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之魂在老街,老街之魂在民居,民居之魂又在居住者的日常生活細節中——不管別人怎樣看,反正我是這樣認識的。
因此,訪郎岱古鎮,我把自己興奮的腳步連接到了那里的東門老街,并和它的青石板路作了一次親切的“抵足長談”。
古鎮人告訴我,郎岱曾是古夜郎國國都的外邑所在地,又是滇黔要塞,自隋唐以來便商旅繁盛,清乾隆十年(1745)建石城后,它更是通往云南、泰國、緬甸的古驛道的咽喉之地。東門老街就是這“咽喉”中一條流動的血管。
放眼望去,灰墻黛瓦的磚木結構舊房,與之后建造的仿古新房,鱗次櫛比地在街道兩邊延伸開去,既把天光云影裁割出條條塊塊的空間存在,也把風雨歲月雕琢出深深淺淺的時間刻痕。東鄰西舍的風火墻建筑,彩繪門窗,有祖母級資格的,有兒孫級輩分的,皓首鶴發與紅顏秀目并肩而立,殷實精致與清貧簡陋攜手相摻,密密匝匝直至數百米外……
正是午后熾熱時分,街上行人不多,踏在石板上面,百年風塵便從周遭冒了出來。我且行且看,且聞且攝,步隨心動,景隨人移。
一處古樸典雅的廊檐下,有位老年婦女正坐在小凳上繡花。苗族喜歡的蝴蝶圖案,把她的老花眼緊緊地綁縛在了繡架上。繡架上有頭有緒的斑斕繡線,正牽扯著她心中無頭無緒的斑駁往事。
店招“楊家醬”店鋪里的甜面醬,浮動著甜絲絲的鮮香,挑逗著人的嗅覺和味覺,那普通而不乏精致的罐狀包裝,刺激著人的購買欲望。老板極和善,臉面上笑紋漾開,也似糊著一層薄薄的、流動的甜醬汁。
未曾料到的是,一家粉面店外竟對稱地熟睡著兩條狗,一黑一白。狗的身量長短、眠臥姿態差不多一樣,兩頭相對,四肢側放,像一副對聯貼在大門外,只在中間橫額地帶留出一段可以讓顧客進出的空白。老街人悠閑的生活氛圍,連狗都變得慵懶了。而另兩只貓,則更懂得享受生活,它們索性把自己安頓在彈花匠疊成的棉絮堆里,枕著舒適,背靠背地做著柔軟的夢。
時尚和亮麗,炫耀在時裝店里。健康與長壽,駐守在醫藥店里。肅穆的花圈、神秘的香燭,經年累月地默置在冥器店里。對街摩托車修理店前或新或舊的摩托車,有的才整裝待發,正憧憬著外面世界的精彩,有的則剛從快車道上風馳電掣歸來,已享受片刻的寧靜。
我注意到,有家人正為孩子籌辦滿月宴。臨時搭建的塑料棚下面,幾位廚娘切菜剁肉,忙得不亦樂乎。而塑料棚上面,幾縷炊煙,卻在猶猶豫豫地掙扎盤旋。炊煙不忍離開棚頂,但又扛不住風的折騰,幾經拽扯后,還是戀戀不舍地走了。
猛覺得有一種斷斷續續的金屬擊打聲在街口游蕩。走近一看,才知那聲音是從一簇鮮紅的火焰里生長出來的。一間孤獨的鐵匠鋪,加上一位雕塑般的老人,構成為大都市里見不著的行為藝術。鐵匠鋪里鍛打著鐮刀、鋤頭,當街的曬席上晾曬著剛剛收割回來的油菜籽。那鐮刀從田野里收回油菜籽后,喘口氣,又趕緊回到鐵匠鋪內修整,因為接著又要忙于割麥、薅包谷和打田栽秧了……
鐵匠已上了年紀,然而時光不會老去。那把生命的鐵錘一記記砸在時光的砧子上,絢爛的火花四濺,最后,會冷卻下來,沉寂為歷史文化的碎末殘片。我們就是來尋找那些殘片的人。以后,我們自己也將成為殘片微塵。在錘聲丁丁當當的嘆息里,在火光閃閃爍爍的變化里,一茬人走過去了,又一茬人來了。
此時,老街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整個生命畫卷都被這條青石板路完整地濃縮了,仔細地收藏了。雖然家家也都有一夲難念的經,但佶屈聱牙的幾頁被小心地折疊起來了,念出來示人的多是鏗鏘的章節。
老街之有趣,就在于它的這種街景的隨機性、多樣性、不可預知性。淳樸厚重的平民氣息,親切隨和的人情味兒,構成它自有的歷史氣場與現實節奏——那是一種平淡里的駁雜,瑣碎里的集中,糾結后的從容,苦澀后的微甘……
選自汕頭大學出版社《牂牁勝境,夜郎六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