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從街那頭鼓蕩而來的犬吠,令沿三輪車輪移動在異地東勝的我幸福地顫動了一下。那聲就像風(fēng)兒輕咬葉芽的幸福呻吟。鳥兒在枝頭清麗地婉啼。叫人蹬不動三輪車,想起故土的田園,叫人眼里激起藍瑩瑩的渴盼。搜尋的目光,終于攝入了在熙熙攘攘中突播那縷薄薄的、淡淡的、透明而清爽的動物。那是只通身金黃的哈巴狗。它好奇的目光像春蠶吐絲,將這個城市從頭到腳圍住。步距很窄,小跑著,那感覺像鳥在洗藍的天空飛翔。它高昂的頭顱揚成了枝頭悄然綻放的梅朵。脖上圈紅皮套,系繩牽在一個信步的少婦手里。少婦嘴唇猩紅,涂滿粉子的臉玉一樣晶瑩。微風(fēng)不時撩起薄短裙,露出隱約的肉紅毛褲。少婦脖上的金項鏈,腕上的鐲子,指頭上的鉆戒,耳邊的金環(huán),隨著曼雜的步子,雪亮的一閃一閃。距離拉近,少婦花香的氣息也越來越濃……
這時一股旋風(fēng)突然翅羽扇擊,插入了鄂爾多斯高原春天的心臟。密集的沙塵狂暴地揚起,我瞇眼繼續(xù)蹬車。沙粒落下來的時候,聽見了一聲慘叫。就在和少婦擦肩而過時,前輪撞上了那只哈巴狗。像一把大錘擲過來,我的心激靈了那么一下。少婦輕輕地抱起哈巴狗。只是壓疼了一下,我懸而未決的心才放下。哈巴狗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滑溜溜地轉(zhuǎn),安穩(wěn)地伏在少婦懷中。它伸出猩紅的舌頭舔著少婦白晳、光滑的手。少婦纏綿悱惻地抽出右手輕撫著狗毛,神情如一對情人在耳鬢親昵。貝貝,乖,疼了吧?少婦臉頰觸摸著哈巴狗的頭。汪汪。汪汪。哈巴狗回應(yīng)著主人的恩寵,并用長長的舌頭舔了一下少婦的臉頰。對不起,我的歉意在不安的陰影里流溢。少婦這時才抬頭看我,隨即一張春天的臉就嚴(yán)寒籠罩了:走路眼讓雞屎糊住了,敢看路走了吧。我的目光不敢晃動。我的語言不敢晃動。貝貝是從德國6萬元買來的,把你撞死也抵不了這狗命,少婦的臉冷成了青藏高原的冰峰。盡管是春天,我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你一個窮打工小子有多少錢哩,把你一件件卸下賣了也值不了這狗錢!少婦兌了白糖和蜂蜜的聲音里透著股夜晚穿過墳塋一樣的冷意,與我熟悉的甜蜜地偎在金色糧垛里數(shù)著谷粒,數(shù)著玉米棒子的農(nóng)家女人形成了兩極。少婦的話像根針扎在我心上,傷痛聚成血紅素,充盈了每一根毛細血管……我呆若木雞,只剩下了目光能夠思想。
少婦抱著哈巴狗罵著遠去了。我的大腦還在嗡嗡地響著……少婦的侮言,以及狗比人活得有尊嚴(yán),活得安逸和快樂的目擊幾乎摧垮了我不堪一擊的心靈城堡。我心情憂郁,木訥寡言,像農(nóng)家狗一樣自卑地做人(城市狗飽食終日、趾高氣揚的生活是多么令人羨慕,吳沃堯泉下有知,會不會有興趣再寫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我活在了一個冷漠和孤獨的世界里,營建著比一條城市狗活得稍為體面一些的生活。
一年后,去郊區(qū)送貨,途經(jīng)一塊向日葵地。當(dāng)扭曲的莖干執(zhí)著的花盤涌入眼簾時,我一下子震動了。我停下三輪車,擦了把汗,走向向日葵地。我的眼里噴涌著生命最原始的沖動與激情,燃起了凡·高目光中曾經(jīng)噴涌的黃金、紫銅的光澤……這時,地旁的一座基督教堂后躥出一只狗。它停下來,掀起后腿。尿。忽地看見了我,一扭身躥入了向日葵林。搖搖晃晃的向日葵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沒有什么比田間的親吻更令人感動。我心靈的田園上泊了一縷光……
教堂里的祈禱也正一波一波地傳來:“那要吞我的人辱罵我的時候,神從天上必施恩救我,也必向我發(fā)出慈愛和誠實。我的性命在獅子中間,我躺臥在性如烈火的世人當(dāng)中。他們的牙齒是槍、箭,他們的舌頭是快刀……神啊,求你敲碎他們口中的牙。”祈禱聲里,天開始涼了下來。該上路了??缟先嗆嚨奈?,知道打工族中的自己,同樣有著人的206塊骨頭。
自卑的疙瘩雖寂寂一聲向空而去,但禮儀之邦的中國淪落為時下野蠻的物質(zhì)主義時代的困惑,像我的影子一樣晃動得模糊不清。6年后,我到泰國考察。國際旅游謠曰:新加坡看街頭,泰國看奶頭。但在泰7天,像國內(nèi)賓館里那樣的性騷擾電話如梨花似的凋落了。同行的導(dǎo)游告訴我:在泰國,性服務(wù)是紛呈的花蕾,自由開放。但出于對人的尊重,性服務(wù)中心不會將發(fā)情母豬樣的嗲叫撂過來,只是靜靜地等著客人去采摘粉紅的桃花。一剎那,我的迷茫如爛白菜被風(fēng)拔走了。仿佛感觸到了裹滿月光和野花香味的古中國禮儀,勝過千百次殺伐,像魔咒一層層裹緊了人們的心靈,映襯得君王們的王冠燦爛透明。仿佛聽到了中國“文革”十年的抽穗揚花,人性中的惡如江河跌宕洶涌。仿佛又目睹了發(fā)展中的中國,膨脹的物質(zhì)主義將人引進了低級趣味的怪圈,人們遠離了知識的硬度,與金錢為伍,精神和靈魂的鈣水蒸騰而去……
正在攻讀哲學(xué)博士的導(dǎo)游,仿佛看出了我心上的那一片密匝匝如魚鱗的野蠻的物質(zhì)主義時代的瘡疤:在2007年的春天,我驀然發(fā)現(xiàn)/很多比我年輕四五歲的男孩今年不系褲帶/很多招牌和名稱都變得簡單/比如——/“天津狗不理包子鋪”只剩“狗不理”了。這是我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中國陜西詩人郭彥星的詩。是的,你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有壓抑人心靈自由的基因,而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經(jīng)濟膨脹又導(dǎo)致了知識貶值,致使人情如紙,世風(fēng)日下……富裕拋棄了文明,這是金錢的惡毒還是恩典?導(dǎo)游的話和泰國臘月的太陽像盆火,烤得我蒼白的皮膚在嘎巴嘎巴響。
選自散文集《流失在三輪車上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