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口的震撼

出洪洞縣向西上呂梁。曲折盤旋，險象迭生，驚心動魄。這是震旦紀那次巨大的地殼褶皺造山運動形成的壯美奇觀。打開車窗，秋深氣爽。紅黃紫綠，堆彩點翠；滿山濃妝艷抹，層林盡染；鳥聲鳴囀，悠揚清麗，悅?cè)诵哪俊Ｄ巧剑械奈Ｑ箩揍荆械墓舛d平坦，有的林木叢生，有的苔痕遍布；造化塑造得崎嶇幽深，形狀各異，巍峨峻拔，鱗次櫛比。

路旁觀景臺上，游人紛涌。縱目眺望，晉陜大峽谷好似專門為桀驁不馴的黃河開辟的通道，讓其一展雄風。峽谷處處是次生的崩落崖壁；棱角分明，獰厲粗糙。過水處平滑秀麗，圓融彎凹。上面布滿喬灌樹木和嬌美的開花植物。

古人說“河出昆侖”，以為黃河源出“神山”，故而奔騰不息（《淮南子·覽冥訓》）。建國后專家考察確認它出于青海巴彥喀拉山北麓約古宗列盆地瑪曲曲果。天生為細涓，志遠成洪流。束放自如，奔騰跌宕，散漫逍遙，雄宏深邃。到內(nèi)蒙古托克托縣受呂梁山脈阻擋轉(zhuǎn)南進入陜晉大峽谷，至山西吉縣城西北四十五公里處收束。那向前的流體和不倦的精力緊扣著我的心靈，意氣昂揚，“奔流到海不復回”，不達目的不罷休。

遠處，但見高昂穹丘、塔峰、凸出高地的圓形坡頂以及叢簇尖峰，陰森側(cè)谷間隔其中。幾公里以外便聲震峽谷。漸近壺口，外圍黃水漫閃，石崖兀伏，淺水薄泥，銅稠蕩漾。

《水經(jīng)注》記：“禹治水，壺口始。”上游河水寬緩，來壺口縮窄加快，急驟聚攏，收于一口。正如明代惠世揚詩：“源出昆侖衍大流，玉關(guān)九轉(zhuǎn)一壺收。”束拘槽內(nèi)，爭涌翻沖，飛流直下。躍入峽潭，起身卷浪，揚波撒手，飛奔“十里龍槽”，從下游大禹劈開處，女媧補天神石“息壤”的兩湖心島而去。

腳踩石灘分散細流，緣石梯下到河床，靠近河道。黃河水以每秒九千立方米的流量，從四十米高斷崖傾注而下。濁浪洶涌，飛奔狂舞，煙霧飄揚，氣勢磅礴，長嘯嘶吼，聲震山谷；動人心魄，感人肺腑。

行前閱酈道元《水經(jīng)注》：“其中水流交沖，素氣云浮，往來遙觀者，常若霧露黏人，驚魂悸魄，其水尚奔浪萬尋，懸流千丈，渾洪赑怒，鼓若山騰，浚波頹壘，迄于下口……歸駟馬迫也。”我竟忘了自身的存在，神搖魂蕩，整個的驚懼、震撼，完全融攝于那博大、雄壯、威武、激揚、偉猛……之中。

站在鐵絲圍欄邊留影后，從大禹治水時開的“鎖龍洞”下去，滴水如雨。伸頸側(cè)目，真?zhèn)€的“黃河之水天上來”，方知李白之句并非夸張。掀天捲地，大氣磅礴，洪鐘悶雷，蕩氣回腸。挾風帶雨，雷霆萬鈞；如土山炸裂，似黃海傾注；萬龍噴吐，傾天而降，飛珠濺玉，混亂眼耳；包藏宇宙，吞吐乾坤。潭底翻滾鼎沸，肆虐咆哮，閃轉(zhuǎn)騰挪，急跳跨越；花霧飄灑，彩虹幻化，晶瑩瑰麗，珠簾壯美；蜃橋飛架，忽閃游移，斷續(xù)明滅，撲朔迷離。與朱自清所見梅雨潭大異其趣。一幅活的水土流動大杰作，即使最冷漠懶散之人，也能被喚起一絲覺醒，生發(fā)一種力量。令人反觀平生而慚愧，俯仰造化而敬畏。摧枯拉朽，萬劫不懼；視強權(quán)如草芥，歷時空于瞬間，覽富貴如糞土。

和一伙拉過“旱船”的工人坐聊詢問，隨意廣泛，又見奇趣：

如遇豐水期，河流增大，沖上河床，滿溢石槽，由東西兩頭崖岸跳下，形成寬窄不同，深淺不一，急緩有別的水簾副瀑布，簇擁主流鋪天蓋地而下。洶涌無比，數(shù)百米讓人顧及不暇。河水最小的時候是嚴冬到開河時，冰凍凝結(jié)，頓失滔滔。只有涓涓黃水低吟淺唱，像個溫柔馴服的農(nóng)婦，土色土香，小心羞澀陪你休閑散步。水滴灑在巖石上形成的冰塑，沾上霧氣結(jié)為數(shù)不清的玉柱寶石，銀掛倒立似形態(tài)各異的石鐘乳。玲瓏剔透，異彩紛呈。一到開河時候，封凍解開，大小冰塊碰撞擁擠，推搡抱吻，一改神色溫和之態(tài)，震怒呼號，敲山震谷。一旦開通，浮冰如萬千不系之舟，解纜飄顛；又如無數(shù)駿馬游奔，脫韁奮蹄。來到壺口，冰河漸消，其勢愈烈；虎嘯獅吼，轟然雷動。時有如盤冰塊，蜂擁而至；似軍陣先鋒，馬躍鼓擂。冰凌有時會交架成橋，形貌怪異。如有膽大妄為者，可跳躍其上，飛奔其間，直抵對岸。初夏之時，水量減少，下降收于石槽，落差激蕩，如柱沖天，浪花舞濺，濕衣沁心，神馳心蕩，魂飛魄散。四周生霧，出現(xiàn)七彩霓虹，仿佛置身海市蜃樓，恍若離世，虛無縹緲；魔幻脫俗，勝入仙境。盛夏入汛，大雨滂沱，山洪暴發(fā)，千溪萬壑匯聚而來，主副瀑布結(jié)而成簾，飛流直下，狂舞不羈，濁浪排空；口上口下，神龍弄水；空中潭底，哪吒鬧海；龍宮搖動，四海驚恐。縱然齊天大圣還回定海神針，也奈何不得。

莊子《秋水》：“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黃河永恒博大的話語，豈可用言語說清。一個多面的黃河，立體的黃河，狂野的黃河，包含著整個中華文明的歷史演繹：仰韶文化，龍山文化，三星堆文化等等，就是黃河流域農(nóng)耕文明的象征；唐、虞文化興于陜西南部黃河大曲東岸、北岸，汾水兩岸及流入黃河的三角洲；夏文化興于河南西部黃河大曲南岸，伊水洛水兩岸及其流入黃河的三角洲；周文化興于山西東部黃河大曲西岸、渭水兩岸及其入黃三角洲。此后還相繼影響了江漢、江淮以及珠江三角洲的文化繁榮。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