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童話的河
我是塔里木河。
我的祖先是崇山峻嶺的高貴種族,潔身自修,千百年來與青天白云為伴。
橫空出世的喀喇昆侖山,滿頭銀發,卻氣宇昂然,與喜馬拉雅山、昆侖山一起連成一片冰雪王國。我的祖先就居住在這個高屋建瓴的地方,我的第一滴潔白的精血也來自這里。
這里,離大地更遠,離天空更近。
這里,億萬年來,堆積著一頂頂銀色金字塔,綿延著一條條參差交錯的冰川。無數的雪峰金字塔,壘筑起一座座銀色的城,童話的城;一條條冰川凝結著一行行晶瑩的詩,和一片片白色的夢。
我這條塔里木河是從這里走出的,帶著乳名 “托什干河”(維吾爾語,意為“兔子河”),潺潺地穿越峽谷和溝壑,一路磕磕絆絆地像姜子牙一樣“出山”, 拋灑著清潔的激情,冒險進入死亡之地……在沙的快樂呻吟聲中,在沙漠里再生的綠色歡笑里,最終耗盡了最后一滴血淚,消失在沙漠……
我,塔里木河,一個赤子般的詩人。
一條游動在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真龍!
我有時昂起高傲的頭,躊躇滿志、雄心勃勃;有時低頭沉吟,滿懷惆悵,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上釋放出一聲聲細沙般的嘆息。
如果你偶爾路過,從飛機上往下看,我有點像畫家用毛筆蘸著黃沙黃泥,隨意甩出的一條潑墨的蛟龍,自由回旋,酣暢淋漓……
我是中國的第一大內陸河,有人說我歷史上最長時達2617公里,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從上游葉爾羌河源頭托什干河計算到終點羅布泊,全長有2400多公里,后來,被人類的貪欲一點點蠶食、剪斷,縮短到今日的2179公里。
在當今世界上,我只是第五大內陸河,落后于蘇聯的伏爾加河、錫爾河、阿姆河和烏拉爾河。其實,在六十年前,我曾經是世界第四大內陸河,因為這幾十年間,我的下游被斷流了一百多公里,所以,我只好屈居第五。
而如果論在國內的長度,我僅次于長江、黃河、黑龍江、珠江,可以坐上第五把交椅。而如果算起全長來,那我就連流入外國的瀾滄江、怒江、雅魯藏布江都不如了。
作為歐亞大陸眾河中赤裸裸的一條,我的全部生命和激情,都來自高聳的雪峰,那地球的豐乳!
那天宇上空洋洋灑灑的白色精靈,那陽光和雪的交相輝映,激發我源頭的第一聲啼笑。我的第一聲啼笑,隱隱約約猶如天堂的音樂。
“一陣咆哮預示了河的來臨。
雷鳴、大片閃光的水、絢麗的蔚藍色、緊張的生命,一道雙瀑瀉入一個巖石小島暗礁的周圍。在下面,飛沫濃成淡青色的渦流,瘋狂地急速旋轉,把它自己的泡沫卷到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去。
在這樣的喧嚷之中,尼羅河誕生了。”
這段出自瑞士作家埃米爾·路德維希《尼羅河傳》里的精彩文字不是描寫我的,是描寫我的族類尼羅河的。但如果用它來描繪我的源流似乎也有點相似之處。
希望有一天,也有描寫我的不朽文章橫空出世……
帕米爾是我巨大的母乳;喀喇昆侖山、昆侖山、天山都是我巨大而豐碩的母乳!是她們給了我一滴滴精魂,讓我長成如龍一樣粗壯的生命,獲得了原始的夢想。
我粗壯的生命由諸多從那里的雪峰上飛奔下來的支流匯聚而成,到了清朝后期,仍有葉爾羌河、喀什噶爾河、阿克蘇河、和田河、渭干河等五條支流狂奔至此。可不幸的是,由于一些人無止境地毀林開荒和其他利益活動的干擾,喀什噶爾河突然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渭干河突然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與我生離死別。
今天的我,只由葉爾羌河、阿克蘇河、和田河等三條河流匯聚而成,在一個叫肖夾克的地方匯聚成我的干流,然后向東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途經農一師十二團等多個團場、阿克蘇地區的沙雅縣等,繼續徒步穿越巴音郭楞自治州的尉犁縣,再扭頭向南沖鋒,先后到達農二師三十一團等多個團場,有時無奈地撲倒在大西海子水庫,有時能拼著最后的水的腳力,沖到更遠更南的臺特馬湖,然后最終消失……
長長的我,是地球巨人喀喇昆侖山、天山、帕米爾高原、昆侖山共同孕育出的一段流逝歲月,幾派人間真情。
