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本來是放棄的意思。捐款,就是自愿放棄自己對錢款的所有權并將其送給他人。但有意思的是,這個“捐”在歷史上發生巨大的演變,從自愿獻出,變為強制奉獻。
清朝的時候,發財的商人要報效朝廷,大概相當于今天企業對國家的贊助捐款,后來成為義務,商人不能拒絕。由于這種報效當時并不叫“捐”,所以這里不去詳論。
明清,尤其清朝有一種叫做捐納或捐輸的制度,就是要求未當官的讀書人或者已當官的官員,用錢得到功名,身份,官銜,甚至得到優先錄用、晉升的機會,在犯錯誤后被優先免除處分,優先起復任用,等等等等。這都叫做“捐納”或“捐輸”。據說這種做法在某些地方成為強制性,民眾必須向政府或朝廷捐輸,但朝廷給不給好處作為回報,也未可知。
真正將自愿的捐,變成強制的稅收,應該是太平天國時期。洪秀全造反,形勢如星火燎原,連大清最富庶的江南都被占領了。朝廷沒有錢去鎮壓,就想到讓全社會捐助。以此度過困難。但完全的自愿捐助顯然不足以應付需要,于是,強制性的捐款就開始了,最初也是最有影響的叫做“厘金”,也叫“厘捐”。意思是捐出商品或貨物價值的1%。厘金是從地方開始實行的,其收入也由地方支配,首先是用于軍費,但也并不完全用于軍費。自從有了厘金,地方政府終于有了自己的收入,地方督撫從此掌握了財權。
厘捐很快推行到幾乎全國。名義上叫做捐,實際上是強迫性的,和稅收并無區別,不過仍然叫做“捐”而不叫稅。其原因在于:第一,和稅收不同,它并無朝廷的正式立法,并未取得“皇糧國稅”的地位和身份;第二,朝廷和地方都承諾,這種捐助是一種臨時性的征收,一旦戰爭結束,厘金也將壽終正寢。不過,做起來卻并不容易。戰爭結束后,由于對厘金深度依賴,讓地方放棄厘金是不可能的。它一直延續到1930年左右。
不但厘金不能放棄,后來還有更多的打著捐款旗號的強制征收被發明出來。在清末新政時期,政府要興辦現代警察,現代教育以及現代實業等,所有需要立即實行的新政,無不需要銀子的支持。同樣,這時候的清政府也既不開征新稅,也不大力舉借國債,辦法仍然是向社會勸募,希望社會公眾慷慨解囊,贊助政府實行新政。于是,“捐”就更加名目繁多了。
有趣的是,辛亥革命后,舊政權滅亡,但舊政權下種種捐款項目不但未予取消,在軍閥割據的背景下,捐的名目和種類比滿清時期更為繁多苛雜,終于被叫做苛捐雜稅,人們不堪負擔,怨聲載道。
據1923年出版的《中國年鑒—財政·租稅》一書的統計,北洋政府時期各省主要雜捐大概有幾百種之多。僅河南省就有四十種。這些雜捐可謂五花八門,比如戲捐、花生捐、車捐、瓜子捐、棗捐、豬捐、羊捐、柳條捐。在這名目繁多的雜捐中,有一種捐叫做“妓捐”,“花捐”或“樂戶捐”。這種娟稅有的是針對妓女征收的,有的是針對妓院而征收的。妓捐幾乎是當時各省都征收的較為普遍的一種捐,其用途主要是用于當地的警察事業等,說警察是被妓女和嫖客養活的,似乎也不為過。除了妓捐,賭捐也是捐的大宗。
1933年出版的許達生的《苛捐雜稅問題》,列舉的南京政府時期各省苛捐雜稅的數目似乎更為繁多,比如廣東省的“糞尿捐”,為以前所未聞。苛捐雜稅名目繁多,據說當時就有人寫對聯說:“自古未聞糞有稅,而今只剩屁無捐”。如前面所舉,當時廣東有“糞尿捐”。古語說“九龍治水”,民國時期卻是“三局治糞”,出現了糞政。由此可見苛捐雜稅無孔不入。
