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北宋歷史,大臣司馬光與王安石同仕一朝但政見不和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司馬光可稱為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改革家,王安石變法也名揚千古。但司馬光卻是王安石變法的激烈反對者。作為一國之君的宋神宗,又是怎么處理這兩位愛臣之間的矛盾的呢?與宋神宗談話時,司馬光又是怎樣議論王安石的呢?為了排斥政敵,他會奴顏媚骨地刻意去討好皇上嗎?日本東京內閣文庫現存惟一的海內孤本《司馬溫公全集》,司馬光作品《手錄》中記載了他與宋神宗的談話,我們可以真切地了解到宋朝皇帝是怎樣和大臣議政的,也可以體味到宋神宗與司馬光君臣的關系,從而引起許多耐人尋味的思考。
談話的背景
司馬光和宋神宗對話的時間在熙寧元年至三年。熙寧元年(1068),宋神宗21歲,宋朝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也是中國古代經濟、科技、文化最為發達的王朝,然而,它在軍事上卻是弱國,每年需向遼和西夏交納大量錢、帛,以換取和平,而納貢以及龐大的軍費和官吏的開支又導致國庫空虛,為了改變這種貧弱局面,收復燕云失地(今京津唐地區),宋神宗起用王安石,實行變法。王安石為了推行新法,設置變法機構:制置三司條例司,大力引進擁護變法的少壯派,撤換不同政見的官員,控制輿論,科舉考試以王安石等所撰三經新義為準。這些措施損害了一些官員的利益,違背了較為民主的傳統,引起許多官員的反對。如何正確對待不同意見,成為宋神宗最為焦慮的問題,也是他與司馬光談話的中心。
司馬光比神宗大29歲,是個正派、清廉的儒生,治學嚴謹的史學家。神宗之父英宗本來不是皇子,后立為太子,與司馬光多次向仁宗進諫有關,神宗對他有敬重之心、感激之情,愿意與他商討朝政大事。司馬光與王安石私人關系很好,都想治理好國家,但方法路子大不一樣,王安石主張大改大變,司馬光主張稍作修補,王重在開源,光重在節流,王用人看觀點是否和自己相同,不強調人品,而光首先強調人品,王排斥不同政見,光則強調民主,兩人關系漸趨緊張,神宗很想同時重用兩人,卻又不得不在兩人中作痛苦的抉擇。
評論大臣
熙寧二年(1069)10月3日,宋神宗任命陳升之為宰相,下詔后,問司馬光:外邊對此有何議論?
光說:陛下擢用宰相,臣愚賤,怎敢議論。
神宗:你談一下吧!
光:現在已經下詔,臣說有何用呢?
神宗:雖然如此,你還是說說吧!
光:福建人狡險,楚地人輕率,現在兩位宰相都是福建人,兩位參知政事都是楚地人,他們必將引用老鄉,充塞朝廷,天下風俗怎能變得更淳厚?
神宗:現在大臣中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唯有陳升之有才智,通曉民政邊事。
光:升之確有才智,但恐怕碰到大事未必經得起考驗,漢高祖用鯁直的王陵作右丞相,又用多才智的陳平去輔佐;宋真宗用有才的丁謂、王欽茗為宰相,又用正直敢言的馬知節輔佐。凡是才智之人,必須有忠直之人從旁制之,這是明主用人的方法。
神宗:對,升之的毛病,朕已經告誡過了。
光:富弼為人老成、有威望,離開相位,太可惜。
神宗:朕曾極力挽留,是他堅持要走嘛!
光:他所以要調任地方官,是因為他的意見未被采納、與同事意見不合之故。
神宗:如果他真有作為,因朕不聽從而去是可以的,自他擔任宰相后,沒有新的作為,只知調走,還說雖然看到國家大事,也不想參與,那就只好批準他調任了。
神宗又問:王安石這個人怎么樣?
光:有人說他奸邪,太過分。他的毛病只是不太懂事,又很固執。
神宗:韓琦敢作敢為勝過富弼,只是太倔強了。
光:琦有忠于國家之心,短處在于不敢抵制錯誤的東西,反而順著它。
神宗又問了幾個大臣,當問到呂惠卿時,光說:惠卿是個巧偽人,王安石信用他,才受到輿論的譴責,近來,他的越級提撥,大家非常反感。
神宗:惠卿應對明辯,也還像個英才。
光:惠卿確有辯才,但其心術不正,陛下可慢慢考察他,漢朝紅充、唐代李訓如果沒有才,怎么能說動皇上呢!
神宗又轉移話題,談到負責提意見的臺諫上。光說:臺諫是天子的耳目,陛下應當自己挑選,現在凡是敢給掌權者提意見的都被趕走,全換成掌權者的親信,臣恐怕皇上會受到蒙蔽。
神宗:諫官難得,卿可推薦一些人。
事后,司馬光推薦了蘇軾等4人,稱蘇\"曉達時務,勁直敢言\"。
講《通鑒》后的對話
熙寧三年(1070)4月24日,司馬光在邇英殿,為神宗講解《資治通鑒》,講到漢代賈山上奏直言時,強調從諫之美和拒諫之禍,指出近來掌權的大臣凡逆己者貶官,順己者越級提拔,這樣,拍馬的越來越多,正直的愈加疏遠,這可不是廟社之福。
神宗:如果臺諫官欺罔為讒,怎能不調走?
