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楠讓小周找條干毛巾來,來人頭發濕著,可能是淋了雨。
我母親殺了人,我想請您做我們的律師。我母親路過一個西瓜攤,抄起人家的殺瓜刀,捅死了一個老頭……
蘇楠想起來了,幾天前的晚報好像登過這則消息,說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用西瓜刀捅死一年近七旬的男子。
我不相信我母親會殺人,她連雞都不敢殺,敢殺人?她一輩子都小心翼翼低眉彎腰的,怎么會殺人?聽說還捅了十四刀。十四刀,怎么可能呢?
幾乎所有殺人犯的家屬都不相信自己的親人會殺人。
我母親人好,您相信一個連貓狗都心疼的人會殺人嗎?
您母親貴姓?蘇楠問。
哦,不好意思,忘了告訴您了。楊,楊小水。我叫李嶠汝……她從包里找出名片,遞給蘇楠。
嶠字挺生僻,蘇楠第一次見到。要不是對方自己念出來,蘇楠還不知道該怎么發這個音。李嶠汝也是鄭州的,教育報編輯。這報紙蘇楠見過,老公是大學老師,有時候帶回來的書啊煙啊就用這報紙裹著。蘇楠從桌上取出自己的名片,做了交換。
我現在沒在報社了,辭了,李嶠汝說。我母親都這樣了,我哪還有心工作?
蘇楠很意外。按理說,楊小水已經五十多了,即使保命判無期,出來還能有幾天團聚的日子?但李嶠汝卻為母親的案子辭了職,這就不像只是讓親朋好友看到自己盡了力那么簡單了。
你有什么懷疑?蘇楠改用了你,這樣能更快地拉近嫌疑人家屬與律師的關系。以后的日子長著呢,老用您就顯外,讓對方拘束,總好像隔著層什么。
李嶠汝說,死者姓許,與我母親并不認識。我母親怎么會去殺一個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
即使人真是我母親殺的,當時她很可能受到了生命威脅,是不是屬正當防衛?李嶠汝說,我想讓你們提早介入,新的《訴訟法》不是說律師可以在偵查階段就介入嗎?
是的。蘇楠表揚她,到底是編輯,對法律了解得多。對了,你怎么知道你母親不認識受害者?
我爹不認識他。我,還有我梁叔都不認識他。
這是什么邏輯,你們不認識就能代表嫌疑人也不認識?蘇楠沒有講出自己的質疑,她等著李嶠汝自己解釋。
梁叔是我繼父,梁波濤。李嶠汝說,我母親離過婚,我小的時候。我母親一輩子沒有什么朋友,她不喜歡說話。用城里人的話說,就是有點自閉。
你有什么要求?
我,我……李嶠汝好像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得先弄清楚,那人是不是真是我母親殺的。
這好辦,我會盡快幫你查清楚。
還有,李嶠汝小心翼翼地問,我母親要真殺了人,能不能保住她一條命?
如果真是捅了十四刀,手段確實太殘忍了。但如果她不是預謀殺人,或者有合理的殺人動機,保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母親跟你梁叔關系還好吧?蘇楠其實是想問,有沒有情殺的可能。她怕刺激李嶠汝,換了種方式。
好,李嶠汝很篤定。這么多年,沒見到他們爭吵過。我母親那性格,跟誰都不會急。
你看的也許是表象。蘇楠說,既然你母親性格這么好,當初為什么離婚?我這話可能很冒昧,你想一想,有沒有道理。離婚的時候,你母親是在農村還是在城里?
農村。李嶠汝其實聽人家說過母親離婚的原因,但她始終不愿相信。那時候,我好像還不到四歲。
哦,也就是說,你母親離婚的時候是九十年代?
不,八十年代初。我今年三十七歲。
屬龍?
屬龍。
真巧,我也三十七。蘇楠交換性地報出自己的年齡。農村那個時候離婚更少,楊小水水性楊花?別的原因,都不足以讓一對農村夫妻鬧離婚啊。這樣的疑問當然不能在李嶠汝面前表達出來,被害人家住哪里?
