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6點起床,到書房上網。平日總睡懶覺的兒子,今日卻起了一個大早,拿著數碼相機,將我家的“四合院”拍攝下來。昨天下午他就拿著尺子,丈量了房屋,打算將它制成立體圖片,放在網上。
打開電腦的同時,也打開電視。在舊金山,我訂購的中國長城節目平臺,有中央電視臺的電影頻道,我常常看。今晨的節目,是《留守孩子》。畫面上是熟悉的江漢平原,劇中人講的是典型的襄樊口音。這兩樣因素,觸動了我內心深處,對故鄉那片土地上孩子們的一份牽念。
影片的故事情節其實很簡單:幾個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的孩子,因無人管教,而常常在學校、社會上肇事。故事的高潮是,這幾個孩子,租了一輛貨車,南下廣東,去尋找自己的父母,而被警方攔截下來。
有一場戲特別感人:一位姓王的父親,在廣東打工,因孩子在老家不聽話,被學校請回來。他的妻子跟老板跑了。在荒野里,他跪在兒子的面前,哭著說:“我在外面給人家當孫子,回到家里來,給自己的兒子當孫子。我哪里像個人啊!”說到這里,淚水滾滾而下。
影片基本上是用“原生態”的方式拍攝的,演員在我看來,大多都是業余的,臺詞也是基本上未加修飾的襄樊土話,真實、自然。比如,”去”,在影片中,并不念QU,而是連漢語拼音也拼寫不出的,類似于“客”(KE)的發音。而在上面所引的那段臺詞中,“兒子”、“孫子”,也是我們湖北荊、襄一帶特有的彈舌音。
鄉音,是靈魂深處的一種終身的情感元素。記得20多年前上大學時,從北京坐火車到襄樊,換乘襄樊到荊門的火車,一上車,家鄉口音就頓時多起來。而在荊門汽車站,在電機廠燒鍋爐的朋友范士云,已經幫我買好了到沙洋的汽車票。一塊多錢的情誼,累積到今天,已無法用金錢計算。坐上汽車,身邊就全是荊門土話了。這時,如果要和周圍的人聊幾句,我就必須將操了半年的普通話改過來。開頭的幾句土話,略顯生硬,舌頭似乎有點不聽使喚。慢慢地,隨著老家漸近,自己的土話也越發流利了。
現在呢?我不會講,或者說,不再講荊門土話,已經20年。我在城里的歲月,遠遠超過了我在鄉村度過的18年。轉眼之間,到美國這英語之邦、美元之國,也已經10多年了。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的院子里,自種的果樹都已掛果,而菜地里的西紅柿,也沾滿了露珠。兒子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用相機東拍西拍。前幾天,他剛剛從舊金山一所不錯的高中畢業。這個國家,用納稅人的錢,為他提供了9年的義務教育(小學4年級到12年級,因為他是在成都讀完小學3年級后來美國的),沒有交過一分錢的學費,而且,還享受一頓免費的午餐。
他知道生活的艱難嗎?知道在肥沃的江漢平原一他的祖先世代生死的土地上,還有許多孩子,靠年老的爺爺奶奶照料,而父母,則在遙遠的南方,出力、流汗、累死累活,全部的目的只有一個:為孩子過好的生活。
我沒有對孩子講最近在國際上影響巨大的山西“黑窯工”事件。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竟然會有身為父母的人,將別人的孩子,甚至是智障的孩子強迫擄走,在狼狗和皮鞭下,干超出體力負荷的活,卻沒有一分錢報酬。
我希望兒子能問問我:SLAVE是什么?
被當作牲口的人。
我希望兒子進一步問:SLAVERY是什么?
把人當牲口對待的制度。
在《留守孩子》的片尾,光明呈現:當地政府撥款,提供房屋,為留守孩子提供集體住宿、管理。社會,終于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我希望,這是真的,而且,是普遍的措施。
在中國,越是貧困的地方,政府的辦公樓修得越豪華、氣派。這樣的圖片,我們在網上已經司空見慣。河南的某個鄉政府,將自己的辦公樓修得像天安門;安徽的某個貧困縣,政府機關漂亮得像美國的國會山莊。而在我居住的這個美國小城,只有兩萬多人口,大學程度以上的居民,就達70%以上。今年是該市建市90周年,全部的紀念活動,不過是在全城的部分電線桿上,懸掛了”El Cerrito,1917-2007”字樣的廣告。誰能想到,市政府,就在幾棟活動木板房中,如果不是掛著一面星條旗得話,找都難以找到。
在中國,一個人成才的成本,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了大多數農村家庭難以承擔的程度,而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成本,完全是家庭承擔的。而孩子,是國家和社會最應該承擔的責任,因為,在一個現代國家里,他們是最可寶貴的財富。這是比任何GDP都要珍貴得多的東西。為什么要把中國建設好?正確答案只有一個:讓中國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孩子的子子孫孫,過得至少不比世界上最好的國家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孩子的子子孫孫,差,如果不是更好的話。
再說了,再高的GDP,如果都變成了奢華的辦公樓,而絲毫也沒有惠及新一代的中國人一中國的孩子,如何讓他們,在今后的人生中,愛這個國家,愛這個制度、愛中南海里的那一群人。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2007年6月作于舊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