……其實,如果細細算起來,我的源頭支流,何止五條、三條,乃至六七條?1988年6月,有一個塔里木河漂流考察隊,親眼目睹過,我的源頭河汊多達七十三條,水流漫溢四散,偶爾漫入河間洼地,就形成許多沼澤。
……我依稀記得,已故的新疆著名作家、學者王嶸,他活著的時候給我寫過一部傳記《塔里木河傳》,在第一章節里,十分形象地描繪了我原初多支流的景象:“塔里木河匯流前的形狀,的確恰似一只鹿的叉鹿角。”“枝枝杈杈如同九叉鹿角,美麗得仿佛是一個童話,美麗得讓人心花怒放。”
如果想畫出塔里木河源流,我的童年就是一只九色鹿的多叉鹿角,展示著七彩的幻想,豐富的美姿……
那些多叉的支流是原初的精,原初的血水,簡簡單單的生命。
一條條支流匯入我的塔里木河,一個個“小我”,就融成了一個“大我”。小河消失了,一條大河凝聚成了。其實,小河并沒有消失,而是活躍在我靈魂深處。我記著它們,我操持著它們的可貴本性。我不像海,無數河流的獻身共同讓它成形,可它首先消滅的是河流的肉體和身影,接著泯滅河流淡泊的秉性,最后還徹底泯滅那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奔馳的活魂。
我讓支流們放棄小我的固執,互相融合和包容,長出更加豐富而復雜、寬廣而壯麗的新形象。我將它們的愛和激情凝聚在一起,形成更大的愛,擁有更多的激情。我拋棄了它們的自私、懦弱,改變了靦腆和自卑。但是,我始終保留著河流窈窕的身姿,支流原初的童真夢想,和綿綿不絕的愛。更重要的是,還讓它們操守著一顆不安分的、永遠奔馳的靈魂!
我的每一條源頭支流,看上去都像是插在我頭上的金簪銀簪,可實質上根根都是助長我生命的血脈。
我敢說,如果將我塔里木河比作一首詩,這世上沒有比我更粗獷、蒼涼的詩行;如果將我比作一首歌,沒有比我更雄壯、渾厚的旋律;如果將我比作一幅畫,那么沒有哪個畫家能畫出像我塔里木河流域那么壯闊絢麗的畫卷。我承認,亞馬遜河、長江比我洶涌澎湃,但沒有我的自由浪漫;尼羅河、黃河比我著名和文明,但沒有我荒涼和野性的滄桑;瀾滄江、怒江比我悲壯,卻沒有我憂傷的渾厚綿長……
我曾是一條冰清玉潔的河,也是一條冰冷的河。
我沖進沙漠的歌,是天與地的吻合,是陽光和雪的情蕩;是山和水的合歡,狂歡和痛苦的攪拌,就是無數的雪水、雨水、淚水、血水和泥沙的集體悲鳴。
雖然一條條支流流著一種種旋律,一種種旋律凸現一種種性格,一種種性格又敘寫著重重疊疊的故事,但匯聚成我塔里木河以后,都激蕩著一樣的愛恨情仇,一起為戈壁沙漠拋灑生命之甘露,去澆醒綠洲的春天,去自我實現,去創造一代代新的傳說。
人們稱我塔里木河。而我渴望在中國最荒涼地方唱出最綠色的歌!
一條感恩的河
《圣經》說,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若真如此,那我與所有的河流一樣,都是大山身上抽出的一根根肋骨。
幾乎所有的河都生自大山,卻奔向大海。
只有內陸河不是,我塔里木河不是。
像我這樣一生在曠世的荒涼中作永恒祭獻的內陸河兄弟,在這個星球上,雖然最終成名成系的并不算多,但默默無名的數不勝數。在我身邊的新疆三山兩盆一帶,卻有一個內陸河大家族,它們也許有名,也許無名……
據《新疆內陸河泛流域水利發展探析》統計,新疆有大大小小的河流570條,除額爾齊斯河流向北冰洋,奇普恰普河流向印度洋以外,絕大多數是內陸河——生于斯,死于斯,最后,祭獻了天山南北的大地。
他們和她們,是我的兄弟和姐妹,是一群懷鄉的人,是默默地堅守者和奉獻者,是大山的好兒女……
我與他(她)們一樣,是一條知恩感恩的河,生于高山、長于大陸,卻沒有背叛山和陸地,急急地奔向自己同類的水,并與它們攜手逃入大海——大海啊,在幾乎所有的河流眼里都是一個天堂,一個歇息的港灣,一個迷人的歸宿。而在我看來,大海不只是水的家鄉、水的城市,而且也是水的集中營、水的墓地。
在水的海洋,那么多的水擠在一起,你推我搡,你擠我壓,互相爭奪,爾虞我詐;那么多的水簇擁在一起,壓迫在一起,揮汗如雨,使海水發咸、泛酸,失去了純真和甜美;
海洋有那么多的水,億萬年以來至今,卻至今不能讓一張婦孺的嘴唇直接飲用。海洋的水再多,也從不能赤條條地去染綠一棵小草、一株樹木,或喂大一個嬰兒。
我不能啊,不能像大海一樣,自己擁有豐富的水,卻只能冷眼看著一片片來自不同故鄉的大陸上炎火遍地,草木和莊稼焦渴得咧著嘴喘氣,呼吸著大片大片的旱情——現實是焦的,夢境也是焦的。
我不能啊,不能讓多余者擁有更多,讓稀少者變得更少!