那個姓許的老頭住在光明小區,椿樹巷旁邊。老家是新蔡縣劉橋鄉許廟村。李嶠汝外圍工作做得還算仔細。
你呢,你們住在哪,老家哪的?蘇楠問。
我們老家是遂平縣文城鄉,我母親和梁叔現在住幸福小區——世紀大道東大街。
2
楊小水中等個,五官并不精致,甚至有點粗糙。唯一的特色就是白,不是那種蒼白的白,她白得很自然。身上套著的T恤衫是淺藍色的,過于寬松,讓她顯得嬌小,遮蔽了性別,也遮蔽了年齡。蘇楠懷疑她穿了男人的衣服。豐滿是楊小水給人的另一個特征,五十多歲的人了,胸前還撐得鼓脹脹的。這樣一來,不漂亮的楊小水就有女人味了。她坐在鐵窗后面,一點兒也不抓眼,但又讓你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特別。
不像其他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楊小水沒有那種兇殺過后回歸理智的驚恐。自從進入律師會見室,她一直都很淡定,就像從家里出來跟鄰居閑聊。
楊小水眼睛看著蘇楠,等她發話。
蘇楠示意小周將李嶠汝的授權委托書遞給楊小水,然后詳細地講了律師的職責和楊小水在這個階段的權利和義務。
殺人償命,律師有什么用?這是蘇楠她們等來的楊小水的第一句話。
您做過教師,應該知道律師有什么用。
楊小水竟然紅了臉。皮膚白的人,可能都容易臉紅吧。
簽好名字,小周收回授權書。
您看著挺年輕的,蘇楠并沒有一上來就問案子。這話并不是奉承,一白遮千丑嘛。
楊小水沒有客氣,她上來就很突兀地承認是她殺了那個人,用西瓜刀。畜生耍流氓,我為什么不能殺他?
蘇楠說,賣西瓜的攤販作證說,他沒看見許武生耍流氓,他看到的是您拿起地上的西瓜刀,撲上去先捅了許武生一刀。這第一刀其實已經致命——包括后面的三刀,都是致命的。等許武生轉過身子時,您又補了第二刀、第三刀。許武生倒地,您又及時地撲上去,捅了他第四刀。這時候,您已經用盡了全力。后面的十刀,可能都是在發泄,是一種下意識。是這樣吧?
忘了,楊小水低下頭。
就那么恨他?在公安局看到案卷,蘇楠幾乎失去了信心,案卷里附著清晰的照片,慘不忍睹。受害人身上雜亂地橫陳著十四處傷口,或深或淺,被攉開的肉一律向外卷著,像滲著血的唇。前三刀是從上向下去的,力度很大,根本不像是一個老年婦女所為。
楊小水嗯了一聲。
之前你們不認識?蘇楠提醒她,如果你們之前有仇怨,會對您的量刑有幫助。
不認識,楊小水搖頭。我怎么會認識一個流氓?
問題是,誰也沒看到許武生對您耍流氓啊?即使他真耍流氓了,拒絕的方式很多啊,走開,大聲地求救,報警,都可以,為什么非要捅他十四刀呢?
他脅迫我,要我跟他去賓館。
憑脅迫這個詞,就能判斷楊小水應該算是個文化人。您可以不去啊?大庭廣眾之下,他能怎么著您?
整個會見期間,楊小水再沒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新信息。蘇楠憑直覺判斷,楊小水隱瞞了什么。您知不知道,您女兒因為您的事已經辭職?楊小水只有李嶠汝這一個孩子,這應該是她的軟肋。蘇楠想借此打動她,配合律師的工作。
果然,楊小水顯得有點失魂落魄。
蘇楠等她開口。
看守所的警察在外面來回走動。正是交接班時間,該下班的警察等不及了。
您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蘇楠努力掩飾住自己的不耐煩,我可是您女兒花錢請來幫您的。
謝謝您,蘇律師。楊小水從座位上站起來,主動告別。早點宣判吧,反正早晚都是一個死。我早死幾百道了,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
小周上前把筆和會見筆錄遞過去。楊小水并沒有細看,翻到最后一頁簽上自己的名字。簽名畫押這活,楊小水這一段肯定沒少做。
李嶠汝一直在外面的車里等著。
她沒有繼承楊小水的優點,不算白,胸也不大,但臉蛋比楊小水耐看,也比楊小水苗條。年輕人的身體嘛,總是緊繃繃的,有朝氣,不像楊小水,明顯開始下墜,給人一種頹敗的態勢。
母親行兇殺人的事實得到了證實,李嶠汝面色沉重,很失望。
冒昧地問一句,你結婚了嗎?蘇楠把話題轉到李嶠汝的生活中。
結了,又離了。
不好意思。
沒什么。
有孩子嗎?
