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2年6月,在歐洲流亡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給《玩笑》(TheJoke,1967)的一個非捷克文的版本寫的一篇自序里,詳盡回顧了《玩笑》——他本人第一部小說的非凡經歷。
他開始寫《玩笑》是在1962年,當時發生在一個捷克小鎮的事件激發了他的靈感:一個姑娘由于從公墓里偷花,把花作為禮物獻給她的情人而被捕。后來在小說中,小說人物露西被置于類似的事件之中。昆德拉寫的是這樣的一個露西:“對她來說,性欲和愛情是截然不同、互不相容的兩碼事。”露西的故事又與另一個人物——政治犯盧德維克的故事融合在一起。盧德維克的情況則完全不同,他把自己一生中積聚起來的仇恨“都集中在一次性行為中發泄”。這便形成了《玩笑》:“一首關于靈與肉分裂的傷感的二重奏。”
1965年12月,昆德拉把《玩笑》的手稿交給布拉格的一家出版社,編輯們雖然答應要盡力使它出版,但他們還是有所顧忌的,因為此書的精神與官方的意識形態大相徑庭。然而,令作者本人也感到吃驚的是,兩年以后,《玩笑》竟沒有受到任何審查就出版了。這發生在自由主義思潮風行的所謂“布拉格之春”的前一年,很像是未來事態變更的一個預兆。《玩笑》很快即連續出了三版,印數多得驚人,而且一下子就被搶購一空。隨后便是“布拉格之春”,再接下去,蘇聯坦克在“社會主義國家主權有限論”的口號下,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一夜之間占領了布拉格,扣押了捷克黨政領導人。《玩笑》與其他許多書一起遭到了查禁,不僅不能出售,連公共圖書館也不許保存。昆德拉在官方文件中被稱做是“反革命”的發動者之一,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最后被迫移居國外。
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后,法國共產黨人曾提出抗議。兩個月后,《玩笑》在巴黎出版,這個版本的前言稱這部小說是“本世紀最杰出的小說之一”。在1968年和1969年,《玩笑》不僅被譯成法語,還被譯成歐洲許多國家的文字。波蘭公開出版了波蘭語譯本。匈牙利文譯本雖一經出版就遭查禁,但它還是在私下廣泛流傳。《玩笑》的英譯本使作者甚感痛心,因為這個版本與原作相比較是面目全非了:章節的數目改變了,章節的順序也改變了,許多段落都被刪掉。西方人似乎僅僅把《玩笑》作為“對斯大林主義的一個有力控訴”來對待,而忽略了它作為藝術作品的本來面目。昆德拉在《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發表了一封抗議信,要求讀者不要接受《玩笑》的英譯本。在出版商表示道歉的同時,小說的英譯本以更加殘缺不全的形式在紐約出版。作家不由發出“書籍自有書籍的命運”的感嘆,因為《玩笑》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都“時常遭到強奸”——“布拉格的理論家們把《玩笑》看做是反社會主義的小冊子,因而禁止它:外國出版商把它視為在出版幾周后就變成了現實的政治幻想作品,因而改寫它。”昆德拉本人是這樣解釋《玩笑》的:
《玩笑》的故事情節本身就是一個玩笑。不僅僅是它的故事情節,甚至還有它所表達的“哲理”也是一個玩笑:一個人陷入了玩笑的圈套而遭到飛來橫禍,然而他個人的災難在外界看來卻是荒謬可笑的。他的悲劇在于這玩笑剝奪了他悲劇的權利。他被迫處于微不足道的地位。……然而,假如一個人被迫在個人生活中處于微不足道的地位,他能避開歷史的舞臺嗎?不能。我一直相信,歷史的悖論與個人生活具有相同的基本特性:海倫娜(小說中人物)陷入了盧德維克為她設的圈套;盧德維克和其余的人又陷入了歷史為他們設的玩笑的圈套:受到烏托邦聲音的迷惑,他們拼命擠進天堂的大門,但當大門在身后砰然關上之時,他們卻發現自己是在地獄里。這樣的時刻使我感到,歷史是喜歡開懷大笑的。