光連忙說:剛才是講課順便談到,當今時事,臣不敢論。
講完課,神宗留下司馬光,對光說:呂公著說,要動用晉陽的兵馬,清君側。這難道不是讒言?
光:公著平日和我們說話,常三思而發,為何在帝前隨便這樣說,大家都懷疑,這不像是公著的話。
神宗:這就是《尚書》里說的\"靜言庸違\"(言行不一)嘛!
光:公著是有罪,但不在此,而在以前,朝廷讓他推薦臺諫官,他卻全推薦條例司中的官員。使他們勢力膨脹到這個地步,現在迫于公論,又說他們不好,這才是他的罪。
光問:公著與韓琦是親戚,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讒言?
神宗:這不是對付韓琦,而是想清君側。
光:從誥詞看,是讒韓琦。
神宗:王安石不愛官職,可稱為賢者。
光:安石是賢,但太固執,他不應當信任呂惠卿。以致天下罵安石為奸邪。
說到這里,神宗笑了。
光問:李定有何異能而超級提拔?
神宗說:孫免和邵亢推薦他,朕召見他,發現他有經術,所以給他官職,試用一下。
光問:宋敏求退回李定的任命書,為什么要免宋的官職?
神宗:敏求免職,與李定事無關。朕命他起草呂公著誥詞,提到“興晉陽之師,除君側之惡,”曾公亮不同意這樣寫,敏求不遵從圣旨而聽公亮之言,只能“援據非宜”而已。
光:公著即使說過那樣的話,不過是要求聽從韓琦的意見,取消青苗法。話雖過頭,可以諒解,現在寫到浩詞上,讓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如泄露君臣間談話內容,作為罪狀,今后臣下誰敢為陛下“盡言”?
神宗:有人寫謗書,說“天不保佑陛下,以主沒有兒子”,有人說是卿所寫,也有說是韓琦。
光:臣上的書,陛下都見過,臣從來沒有給別人看草稿。
神宗:是的,卿說的,外人不知道,但臺諫的話,朕尚不知道,而外界已廣為流傳了。
光:陛下應該審察是非,現在條例司的措施,只有安石、韓絳、呂惠卿認為對,天下都認為非,陛下難道只和這三人治理天下?
司馬光說完,便告退回家。
司馬光要求下放
熙寧三年8月8日,宋神宗在垂拱殿召見司馬光,光要求離開政府,出任地方官。神宗說:卿怎能出外,朕還想重申上次旨意,命卿升任樞密副使,卿應當接受。
光:臣舊職都難以再任,要求下放,怎能再進用?
神宗問:為什么?
光不直接回答,只說:臣必不敢留。
神宗沉吟好久,猜到司馬光是為避開王安石才要走,便點破此事,說:王安石和卿關系一向不錯,卿何必自疑?
光:臣一向與安石不錯,但自從他執政以后,和他觀點不同處甚多。現在蘇軾因為觀點不同,得罪安石,平日節操都被詆毀,幾乎被法辦。臣不怕貶官,只想保全自己節操。臣和安石關系不錯,但還不如呂公著與他密切,安石當初推薦他,后來又貶斥他,同一個公著,為什么前是而后非呢?
神宗:安石與公著如膠似漆,以后公著有罪,安石不隱瞞其惡,這正表明安石有至公之心。
神宗又說:青苗法已取得明顯效果。
光:此事,天下都說非,只有安石之黨以為是。
神宗:蘇軾不是佳士,韓琦送他銀300兩,他不接受,卻去販賣鹽和蘇木、瓷器。
光:凡誼責人應當考察具體情節,軾真要愛財,應當接受贈銀,它比販鹽等小利要大得多,安石一向討嫌蘇軾,陛下豈能不知?他以親家謝景溫為鷹犬,使他攻臣,臣豈能自保,不可不早點離開都城。再說,軾雖不佳,總比不服母喪的李定強,然而安石喜歡李定。總想提拔李定當臺官。
上面所記司馬光與宋神宗三次對話,像是知心朋友談心,神宗沒有擺一點帝王盛氣凌人的架子,司馬光也坦誠相見,敢于陳述不同意見,絕無奴顏媚骨。這種相當民主自由的討論朝政大事,在其它朝代尚不多見,而在北宋,則幾乎成了傳統。如,寇準有一次向宋真宗上奏,真宗聽得不耐煩,便宣布退朝,離座而去,寇準一個箭步上去,扯著他的衣角,說:回來,臣還沒有說完,真宗只好回到龍座,忍著性子聽下去,最后覺得寇準所奏有理,點頭同意了,這是何等胸懷!再舉一例,宋仁宗應張贊妃請求,一口氣封了岳丈4個官銜,當即被包拯等人以不符合祖宗之法駁回,仁宗返宮后,貴妃間起加封事,仁宗指了指臉,別提了,他們的吐沫都濺到臉上來了。這類事,要放在明清,早就把敢犯龍顏的人折磨得沒命了。我想,政治上的相對寬松、統治集團內部的民主氣氛,這應當是宋王朝在經濟、科學、文化上居于中國封建社會高峰的重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