我不能啊,不能讓富裕者更富裕,讓貧窮者更貧窮!
我是塔里木河。我曾聽岸上的人講過老子的《道德經》,我很是喜歡。他說:“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意思是,天的“道”,不是很像張弓射箭嗎?高了就把它壓低一點,低了就把它抬高一點,拉過了就把它放松一點,不足時就把它拉滿一點。天之道,是減少有余的東西來彌補不足的。而人之道,則不然,是“損不足以奉有余”,使不足者更少,多余者更多。
邊疆的我,粗樸的我,不懂得人間的什么禮義,不知道什么繁文縟節,只知道遵循天律,行的是以多補少的天道。雖然我有藤的形狀,但從不愿像藤一樣攀龍附鳳。雖然,我常常游走在窮鄉僻壤,但從不嫌貧愛富。我留下的都是雪中送炭的故事,而不僅僅是錦上添花。
我還聽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他告訴人們,最善的圣人是像水那樣,樂意滋生萬物而不與萬物爭功,它心甘情愿待在眾人不愿待的惡地,所以就接近于道了。
謝謝他贊美我們水的一族。其實,水也有好惡之分,黑白之分,急緩之分,清濁之分。有的水懶惰成性,常年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任它爬滿了蟲子和細菌;有的水吞噬了草地還不滿足,仍貪婪地卷走牛羊、房屋、人群……依然還有余恨裊裊。而另外一些水卻能夠不斷抽出自己的鮮血,救活干枯的草樹、焦渴的人群,無私拋灑著滿腹的愛。而我塔河,一條內陸之河,卻選擇了順天道而行,不斷地損耗自己的汗、淚、血……去濕潤每一粒沙子,喂養每一個或小或大的新生命,盡可能多地染綠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上的一片片綠洲。
雖然,我塔里木河,為了滋潤塔里木盆地,一次次被沙粒困住,一次次被礫石咬傷,一次次被風沙的惡魔吞噬。
即使這樣,我也寧可隱沒沙漠,也不愿擠在海洋里自我逍遙、自我超脫,或與別的水族作無聊地爭風吃醋,爭權奪利。
是的,我,一條塔里木河,倒在了奔向大海的路途中,生于大陸,死于大陸。
山給我愛,我將愛全部留在了山與山之間的沙漠。
我相信,我的生命與綠洲同在,與喊渴的大西北父老鄉親同在,與南疆大地上的農牧民、棉花、牛羊、胡楊、紅柳、沙棗花同在,與已有和將有的塞外之春華秋實同在……
直至啊,風一代代不斷傳送著我孤獨者的名字……
一條自由的河
“塔里木”,在突厥語中,意為“注入湖泊沙漠之河水支流”。也就是說,中國面積最大的內陸盆地——塔里木盆地的名字,最初起源于塔里木河,似乎與我有關。
一個人可能有乳名、真名、筆名、別名、號、別號,外號,乃至曾用名。我塔里木河也一樣,在歷史上有許多名字,每個名字都似乎藏著一種故事和傳說。
很久以前,一般史籍稱我為計戍河、蔥嶺河;《山海經》稱我是“中國河”——是否因為我從塔里木盆地中央流過?
而《漢書·西域傳》記載,當時的塔里木盆地被稱作“西域”,說“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其河有兩源,一出蔥嶺山(今帕米爾高原),一出于闐(今和田)……其河北流,與蔥嶺河合。東注蒲昌海(今羅布泊)”。這和今天塔里木盆地水系大體是吻合的。蔥嶺河即今喀什噶爾河和葉爾羌河;于闐之河即今由玉龍喀什河匯成的和田河,中央有河即指我這條塔里木河。
《新唐書·地理志》則稱我為思渾河;清早期成書的《西域圖志》和《西域水道記》又呼喚我為“額爾勾果勒”。
其實,我才不在乎人們怎樣稱呼我呢!
