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家屋后的青岡樹的葉子全都茂盛了時,父親就開始浸泡谷種。這是一個秘密,也是一個比任何時令都準確的定律。谷種浸泡兩三天后,父親便用筲箕把它濾起來,然后到青岡林里,折些綠而柔的枝條,鋪在谷種上面。每天早晨把它端到外面,給它澆些水,讓它浴浴陽光。
父親就是以這樣一種近乎執拗的方式讓青岡樹在每一個春天詩意般打開我們家生活的屋門,進而漸次展開青岡樹在我們家生活中的必然呈現。可以這樣說,青岡樹是我們家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家又在青岡樹的圍繞和庇護下樸實而滿含敬意。
作為一種樹,作為一種生長在我家屋后的樹,我一直認為它是一種有著秘密的樹。我和它的一起成長就是讓我不斷地去認識它,親近它,而后我為它的秘密作注,它為我的成長作解。
但我不敢說懂它。我們一直叫它青岡。直到我偶然翻閱《現代漢語詞典》,才發現它還有一個名:槲櫟。詞典里的注解與我對它的認識一樣:“落葉喬木,莖高近30米,葉子長橢圓形,邊緣有波狀的齒,背面有白毛,果實長橢圓形。也叫青岡。”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們是否有叫它槲櫟的,它的這兩個名,叫青岡更上口,更能凸顯它青柔剛直的品性。
青岡樹是我見過的最有韌性的一種樹。小時候,我常常一個人到青岡林里玩耍。有時是和我的二哥。我們在青岡林里折下青岡樹的枝葉,撿拾青岡子,也曾把青岡子用線串在一起,當佛珠掛在脖子上。最大的樂趣在于我和二哥攀上成人手臂一樣粗壯的青岡樹,在它的樹梢段突然往下墜,我們享受著從天而降的快樂,青岡樹則以優美的弧度巧妙地往地面彎了一下腰,用一種充滿善意的力量把我們輕輕放到地上,我們一放手,它立即又以優美的弧度再次伸直了腰,挺立如初。
青岡樹的生長力極盛,只要一處任意的山坡或者沙地,它就能夠把自身的生命力發掘到極致。它的外皮極為粗糙,一種接近干枯的皮,像極了那些干裂的嘴唇,充滿著內心的渴意。然而它的內部材質卻異常地濕潤且無比堅韌。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以何種方式往自己的身體里不斷打水,讓一個粗糙干裂的外表下裹藏著一顆濕漉漉的心靈。最讓你想不到的是,在我家實在沒有柴燒的時候,我們伐倒它,把它劈成柴,沒有給它干燥的時間,就把它投入火中,它仿佛一下被激怒了似的,燃起更大的火。一顆濕漉漉的心靈竟蘊蓄著如此熱烈的火焰,我想在我見過的樹中,這一點是其他樹木無法比擬的,也是青岡樹深藏于我內心的一大秘密。
如果說青岡樹在我家屋后長成一片,成為一種風景,那么它作為柴即是打開我們生活的方式。如果僅只這兩點,它的存在將變得沒有重量,并且可能招致滅絕。但它卻把它存在的意義在我們那個小村莊里不斷地延展,成為鋤把,成為屋梁,成為圈門,成為傳統造紙不可缺的碾桿、榨、高樁、滾筒以及轉動滾筒的杠桿,總之,凡造紙用的所需木質設備均無一例外來自青岡樹,來自我家屋后的那片青岡林。也因此,村子里所有造紙的人家都來我們家索要青岡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青岡樹是專為我們村莊而生的,專為傳統造紙而生的。就如父親,一輩子舀紙,也似專為這傳統造紙而生的。
然而青岡樹在我們的生活中還沒有停息。青岡樹也是一種學會了做減法的樹,在冬天,它做著減法,減去滿身的樹葉,在地面上墊起厚厚的一層。我也記不起我究竟有多少時間是躺在那厚厚的青岡樹葉上享受著恬美的陽光度過的。然后是母親,在青岡樹葉全部落完后,便把它們抓攏捆成捆并碼放在我家的后檐溝坎上,用它們做引火草,或者煮豬飼料,或者扔到圈里,做豬和牛的被窩。這亦是青岡樹不斷延伸的生命氣息,但絕不是最后的氣息,而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生命宣泄。
我不喜歡把樹比作人,因為在我看來,人遠遠不如一棵樹。“誰能像一棵樹那樣生存,誰能與一棵樹驕傲地站在一起。”這是我很早以前寫下的詩句。但在我的冥思中,我一直有一個幻覺,覺得青岡樹在我的村莊正不斷地移動,不斷地奔走,它走著走著就走成了一個人。接著,父親的形象便在這一幻覺中浮現出來,不斷鮮明起來,直到與那個幻覺中的人影重疊。再接下來,我就只看到父親,一個人瘋狂地奔跑起來。
選自新浪博客《做減法的樹》,云南淡墨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