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去參加了一個文藝活動,是個讀詩會,讀的是波蘭著名女詩人辛波斯卡的詩,參加者大多數是某個專門讀詩歌的公共微信賬號的聲優和聽眾。
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如此文藝的活動,活動之前,我以為人數并不會很多——最多十幾人吧,因為辛波斯卡并不是一個非常大眾的詩人。令我詫異的是,冬日的晚上,小小的場地竟然擠得滿滿當當,人們擠在門口探著頭。
陌生讀者聚在一起去分享一個作者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部作品一旦面世,就成了讀者的財產,被讀者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理解。比如東歐作家只是按照作家的本能書寫現實,卻被西方理解成政治寓言與符號。而在讀詩會,每個參與者都愿意相信自己與詩人有種說不出的神秘聯系:“這首詩是為我寫的。”
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個女性,她專門坐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從外地趕來。她說讀詩讓自己擺脫庸常的瑣事,希望自己像辛波斯卡一樣,面對世俗的荒謬,有一雙清亮的眼睛。她說得真誠,讀得動情,聽者也無不感動。
這是一個不失溫馨的晚上,所有人沉浸在同樣一種文藝的感動氛圍中。但到了最后,不知道為什么,我稍微有點出戲。我有種感覺:任何情感一旦被組織化,就有宗教化的嫌疑。組織中的所有人進入了一種接近幻覺的自我感動,看到誰都親切,任何一句話都覺得說中了內心深處最柔軟的角落。
我想到了魏晉時候,文人雅士空談玄學時要服食五石散——也就是嗑藥。它的作用是能讓人的思維和身體都變得異常敏感,因為需要喝酒來發散藥力,所以每個人都嗨賴賴(編者注:hi-lite-lite,幸福滿足的樣子)。我還讀過一個未經證實的野史,說古人彈古琴前焚香洗手,焚的香就是致幻劑。清醒的時候聽古琴聲并不悅耳,略有些生澀,然而在致幻劑的作用下,那聲音對聽眾來說宛如排山倒海。如果無法設想其效果,可以想象一下在酒精和大麻作用下聽搖滾樂。
人群聚集時去踐行一種共同情感時,是需要一些幻覺的。人生中經常有這種時刻,處在群眾之中,感情起伏之劇烈仿佛脫離自己的掌控,回到現實生活,會有恍若隔世之感。
我上一次有同樣感覺的場合,是關于臺灣女作家三毛的讀者分享會。到場的以女性為主,每個人都視三毛為靈魂知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所有人都講述著關于“心靈與愛”的故事,輕聲說著散文詩里才會出現的詞匯,讓你覺得在這種場合下問旁邊人一句“一會兒去哪兒吃飯?”是一件不雅而褻瀆的事情。
“刻奇”,這是無需服用的致幻劑,是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的五石散。
刻奇(kitsch),根據景凱旋在《大眾的壞品位》中的敘述,這個詞源于德語“Kitschen”,原義是“涂抹”,指在三明治上抹上一點精美的東西,用來撫慰受到傷害的孩子。本來是用來形容廉價而矯作的藝術品,比如畫給中產階級的風景油畫。
后來,米蘭·昆德拉把這個詞上升到心理學層面,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舉了一個經典的例子:“第一種眼淚說:看見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著,多好啊!第二種眼淚說: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感動,多好啊! 第一種眼淚頂多能被稱為‘自媚’,或者說有點‘矯情’,基本無可厚非;第二種眼淚,就是十足的kitsch了。”
“刻奇”由于在很長時間內都被譯作“媚俗”而被誤會,把它和暢銷書、賀歲片、低級笑話、袒胸露乳的女郎聯想在一起。其實并不是這樣,“刻奇”有很多,是文藝青年聚集在一起,被自己以及彼此感動;也是小眾范圍內口碑好的藝術電影,是金碧輝煌的土豪別墅,也是刻意樸素簡約的藝術住宅。
人人都不能免俗地有著“刻奇”時刻,哪怕你再清醒與警惕。人無法只依靠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地在這個世界上活著,而必須對生活的意義進行包裝,對崇高情感(例如集體榮譽、愛國、犧牲)的追求,對美學的向往,對終極目標的想象。因為有這些東西,人更能解釋“為什么要活著”。而當我們把它代入日常生活,植入社群,由自我欣賞變成一種群體共鳴,我們就陷入了“刻奇”。
沒有必要——也不可能遠離“刻奇”,它并不是一件值得嘲笑的情感。至少,文藝青年因為它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