我是一條喜歡自由的河,一條浪漫的河,由著內心的情緒波濤洶涌起伏,或不斷地躑躅徘徊,或一瀉千里。我流淌出的愛,坦蕩而無私。
在一望無際的大漠上,我常常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穿越浩瀚和亙古,橫沖直撞。
而我小心翼翼行走的時候,只有幾米幾十米寬;我喝醉放浪形骸的時候,可以放蕩幾十公里、幾百公里寬,可以吞沒遠眺的地平線。
就像一些書上這樣描述我:河道坡度較大,侵蝕劇烈,河曲發育,主流擺動厲害,洪水期河面很寬,洪水漫灘達十八公里。不過,歷史書上記載說,我擺動游移的寬度達一百三十公里——也許那是我狄奧尼索斯精神出現后的一種醉態,痛苦瘋狂時的病態舞蹈。
1995年,在我塔里木河上游與中下游的分界點上,誕生了塔里木河上第一也是唯的一一座六百米長的水泥大橋,從此,我被套上了籠頭或馬鞍。
一條河,一座橋,無意間構成了一個耶穌基督的十字架……
一條擺動的河,夢游的河。
我常常在夢與醒之中游逛。
是的,我有時很放蕩,有時卻很克制。我是浪漫主義者,也是一個理性主義者。是的,有時,我昂頭高歌;有時,我低吟回旋。有時,我笑出淚花,有時痛苦得帶著怪笑,還有些時候更像那個現代美國詩人金斯堡一樣張嘴“嚎叫”……看到這樣子,有人說我塔里木河是無定河,更有人干脆叫我亂河。
其實,我沒有像黃河長江珠江一樣被束過服,也沒有像古代中原女子一樣裹過腳,我在遙遠的大西北的土地上,一直保持著野性的真、原始的純。
與長江、黃河一樣,我們都是血性的河,張揚著個性,歌唱著自由,只是我的道路上更多的是遼闊、平坦的塔里木大盆地,不像我敬重的長江、黃河大哥大姐一樣有更多的高山、懸崖和深谷,還有濃濃的綠……
我幸運我沒有太多迎面的山丘阻擋,我幸運我缺乏巨大懸崖的落差——我不會滑下巨石,跌得粉身碎骨,口吐白沫。我也沒有茂密的原始森林、豐厚的草地,以纏綿的聲音、多情的發絲挽留我,延緩向死海沖鋒的步伐。
我可以大膽撒野,可以在塔里木盆地的懷里忘我狂吟,可以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浩蕩千秋。
沙漠沒有路,但在我的腳下處處都是道路——我的腳印是一枚枚生命的印記,串起我的腳印就成了一條濕漉漉的路,一條蜿蜒不絕的路。
在我人生的字典里,沒有大山的坎坷、大溝的跨越,卻經常有著這樣那樣的曲折,而且冷不丁常常在小小的沙粒里,白白浪費許多時間和生命。我的喉嚨里,也因此常常因無聊和混濁而哽咽不已。
我感謝上天降落的雪,那些下凡救贖的精靈!我感謝大山的無私派遣和付出。因此,我的使命仿佛就是傳遞天地之愛,傳遞天籟管樂,傳遞善和美的福音。
我是浪漫之河,我隨意流過的地方,無數生命因我而生。偶然間,我被當作中國大西北的一個萬物之母。
我在歷史上,養育了草魚、裂腹魚、新疆大頭魚、狗頭魚等土著魚十五種,催生著胡楊、紅柳、沙棗花、梭梭柴、駱駝刺、芨芨草等等西北獨有的自然之子,和洶涌的蘆葦林和野花野草地。人們還記得,一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我的河里還游蕩著與我一樣自由的新疆大頭魚、裂腹魚等,后來,我看著它們一些被捕獵,一些缺少我的乳汁而渴死,種族面臨著絕種。
我澆灌著新疆的西瓜、哈密瓜、吐魯番葡萄、石榴、無花果、若羌紅棗等等特色瓜果,讓它們充實而溢滿芳香;我喂大著成群的牛羊、馬和駱駝、毛驢,讓它們的家族興旺……還有那些照顧它們的、有著豐富語言和文字符號的人類,皆因我而活。我的喜與憂伴隨著人類的快樂和悲傷。
我彈出的不是我一條河的心曲,而是亞洲中心腹地所有生命的脈搏跳動。
沙瓤的新疆西瓜、潔白的長絨棉在我和西部陽光的喂養中,成為塔里木田野無邊的風景線。還有,那些圓滿的瓜果——小而甜的庫爾勒香梨,糖心的阿克蘇紅富士蘋果,美麗的庫車白杏,神奇的阿圖什無花果,神秘的喀什巴旦木、迷人的葉城石榴,碩大、綠皮的伽師瓜,和田肥大的薄皮核桃……誰不是喝著我的乳汁長大的?誰不是喝著我的乳汁成熟的?誰沒有許多關于雪水復活的童話,誰不藏著樓蘭和水的傳說?