這部小說里還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懷舊的味道,這從小說描繪的意義含糊不清的民間傳統儀式“國王們的騎馬”以及古老的民間音樂里反映出來,與對現實的冷酷的懷疑主義態度交織在一起。根據作者的說明,“把我們與被遺忘不斷吞噬的生活連在一起的最牢固的鏈環便是懷舊。”小說里對摩拉維亞民俗活動(主要是“國王們的騎馬”)的描寫和闡述,竟占了全書三分之一的篇幅。而民間藝術活動的興衰,無疑也反映了社會和歷史的變遷。傳統文化在《玩笑》中實際上成了聯結現實中難以把握的個人命運與不朽的民族性的紐帶。當然,這種紐帶的可靠性也并非沒有值得懷疑之處。盧德維克原是布拉格一所大學學生會的干部。和那個時代所有的共產黨員一樣,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有許多職務,并且努力工作,還是學校里的一個優等生。他唯一的“缺點”似乎就是好開玩笑,用他自己的說法,是想“靠玩笑確立起我的超然”,或許正因為如此,別人總覺得他有不對勁的地方,他的群眾鑒定里通常寫進“有個人主義的表現”之類的評語。他的災難恰恰是來自玩笑。有一次他不恰當地使用了玩笑,致使他一下子成了所有積極分子的對立面:事情的起因是他的女友瑪格塔暑假去參加一個黨員培訓班。盧德維克感到掃興,因為他原本打算假期能和她一起度過。更使他感到氣惱的是,瑪格塔的來信里充滿了對培訓班生活的贊美,而完全忽視了他的情感。出于某種報復心理——“為了傷害她,使她震驚,使她慌亂”,他寄去了一張明信片,在上面開玩笑地寫下了以下的字句:“樂觀主義是人民的鴉片!健康氣氛有股愚昧的臭氣!托洛斯基萬歲!”由于這些字句,他受到了學校黨組織的審查和批判。盡管盧德維克反復辯白“這全是在開玩笑,這些話沒有任何意義”,但這一點也沒有用,別人認定他寫下的是他“不得不說的話”。他被扣上“托洛斯基分子”的帽子,不僅被驅逐出黨,而且還失去了繼續求學的權利。不久,他就被通知前往專為政治上不可靠的人開設的懲戒營服兵役,穿帶有黑色徽章的軍服,到礦井下干苦力活。他曾試圖使上級信任自己,但后來他逐步認清了自己實際上已被看做是“社會主義的敵人”。作為一個政治犯他已沒有什么前途可言:一切都中斷了。學業,為革命工作,友誼,愛情,以及對愛情的追求——整個富有意義的一生都中斷了。留給我的只有時間。我前所未有地與時間密切起來。
這樣的經歷是漫長的。在服完兵役之后,盧德維克又被迫簽署了作為一個老百姓在煤礦再干三年的合同,“因為據說誰不愿這樣做就必須在部隊上繼續待一年。”正是在服兵役時的絕望之中,露西意外地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她是一個相貌十分尋常的姑娘,但在她身上有“一種天生的寧靜、質樸和端莊”。盧德維克找到了能夠和他共同承擔過于壓抑的生活的女人。他把她作為“一個禮物,一個天國(一個仁慈的天國,灰色的天堂)的禮物”來接受:
為了表達她的愛,露西常常送鮮花給盧德維克。這些鮮花是她在公墓里摘的。她從未告訴過盧德維克,為了摘花她曾被人抓住,受到盤問和辱罵。可當盧德維克對她的愛里包含了占有她肉體的欲望時,她退縮了,并從他的身邊逃走了。她曾受人蹂躪,故把性愛看得十分丑惡。盧德維克對此感到狂怒和絕望:“我感到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擋住我的道,不斷地從我手中奪走我想要追求的一切,我渴望得到的一切,應該屬于我的一切……而且總是毫無道理,毫無緣由。我意識到這個超自然的力量此刻正附在露西身上與我作對,我恨她成了它的工具。”