女兒九歲,跟我母親。
哦,我兒子也是我母親帶。咱們這個年齡,誰有時間帶孩子啊。
李嶠汝嘆口氣,這下好了,往后只能我自己帶了。
嶠汝,有個問題我考慮了好久,還是得問。
你是律師,想知道什么只管說。
如果涉及到家庭隱私那就算了,如果不是,你們得配合律師的工作,蘇楠說。
蘇律師,我懂你的意思,你只管問,我不會瞞你的。
我臨走的時候,你母親說,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這話里,是不是還有話?。?/p>
李嶠汝還真沒想到,母親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梁叔有工資,一個月接近兩千。就他們倆,吃不愁穿不愁的,還能有什么苦?李嶠汝自認為自己做女兒還算稱職,平時經常塞給母親一些零花錢,過年過節也會給他們買衣服買禮物。她自己離婚后,就更能理解母親當年帶她的不易。當然,她也不吃虧,樂樂的生活費都是母親和梁叔負擔,連學費都沒讓李嶠汝出過。聽說梁叔也曾有過兩個孩子,發大水給沖沒了。梁叔把父愛毫無保留地給了樂樂,比樂樂爸還疼她。
也就是那句話,讓蘇楠堅信,楊小水有隱衷。蘇楠沒講出自己的懷疑,她問李嶠汝,你母親,是不是跟許武生有宿仇?
不可能吧?李嶠汝其實也不敢肯定,回答得有些心虛。她給母親買衣服,買禮物,帶母親去醫院看病,生病的時候護伺母親,卻不了解母親,也從來沒有琢磨過母親心里想著什么。
3
周一,蘇楠再次去看守所見楊小水。
老流氓該死,楊小水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
按照一般人的邏輯,這不應該成為她殺人的理由。好在蘇楠已經看過公安局的訊問筆錄,警察對楊小水的審問很仔細。楊小水說許武生對她動手動腳,警察緊追不舍,問她怎么動手動腳。筆錄上記著,這個問題警察連著問了六遍,說明楊小水當時也是不愿回答,像是和警察對峙。警察卻揪住這個問題不放,說這一點很關鍵,決定著許武生是不是真耍了流氓。楊小水拗不過,賭氣似地回答說,許武生一上來就抱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胸前揉摸……看到這兒,蘇楠笑了,楊小水這樣的嫌疑人就得警察來對付。
蘇楠再次拿她女兒攻心,李嶠汝每天堵著我的門,讓我想辦法。她說,除了樂樂,您是她唯一的親人。
蘇楠的話起了作用,楊小水目光漸漸呆滯。
小周也屏住呼吸,怕自己微小的舉動會打亂蘇楠的計劃。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楊小水緩過神,跟俺妮兒說,別忙活了。誰的罪不是自己扛?早死早脫生。
頓了頓,楊小水又問,這里讓聽收音機不?讓妮兒把俺家里的小收音機捎來。
蘇楠咳嗽了一聲,正在考慮如何拒絕呢,小周插話了。您的案子正處于偵查階段,恐怕不合適。
回來的路上,小周為蘇楠不平。我們這是救她啊,她怎么就不配合呢?
她很清醒,反正不死也是死緩,最低也得關她20年,配合還能放了她?