我的自由,澆灌著胡楊的種子蓬勃生長。2500萬年前的時候,胡楊的飛絮隨風漂泊到塔里木盆地……很多年以后,在我的水邊,我的腳印里,一條走廊狀的古森林冒了出來,一度使塔里木盆地成為世界上最古老集中的原始胡楊林家族部落。
我源源不息的愛讓胡楊挺立起胸膛,氣宇軒昂;而胡楊也繼承著我的堅忍不拔精神,“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以另一種形式表達了我,讓我塔里木河站立起來,有了新的塑像。
……我用我雪白的乳汁、滾動的血汗催生了一片片綠洲和絢麗多彩的綠洲文化。
是的,久遠歷史上曾經出現的三十六個或五十多個西域綠洲王國,曾因我而閃爍多年。如果沒有我,他們一會兒就會油枯燈滅,哪來夜的輝煌和日的燦爛?
還有,那星星點點的尼雅、疏勒、姑墨、龜茲;那一度輝煌的樓蘭,它們都曾因我而煥發出奇異的光彩。就像現在,和田、喀什、阿克蘇、庫爾勒等等塔里木城鎮,一個個濃墨重彩的農業師,一個個星羅棋布的團場,一刻也離不開我水的滋潤。離開了我的水,每一片瓦、每一個陶器都不會成形,更不用說冒出一個村莊,筑起一座城市。沒有水,就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我從不希冀任何人或物,以任何方式對我感恩;但我十分討厭那些以怨報德的小草小灌木似的“小人”——不管它們出于何種自私的緣由,它們一旦得志,就將水土之恩人踩在腳下,以顯示“它們”的高大。當然,除此以外,我還很討厭專制和冷酷,因為它違反了所有河流的自由秉性。
是的,毫不夸張地說,沒有我,很多很多人都會渴死,人和牲畜會渴死,村莊會渴死,城市會渴死——但我并不因此而驕傲。我雖然只是一條河,但我卻愿意以三國時那個孔明先生“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境界和北宋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來激勵自己。我的誕生就是在高歌猛進中孕育生命,在大地上寫滿“愛”和“美”的自由篇章!
我孕育著五彩斑斕的文化和五顏六色的文明,沒有我,希臘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華夏文明這世界四大文明不可能在西域交匯在一起,不可能孵出絲綢之路——一條虛擬的文化河。
所以,不管古代西域人,還是現代新疆人,只要知道感恩的,都稱我“母親河”,是一條自由孕育生命的河。
有一個叫陳克正的漢族作詞家飽蘸著深情,寫出一首《塔里木河》,維吾爾族歌唱家克里木譜了曲并以他的歌喉唱遍了神州大地:
塔里木河呀啊故鄉的河,
多少回你從我的夢中流過,
無論我在什么地方,
都要向你傾訴心中的歌。
塔里木河,故鄉的河,
我愛著你呀,美麗的河,
你撥動著悠揚的琴弦,
伴隨我唱起歡樂的歌。
哎!塔里木河呀,故鄉的河,
你用乳汁把我養育,母親河。
當我騎著駿馬天山巡邏,
好像又在你的懷里輕輕地顛簸。
當我穿過那熾熱的沙漠,
你又流進了我的心窩窩。
塔里木河,故鄉的河,
我愛著你呀美麗的河,
你撥動著悠揚的琴弦,
伴隨我唱起歡樂的歌。
哎!塔里木河呀,故鄉的河,
緊握鋼槍保衛你,母親河。
哎!塔里木河呀,故鄉的河,
緊握鋼槍保衛你,母親河。
一條流淌著詩意的酸澀文明河
一個人和一條河的相遇,是一種緣分。
最初只有羅布泊人乘著獨木舟在我塔里木河里漂流。所謂獨木舟,就是將巨大的胡楊樹中間挖空,制造成的天然的船。它一般只能坐兩三個人,一個人撐著桿子就可以劃動。
也就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我最陰郁寂寞、最憂愁,也最百無聊賴的時候,有一個瑞典人來到了我的流域,來到了死亡之海——他是歷史上有記載的第一位漂流塔里木河全程的探險家。
他叫斯文·赫定,是個瑞典人,他來到遙遠的陌生地,不是旅游,不是為了探寶、淘金或開拓新的商貿生意,更不是為了擴張疆土!他闖進我的世界,只是受到成功探險北極的瑞典偉大探險家諾登斯居奧德,和他的老師、絲綢之路的命名者李希霍芬的感染,來這里實現自己“探險英雄”的夢想。因為在他及其附近的西方文明國度,從古至今,一直是榮譽高于一切,而不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的許多東方人那樣利益高于一切。
他告別溫情的故鄉和親人,來到陌生的亞洲中心腹地探險,從我的源頭葉爾羌河漂起,先漂完了我的上游、中游——那時已入冬,冰封的世界寸步難行;第二年,他繼續來漂流,從下游漂流到了我的尾端羅布泊。……葉爾羌河邊峻峭的山谷,險象環生的旋流,一落千丈的瀑布,斯文·赫定一行多人乘著四個羊皮筏,在顛簸、搖晃、暈眩、戰栗中,過了一道一道山坎,來到了肖夾克,然后,又漂入我的干流上游、中游、下游。他還和他的隊員們坐胡楊樹挖成的獨木舟在我的河上行駛,直搗羅布泊。那時,我的河面水域寬闊,像夢幻一樣簇擁著詩意,兩岸蘆葦清幽,圍墻一樣排列著森嚴、雄壯的胡楊,搖曳的紅柳,書寫著多情和浪漫。
