走南闖北辦過工廠當過老板的年輕人三年前就回了老家競選上村支書。村支書拿出自家制的鐵觀音陪他泡了一下午茶,然后開著車把他帶到南山坡。
斜陽映蒼山,荒草枕碧流。村支書立在南山坡頭,指著一座尚未成形的半圓形小樓說,我要在這里建一個山莊,用最原始的土木夯建一座圓形木屋,左側挖一口池塘養魚,右側種一片果蔬,后山養雞鴨,庭前種櫻花。建成之后,這里將是集休閑養生旅游為一體的原生態旅游山莊。
村支書興致極高,雙眼灼灼地盯著他說,回來吧,山莊還缺個名兒呢!
峻嶺依晴翠,高石咽醴泉。
野禽撥碧水,山雉戲林間。
開戶臨幽徑,驅車步蟒原。
君問圓夢處,把酒飲南山。
就叫圓夢山莊吧!
“布谷!布谷!”南山深處的鳥鳴切切,該是回家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