我看,楊小水有事瞞著我們。
蘇楠不語,等著小周繼續發表看法。
女人要是遇到性騷擾就生殺機的話,男人還不殺絕了?小周為自己的幽默很自得。
4
蘇楠想去楊小水老家看看,了解一下她的為人。這個想法與李嶠汝一拍即合。出了這事,李嶠汝才發現,她對母親幾乎不了解。農村的母女或父子,大多都這樣,親情多,交流少。彼此的了解,除了衣食住行,所剩無幾。
家里就李石磨自己,兩個兒子、兒媳婦都在南方打工。孫子孫女放假了,老婆帶著幾個孩子去南方跟他們爹娘見面去了。李石磨嘿嘿地自嘲,我這個年齡,出去打工沒人要了,就近在我們這里找點活干。
蘇楠有點走神,她在想象李石磨跟楊小水一起生活的情景。李嶠汝以為蘇楠無心跟父親閑聊,趕緊自己支開自己。爹,我去做飯,你跟蘇律師好好聊聊。她在旁邊,怕爹放不開。
房子很寬敞,兩層小樓。墻上掛了三個鏡框,照片擠得滿滿的,很熱鬧,但沒有楊小水的照片。
李石磨說,兒子的房子。我們老兩口,還住老房子。老房子在院子的左側,是兩間瓦房。
兒子他們在東莞,這小樓平時沒人住。李石磨找話說。
李叔,剛才嶠汝也介紹了,我是她請的律師,是來給你們幫忙的。蘇楠切入正題,我這次來,是想了解——蘇楠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稱呼,楊阿姨——了解一下楊阿姨的情況。到了人家家里,直接叫人家楊小水太不禮貌,犯罪嫌疑人又太傷人,楊阿姨最好,既不遠也不近。
好人,妮兒她娘是個好人。李石磨一邊說一邊挪了一臺臺扇對著蘇楠吹風。
好人您為什么還要和她離婚?
李石磨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好人不好人我們說了都不算。李叔,現在楊阿姨作案動機不明,我這個律師沒法為她辯護啊。
妮兒她娘能不能保住一條命?李石磨怯怯地問。
說不好。這就看你們是不是配合了。
李石磨為難地說,我這一大家子,都看我哩。不過,只要你能保住妮兒她娘一條命,我出錢。一萬中不?
錢是另外一回事,你得先如實地給我們提供楊阿姨的信息。
提供提供,你只管問。
李叔,你得清楚,我這個律師可不是政府花錢請來的。我是你們的人,是幫你們說話的。
嗯,我清楚哩。
你得說實話,不能藏著掖著。
說實話,不藏不掖。
那,我問你,在你心里,阿姨是個什么樣的人?
李石磨像是努力地想了想,才說,先前她一直在上學,她一個半大妮子,我也不太了解。后來她回到生產隊,我們才發現這妮兒不跟人家噴也不跟人家諞,但表情還是挺喜翹的。村里人也沒往心里去,誰讓人家有文化呢。大水一罷我們就結婚了,她還是那樣,做活麻利,就是話不多,表情也淡。我心想,經過了這么大的災,就是再有文化,也輕快不起來。結婚我也沒塌啥賬,問她要啥,——那時候時興女方要東西,——人家任啥都沒要,沒要布沒要衣服,就要了個收音機。收音機買回來,妮兒她娘話更少了。比如她讓你上街捎點平絨布回來,一般的女人會絮絮叨叨說好長,你那雙鞋,鞋底早納好了,就剩鞋面了。你不是今兒個去趕集嗎?捎半尺平絨布回來。趁現在有空,我抽空做好,上好,不耽誤你秋里穿。要是換作妮兒她娘呢,就簡單多了,捎半尺平絨回來。最多再加幾個字——做鞋面,把用途告訴你……你要說她不喜歡熱鬧吧,她整天抱著個收音機聽。
蘇楠打斷他,這些我都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當初為什么離婚?
蘇楠的手同時伸進提包里,暗暗打開了錄音筆。
5
咋說呢?妮兒她娘哪都好,偏偏褲腰帶松。我心里琢磨著,可能有點文化的女人都騷……你別多想,我是說我們鄉下,說妮兒她娘。開始我怕人家知道了,丟人。趁她從學校回來,黑了躲在屋里偷偷地打她。也照死打過,改不了咋辦?我真是忍不下去了,殺她的心都有。就離了。
男方是大隊干部?
不是,不是我們楊灣的。
他們怎么認識的?
誰知道呢。她說她救過他的命,是他的救命恩人。這好事還真做到底了,最后把自己都送給人家擺置了!你沒見過那人,一個寡漢條子,比她大有二十多歲呢。
也不一定就是你說的那樣吧?你看到過?