“我熟悉了河的生命,我感到了它脈搏的跳動。”斯文·赫定這樣寫道。
他一路上不時地測量著我水的寬度、深度,有一天在塔河下游河面上,花九個小時漂了31.6公里,每秒前進一米,最大水深測得5.6米。偶爾,斯文·赫定還掏出筆來,以素描的形式給我畫像。
他在我的河邊還發現了成群的野駱駝,發現了老虎的腳印,并看見一只被獵人獵過后死掉的蹲著安息的老虎。
……我不僅讓斯文·赫定在沙漠里遇到“天賜湖”——一個我過去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偶爾留下的具有歷史意義的紀念性水潭——絕處逢生,而且,也最終讓他發現了我的歸宿地羅布泊附近的樓蘭古城。消失了一千多年的樓蘭古城,因為斯文·赫定的歸來,第一次揭開了神秘面紗,展露了真容。
一個人在我的河尾發現了一座城,一座城打開了一段塵封的歷史。
是啊,樓蘭是我塔里木河乳汁喂養大的最后一個子城。
它處于咽喉之地,曾經輝煌了五百年,也硝煙了五百年,后來,守護的軍士消失了,舞蹈的美女消失了,樓蘭城也消失了……在樓蘭國遷至鄯善國之后,樓蘭,變成了風沙的領地、死亡的王國。從此,人們只能通過西行取經的晉朝高僧法顯在《佛國記》中對此地的記載:“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和唐代詩人王昌齡《從軍記》“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詩句,去想象幻境中的樓蘭。
有人說,樓蘭是被渴死的——它的消失是因為沒有了水;另有人推理說:是因為我塔里木河的改道,河水不注入樓蘭附近的羅布泊,而是南移注入臺特馬湖、喀拉和順湖所致。
其實,我的河水在那個時代,是很洶涌澎湃的。我不忍看見富裕的樓蘭城被夾在漢王朝和匈奴之間,成為燙手的熱山芋,晝夜承受著驚嚇和折磨的痛苦,便給樓蘭一些簡單的維持生命的水,轉身南下……憐憫樓蘭,才冷落樓蘭;冷落樓蘭,是為了淡化樓蘭,最終只是希望樓蘭擁有長久的平靜。想不到一段時間的喘息以后,出現新的巨變——樓蘭人重新歸漢后,不久就向東遷到了更加寧靜的鄯善,并徹底改了國名,稱鄯善國。樓蘭是這樣被徹底忽略,然后土崩瓦解的。
樓蘭,是我童年的一個夢。我的童年、青年有許多個夢,后來都消失了,比如精絕國的尼雅古城,于闐國古都丹丹烏里克古城,還有疏勒、姑墨、龜茲、輪臺古城、喀拉墩、米蘭古城、尼壤城、可汗城、統萬城等等古城都消亡了……像我一個個年輕時代的夢。這一個個夢的破滅,有的是因為宗教仇殺,有的是因為草樹等綠色生態被城里的子民徹底摧毀,有的被一場異常的大風沙吞噬,真正是因我的改道斷奶而導致失滅的,在歷史上,只是極為個別的古城,因為無善而遭到了天譴,而我只是無奈行使天譴的一把長劍。
每一座古城,都埋著很多動人的故事:粟特文和佉盧文的故事,古漢文書簡里的故事,古梵文經書上的故事,突厥文里的故事,希伯來文的故事,摩尼文的故事,吐蕃文的故事,回鶻文的故事,桑皮紙上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里都燃燒著一種思想的文明,都流淌著種種愛恨情仇。
我塔里木河滾燙的血液里,儲存著無數的愛和激情,甚至每一朵浪花中都隱藏著微笑,隱藏著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希臘文明、阿拉伯文明的密碼。從出土的“樓蘭美女”之歐羅巴人特色,到唐朝回鶻詩人坎曼爾的漢文詩箋《教子》《憶學字》《訴豺狼》等,再到薩滿教、佛教、道教、景教、祆教、摩尼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天主教等交相輝映,都可看出天山的遠見,塔里木盆地、準噶爾盆地的大器,和伊犁大草原、吐哈盆地的胸襟。尤其是我呼嘯的血液,千萬年無私的澆灌……
美國文化人類學家摩爾根甚至這樣說:“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搖籃,找到了這把鑰匙,世界文化的大門便打開了。”想不到在那個遙遠的另一半球的國度,這么看重我的蘊涵。當然,后來,我們中國的大學者季羨林也說了:“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悠遠的文化體系有四個:中國、印度、伊斯蘭、歐美,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體系交匯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中國的新疆。”
……也許,他們過高地估價了我。但不管怎樣,我塔里木河始終堅守在亞洲腹地中心,哺育了長長的、比我還長的玉石之路、絲綢之路。我瘦了、短了自己,長了商路、文化之路。還有,我的流域有著塔里木盆地一樣博愛的胸懷,可以容納世界各地、各種皮膚的人種,在這里生存、相愛、交媾,戰爭,高歌狂舞,或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乃至狂想!