結束了礦工生活之后,盧德維克得以恢復學業,后來也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當他回顧往事的時候,認識到自己的可悲之處在于自己所遭受的不幸“根本沒有什么可以夸耀的”,他只是被歷史捉弄了,“悲劇的權利”從一開始即被剝奪了。盧德維克的內心充滿了仇恨,在與老友的交談中,他常常刻毒和惡意地諷刺一切“不自然”和“做作”的東西。而當他結識了海倫娜——當初執意要把他驅逐出黨的澤曼尼克的妻子時,他似乎是找到了一個對以往的不幸遭遇予以報復的機會。他鼓動她到自己的故鄉去采訪被稱為“國王們的騎馬”的傳統民間儀式,并騙取了這位多少有點不自然的、做作的女人的愛情。通過一次狂暴且帶有虐待性質的性行為,盧德維克自以為已將仇人澤曼尼克“洗劫一空”了。但過后他得知海倫娜早已被澤曼尼克冷落,兩人三年來只保留名義上的夫妻關系時,便覺得自己又被命運大大地嘲笑了。他想扮演復仇者的角色,而實際上他只是一個可憐女人的誘奸者和施虐者。當他后來在“國王們的騎馬”儀式上遇見帶著漂亮女友的澤曼尼克時,更感覺自己的復仇遭到了可笑的失敗。澤曼尼克表現得似乎已與從前的觀點一刀兩斷,甚至都用不著為過去的行為向盧德維克道歉。盧德維克覺得一切都那么可怕和不可思議,特別是:“假如發生一場政治性的沖突,我將發現自己站在他一邊,無論愿意與否。”緊接著,他又經歷了海倫娜試圖自殺的鬧劇。她得知盧德維克一點也不愛她便痛苦得要自殺。她以為自己服用的是有毒性的止痛藥,而實際上卻是折騰腸胃的輕瀉藥。他們都在玩笑的圈套里忙亂和掙扎。在極度的困惑之中,盧德維克反倒覺得自己與古老的民間儀式和民間音樂親近了,他個人的命運與古老民間藝術的命運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而且他們都有可能在被遺棄的狀態中重新表現出自身的價值,重新擁有“悲劇的權利”:
……我能重新愛它的主要原因是,今天早晨我出乎意料地發現它坍圮了;不僅坍圮了,而且被遺棄了;被夸夸其談和大叫大嚷拋棄了,被政治宣傳和社會烏托邦拋棄了,被一群群文化官員和我同時代人的虛假熱情拋棄了,甚至被澤曼尼克拋棄了;正是這種被遺棄的狀態使這個世界純凈了;它清洗了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即將斷氣的軀體受到清洗一樣,它以一種不可抗拒的最后的美照亮了這個世界;這個被遺棄的狀態已把它還給了我。
由民間藝術又聯想到露西,此時盧德維克對她已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認識到人們反反復復地犯著偏執的過失,這種過失蹂躪著清白無辜的一切,從而給歷史以更多捉弄他們的機會。他終于在他自己和露西的身上,找到了以往經歷的悲劇意義:“我們,露西和我,生活在一個備受蹂躪的世界里;由于我們缺乏同情那些遭到蹂躪的東西的能力,我們便轉過身去不睬它們,在此過程中既傷害了它們也傷害了我們自己。”
《玩笑》遭禁的原因與它在此之前大受歡迎的原因是基本相同的,即它揭示了捷克斯洛伐克乃至東歐一般文學作品不敢揭示、有意回避甚至予以粉飾的社會現實,表現了理想的破滅及嚴酷的政治生活對人、對社會乃至對古老的藝術的損害。
昆德拉移居國外以后,又創作了《生活在別處》、《為了告別的聚會》、《笑忘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等小說,其中《生活在別處》和《為了告別的聚會》還在西歐獲獎。但這些作品主要都是以譯本的形式出版的,而在捷克國內,米蘭·昆德拉這個名字則長期被從文學史中抹掉,他的所有作品也長期遭禁,不能公開出版。
本文選摘自《禁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