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彈幕,密集炮擊的意思。彈幕視頻,如彈幕般顯示在視頻上的評論。相信很多人都去acfun(俗稱A站)、bilibili(俗稱B站)、tucao這樣的彈幕視頻網站嘗過鮮:先來一句“導演是SB”、再來一句“表演是渣渣”、最后補充一句“陳小麗我愛你”,句句都瞬間從屏幕上飄過,如彈幕般擊穿演員胸肺,多么酸爽淋漓!
事實上,很早以前金圣嘆對《水滸傳》的評注,可以視為傳媒彈幕的前身;而雜志頁腳的“讀者來信”,以及電視屏幕下方的觀眾短信互動,也是這一評注傳統的延續。Web2.0時代算是對這一傳統的徹底解放,但要論痛快直接,至今無出彈幕視頻其右者。
2005年在海淀公園看迷笛音樂節,主舞臺兩邊的LED大屏上,就提供短信互動服務,記得一時之間,屏幕上充斥著對樂隊主唱的求愛之辭,甚至頗為露骨。事實上,舞臺上大汗淋漓、聲嘶力竭、恨不能將麥克或者吉他吃掉的樂手根本看不到屏幕,因而,這種“表白”迅速演變成兩派觀眾之間的對罵與詛咒。當“XXX,我X你媽”以最大的字體從大屏幕上飄過的時候,這種刺激無與倫比,有一種突破禁忌的狂喜。平日,臟話總是隨口而出,但也隨風而散,唯有彈幕,能將我們內心最隱秘、最惡毒的詛咒示之于眾,且以一種遠比口語正式、神圣的書面形式固化了那么幾秒。對現場的任何人來講,這都是一種挑釁,猶如眼睜睜看著有人在殿堂上拉屎,無法制止,只能參與、附和或阻擊。惟其如此,方顯彈幕的席卷效應,它是一種漩渦式的、向下的惡。如果非要給彈幕找一個頗具哲學意味的說辭,那我認為它是介于劇場與廣場之間、在劇場中構建廣場、在廣場中重新構建劇場的一種嘗試,也就是說,它不僅僅是在消解舞臺中心,而是在構建另一個舞臺。與現代民主化潮流相呼應,任何一種技術進步都終將演變為庶民的勝利與狂歡。從這個意義上講,彈幕是一種慶祝。
之所以對謎底音樂節上的彈幕記憶猶新,乃是因為它第一次令我感受到“同步評論”的沖擊。盡管web2.0時代,評論并不是一項稀缺的權利,但“同步”往往難以實現,即便在時間上幾無延遲,但在空間上的不對等展示以及授權上的不充分,讓“評論”不得不從屬于“正文”,這主要表現在:評論展示在正文后面,且往往折疊在“更多”或“查看評論”等超級鏈接中;原文作者以及網站管理員常常擁有刪除不友好評論的權利;微博的“神最右”盡管解決了這一問題,但能榮登神右者,往往不是草根,而是大V,也就是說,作為廣場的微博,“神右”是一種精英的進階,如此使得“正文”從屬于“評論”,正如古羅馬斗獸場中舞臺從屬于看臺一樣。
作為前景的彈幕,與作為后景的視頻內容,之間正是這樣一種“喧賓奪主”的關系,其趣味性就建立在“主”的缺位之上。這就猶如一群在主人客廳中喧鬧的粗魯賓客,作為表演主體,他們對客廳中的一應陳設肆意發表意見,盡情毀壞,主人的發言權卻被無限期懸置了。這里有三重視界:第一重是經由劇中演員傳達的編劇、導演等視頻制作者的視界,第二重是即興評論者(互動觀眾)的視界,第三重是普通觀眾(只觀看,不參與互動)的視界。對第三重來說,第二重產生的彈幕乃是作品的一部分。這無疑讓視頻處于“永遠未完成”狀態,其整一性被摧殘的同時,獲得了開放性、社會性以及建基于此的生命力。布萊希特戲劇曾經呼喚的“間離效果”,在彈幕視頻中獲得了最為極致的體現。這不僅僅是一種觀演關系的變化,而是將視頻朝社交媒體的方向上推了一把。我們知道,視頻作為一種媒介,其社會性往往是間接的,各傳統視頻網站在社交屬性上的無力感正是明證,而彈幕毫無疑問,會彌補這一短板。主流視頻網站中,只有土豆做過彈幕嘗試,但一直未下決心推廣,說白了,還是對庶眾的狂歡抱有某種戒心。這一心理源于一個無法回避但又暫無答案的問題:視頻到底是內容,還是媒介?盡管傳播學大師們諸如麥克盧漢,曾做出過“媒介即信息”(媒介即內容)的斷言,但對習慣于“間性”思維的人類來講,麥克盧漢的斷言不過是一種試圖消弭主客體二元困境的徒勞嘗試之一,不光在傳播領域,推究人類知識的任何領域,都有過這種建構“理想型”的嘗試。事實上,普通人類心智所能理解的媒介乃是載體,如驢、轎、馬車、機動車、飛機般在不斷演進,但本質乃是載人載物的工具,而載于其上的人,才是內容,或者主體。在漫長的出版時代,紙以載文,文以載道,到底“紙”是媒介,還是“文”是媒介?在互聯網時代,到底電子二極管是媒介,還是文字、圖片、音樂、視頻等數據形態是媒介?這樣的爭辯幾乎不會有結論,但毫無疑問,彈幕技術的出現,讓視頻的媒介屬性更堅實了一些。
基于此,我們有理由將彈幕視為社會化視頻的殺手級應用。前面的文章中說過,社會化視頻從制作與傳播兩個環節來講,與傳統視頻相比,更加“社會化”:其制作層面的社會化支撐源于“互文性”“社會性”“扁平性”三大制作原理;其傳播層面的社會化支撐源于社會化媒體場域。唯獨在“觀看”這一“用戶體驗”環節,作為線性媒體的視頻,幾乎無法很好地“社會化”,進而將“觀看”這一單向度行為升級為“使用”這一綜合性行為——如今,彈幕的大面積出現,使得該環節獲致巨大的社會化飛躍。這一飛躍,將為觀眾篡改、編輯并最終擁有視頻提供了一條路徑。也就是說,觀眾將使用視頻,而不是僅僅觀看或者簡單參與互動,若非如此,此一環節的社會化便不能宣告完成。
補充一下,在許多綜藝節目中,彈幕已經被有意無意地使用了,比如《爸爸去哪兒》、《曉說》(現名《曉松奇談》)等,屏幕上時不時出現的動畫表情、爆炸特效以及調侃性字幕,即是彈幕的初級形式——只不過專業的編輯人員代表了觀眾,對視頻進行有限度的、可控的彈幕操作而已。
再補充一下,近日,動畫電影《秦時明月之龍騰萬里》試水“彈幕”,據說取得了不錯的效果。若果真如此,可以預見,下一階段,電影院將變為彈幕狂歡的場所,禁止拍照、禁止喧嘩等古典劇場式觀演規矩也將煙消云散了罷——電影院將變為眾聲喧嘩的廣場,不復是一種黑暗中靜穆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