這就是我塔里木河的形象,是與長江、黃河、珠江流域,乃至尼羅河、亞馬遜河、密西西比河流域截然不同的地方。
河北大學出版社曾策劃出版了一套“大江大河傳記叢書”,給中國的黃河、長江、珠江、運河、淮河、我、雅魯藏布江分別立傳塑形……其實,在名人傳記、明星傳記滿天飛的二十世紀末,給河流寫傳記是一種善意的警示。不朽的,其實不是那些紙上或電子里的傳記,而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一種精神,一種永恒的求索,和那種源源不斷、滾滾不息的愛!
河流有形,水無形。
有形的河床只是外在的肉身,內在的水啊,才是河流奔馳的靈魂!
如果沒有了水,河流就不再是河流,同樣,水庫也不再是水庫,大海也不再是大海。只留下空空的眼窩和不盡的黑洞,像鞭打留下的傷痕傷疤,就像一個人失去了愛心,泯滅了良知,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僅河流自己丟失了名字,而且一切蓬勃綠色都會消失、一切鮮活的動植物、生靈都會消遁。天堂會化成地獄。
在大西北的乾卦里,有一張塔里木河的活動地圖,閃爍著我的龍影。
我沒有長江、黃河的氣勢磅礴和雄偉壯麗,沒有淮河、珠江、運河的悠然和旖旎,也缺少雅魯藏布江的險峻怪奇,但我身上溢著一種大西北的野性,粗獷中藏著幾絲細膩,狂野中隱匿幾多柔和,洶涌中帶著幾分渾厚。
我有一顆最為自由的心靈,藏著最多和最貧困的泥沙……不,在最貧困的流域的地下,卻藏聚著最富有的財富。我的流域深處懷揣著石油、天然氣,一種是液態的,一種是氣態的;埋著無聲的煤、鐵、錳、鋁、金、銀,黑色的、白色的、灰桃紅色的,還有金色的,沉淀著五彩的夢;還有羅布泊的鉀鹽、昆侖山和阿爾金山的和田玉、金剛石、石棉、云母等不可估量的珍寶。有我的水,它們才會有生命的靈氣;有我的水,它們才能被開發、挖掘、撫愛,才能和盤托出,才能光照人間。
……最重要的,我最孤獨,我最大公無私,我的每一滴精血和眼淚,都流在了沙漠之路上。我的愛也在奔流的途中,疲勞得瘦了、短了,味道由淡變咸,偶爾還發苦,甚至名聲被滾滾而來、渾渾噩噩的泥沙污染得不那么潔凈,顯出更多的雜音,但我仍然沒有改變自己的本性,我仍然是一條魂守西北故地的內陸河真龍!
……近百年來,尤其是近六十年來,人們越來越膨脹的貪欲切割著我這位母親河的肌膚、心靈,切割著我的夢境。
新生的耕地越來越多,而我的河水卻越來越小;石油從地下不斷地冒出,而我的河水卻時時要斷流。
六十多年前,歐洲人斯文·赫定漂流的終點是在天然的羅布泊;而五十多年后,中國浙江人樓蘭亭等人組成的漂流隊,首次漂流我塔里木河,終點卻前移到了人工的大西海子水庫,縮短了幾百公里的行程。
1972年,美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拍下相片,羅布泊完全干涸。
……新時代誕生了新欲望。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后幾近瘋狂的開荒引水,和著歷史本有的蒸發和漫灌,我塔里木河被一點點截著肢,河水被一片片稀釋,被一塊塊吞噬……下游河道終于斷流了三百多公里。
我的河水不斷被人的欲望剪斷,一寸一寸,一米一米……
沙漠在前進,像一群晝伏夜行的惡魔。
沙漠披著冷酷的外衣,咬著礫石的仇恨,一片片吞食著大地的綠色情義。
還有,水的減少聚起泥沙的憤懣;水的凝滯,使無數小的仇恨凝結成堅固的鹽堿,我揮汗如雨地沖刺著,精疲力竭。我的血管慢慢老化,心靈開始趨向頹廢。我為了活著,在大多數日子保持著一條微咸河的形象,礦化度控制在每升兩克以內。而到了每年酷日的夏季,我不得不蛻化成幾近咸水河,礦化度升至每升五克——誰能理解我心中成堆成堆的苦?