苛捐雜稅到底苛到什么程度?1930年上海市政府的一份訓令舉了一則火柴捐的例子,翔實的數字或許有助于認識苛捐之苛。火柴每小件2400小匣,凈重不及35斤、平均制本不到6元。其運往綏遠者,除統稅外,北平西直門車站收糧貨統捐一角,到張家口收火石捐三角六分四厘,剿匪捐二角二分,歸綏貨捐三角七分八厘,塞北出口入口稅各四分四厘八毫,到綏遠清源局收清源局捐七分五厘七毫,共計重征一元二角二分七厘三毫。各種苛捐最大的影響是加大了人們的負擔,但苛捐在征收上的成本也是非常高的,因為針對不同的捐,就有不同的征收機關和征收人員,而且征收苛捐雜稅往往要設立關卡,對交通順暢也有巨大的不良影響。
針對苛繁的雜捐,國民黨政府也曾著力進行整頓。1934年召開全國第二次財政會議,決定在全國范圍內實行廢除苛捐雜稅和減輕田賦附加。凡屬如下六項不合法捐就要廢除,這六項是:妨礙社會公共利益,妨害中央收入之來源,重復征收,妨害交通,為一地方之利益對他地方貨物之輸入為不公平之課稅,各地方物品通過稅。會議后,各地采取了一些廢除苛捐雜稅的措施,收到一些效果。如江蘇省就裁掉449種,浙江廢除457種。全國25省市書面統計表明,總共廢除苛捐雜稅7201種。但隨后抗戰開始,政府正稅損失,用款孔急,一些地方仍然巧立名目繼續征收苛捐雜稅,直到中華民國在大陸失去政權。1948年4月,杭州的《東南日報》就發表文章《中華萬稅》,列舉于法無據的種種捐稅。“民國萬稅”或許就是從那時叫起來的。
今天看來,這種各自為政而隨心所欲設立的雜捐,非常缺乏概括力。按照今天的分類,這些捐可以納入營業稅、貨物稅、行為稅、財產稅幾大類。在商品的流通環節或經營過程中征收的,無疑是營業稅,厘金的大部分可以歸入營業稅;針對流通中的具體物品征收不同稅率的,如米捐、火柴捐、羊捐之類,厘金中的百貨厘之類,可以歸入貨物稅;針對特定行為征收的,可以歸入行為稅,如出閣捐,顯然是針對出嫁這一行為的捐稅,又如妓捐,征收妓捐當視為是針對賣淫行為征稅,當然,如果向妓院征收,則也可以視為是一種營業稅。有些行為稅甚至不是針對人的行為征收,而是針對動物的行為征收,如種豬交配的“打種捐”;還有如向佛教法事征收的經懺捐,實際是針對念經這樣的行為征收的;如果是針對財產征收,則是財產稅,如車捐,磨坊捐等。
苛捐雜稅在中共新政權建政后,一度被取消。實際上,那時候實行公有制,企業利潤和稅收沒有必要區分,不少稅收的名目也取消了。但隨著利改稅的進行以及后來的稅制建設,稅收重新回到中國人的生活中來。不過,這時候,稅種已經高度概括,因而高度簡化,不再給人繁苛細碎的印象。營業稅,財產稅,消費稅,行為稅,概括性的稅種基本上囊括了以前幾千種捐稅,有些雜捐被徹底裁撤,但不少雜捐被并入到這幾大稅種中。人們實際上仍然在負擔那些雜捐,但是在非常簡練而概括的名義下,人們終于感覺不到它的苛雜了。
就像新中國曾經消滅了黃賭毒一樣,新中國貌似也消滅了苛捐雜稅。當然。情況也不如此簡單。即使今天確實取消了一些雜捐,而且確實并無雜捐一說,但政府以“捐款”的名義強制人們出錢的事,各地仍然層出不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