我越是掙扎,心里越是溢出悲苦和酸澀,越是多了如麻的困惑。
現代的塔里木河,現代的我,病了。我塔里木河某些河畔,河水泛黃,不斷翻起腥臭味的淡黃色液體,黏在掌指間,揩之不盡,洗之不去。
魚類開始大批死亡。
一種病傳染成另一種病,一種憂郁傳遞出另一種憂郁。
水鳥匿跡。我塔里木河的中下游“塔里木綠色走廊”,好不容易才喂養大的古老胡楊家族,現在正一片片地枯黃衰敗。它們以自殺的形式站在土丘上,那枯干的枝條凌亂得像天主教徒墓地的十字架。
是的,1958年國家綜考隊考察時,在我塔河流域還居住著780萬畝胡楊林,蓄積量達540萬立方米;二十年后的1979年,新疆林業航測確認,塔河流域的胡楊林已減少到了420萬畝,蓄積量為218萬立方米,46%的胡楊林默默地消亡了。死亡的陰影威脅著每一個胡楊的子孫……
望著一株株站著死去的胡楊子孫,雕刻著那不倒的生命意志,作為母親,我滿懷悲泣和景仰。
我望著岸上那些半綠半枯、或榮或敗的胡楊林,我的河水嗚咽,伴著憂傷;我的河水憤怒,掀起烏云和風浪……最后,我的河水沉入憂傷,在憂傷中伸長脖子張望和祈望。
……胡楊、紅柳……我塔里木河的子孫啊,個個都是英雄的兒郎!但如今,英雄的兒郎與他的母親河一起落難……贖罪和拯救,吶喊與呼吁,成了新千年、新世紀的主旋律。
從陳昌篤1989年發出救救塔河的第一聲吶喊,到1993年周興佳等新疆地理專家的上書,到塔河被列入國家科技攻關課題攻關,再到“1998年天山環保世紀行”幾十位專家、記者的塔河行,無數的文字、無數的畫面,無數的聲波傳導出塔河心靈深處的吶喊……終于等到:二十一世紀揭幕的第一年,雷厲風行的朱镕基總理批準了《塔里木河治理方案》,撥出107億元資金,專門給我塔里木河診病療傷。
一時間,我河流的波浪涌起了幾簇感動的浪花。
而胡楊的葉子在風中開始寂寞地喧響。
……我塔里木河的水流,終于一次次地沖鋒到達塔里木河的尾閭湖臺特馬湖,結束下游河道連續干涸近三十年的歷史。
我,中國的一條龍,中國西北的一條乾龍,在晨曦中揚起希望的頭顱,眺望遠方之東的日出。
無論怎樣,億萬年的河流,億萬年的水,必須向前流動。
江河只有流動才能不腐。
是的,愛沒有斷流,愛不能斷流啊!
……新的千年,新的世紀,我是否由此贏得新生?
我的童話是否被涂改,我的
(上接33頁)生育是否被延續?我的自由,我的詩意,我的愛,是否與我的文明一起,被傳送到遠方以遠那太陽升起的地方?
在我的世界里,沒有低頭,也從不放棄,只有應難而行,并努力去迎刃而解!
我希望……我祈禱……有一天,在我塔里木河未來夢境里,無邊的沙漠,幻化出沃野千里的綠洲;而那無邊無際的黃,無邊無際的荒涼,幻化成遍地的黃金,滿目盡是璀璨、璀璨……
而我,在千萬次死亡之后,在千萬次被埋葬之后,又獲得千萬次的重生!
一代代古人,一直認為我塔里木河在羅布泊消失以后,以一種更虛無、更無我的形式潛入了地下,然后,跨越時空的巨大溝壑,到祁連山外又抬起頭,變成黃河最初的源頭。
是的,無私的祭獻者如果在這里死了,必定會在另一個地方復活。
西方有很多人見證了基督的復活,卻沒有見證東方之塔里木河的重生。也許有一天,在中國西部沙漠里獻身的我,真的會在東面太陽升起的地方突然鉆出陸地,真實地、活靈活現地再生——它將不只是古人的一種猜測,一種廣為流傳的美麗傳說,而是變成現實一種,一條內陸河流復活、再生的嶄新故事……
選自《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