還用看到?這事,瞞不了人的。開始我也不信,你說,一個不好吃不好穿的娘們兒,咋會好這口?那人第一次來,妮兒她娘介紹說,人家是來感謝她的,大水時她救過他的命。我心里還納悶,怎么之前就沒聽她說過呢?納悶歸納悶,人家找上門了,還大包小包的,帶著給妮兒吃的東西,咱臉上還不得表現熱情點?我讓妮兒她娘去鄰居家借了幾個雞蛋,留他喝酒。他是東營大隊的,陶莊,離這兒不遠。吃完飯我更納悶,妮兒她娘既然救了他的命,飯桌上兩個人咋就不提救命的事呢?
許是都不忍再提呢。
我也是這樣想。后來,那姓陶的隔不長就到學校去找她——學校老師都眼氣她,回來跟我諞,人家楊老師可是救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今兒個又來酬謝楊老師了。我心里酸不溜溜的,嘴上還得給她攬把著。
興許真沒什么呢。
真沒啥就好了。第二次是我去送小姨。小姨投河死了,我在那兒住了一宿?;貋砟輧簡栁?,咋不給她捎包,還是陶大爺好,一來就給她們買糖吃。我問她們陶大爺啥時候走的,兩個妮兒爭著說,她們還沒穿上衣服呢,陶大爺就走了。妮兒小,不知道說瞎話。
這也不能說明什么,興許人家真是路過,借宿一夜。
哪有恁巧的事?呵,他一來不是去學校就趁我不在家?其實我心里也存著僥幸,直到出了更大的麻纏事。那天文城逢集,我去趕集買肉。妮兒她娘又懷上了,我炯得不得了,想改善一下生活,晚上吃扁食——扁食知道不?餃子!一早出門我就感覺要出事,右眼皮老是跳。挨黑兒了,左等右等還不見妮兒她娘回來,我就預感不好。學生娃都回來了,妮兒回來了,連老師也回來了,妮兒她娘還在學校做啥?我緊趕慢趕到了學校,嚇一跳。天啊,妮兒她娘就躺在地上,四周到處都是血,妮兒她娘的衣服被血浸透了。這輩子我也沒見過這么多血,我尋思著,妮兒她娘這次肯定是不中了……
怎么了?
流了。送到公社,撿了一條命回來。妮兒她娘嘴硬,死活不說原因。還是學校老師告訴我,說那天陶水旺來過。我那個氣啊!
氣什么?
還不是那姓陶的惹的禍?
跟人家有什么關系?
等妮兒她娘緩過來,瞿醫生劈頭蓋臉就罵了我一通,你不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同房???你是想要她的命啊!我沒敢爭辯,怕當著外人說漏餡了,家丑啊。
然后,就離了?
離了。不離還能過?妮兒啊,你不知道那兩年我過的是啥日子,妮兒她娘沒有給過我一個好臉。白天在外面還好,一到晚上回來,她就徹底蔫了——就像那院里的合歡,白天精神晚上就收了。她出院回來,我忍著,一直沒敢提分開的事,想等她身體恢復恢復再說。沒想到,滿了月之后她自己倒提了出來。妮兒她爹,拖累你幾年了,咱分開吧。說的時候,她也不看我。
你就舍得下小汝?
舍不下還能咋了?她非要帶著,就由了她。
那姓陶的,現在呢?
早死逑了。活該,他那樣的人。
怎么就死了?
誰知道。報應唄。有說是掉水庫淹死了,也有說被車軋死了,反正再也沒見過他。
哦。他們的事,村里都知道了?
沒。他們不怕丟人?誰都不知道。
在你們這兒,她跟人開玩笑不?
很少。人家婆娘話都多,說說笑笑啊,跟一茬的男人戲耍啊,唯獨妮兒她娘,跟誰都不說笑。
看到人家開玩笑,她煩不?
不煩,有時候也跟著笑。咱農村你也知道,都是粗人,笑話一說就到褲襠里去了。妮兒她娘也跟著人家笑,但自己從來不摻和——不跟人家開玩笑,誰也不能拿她開玩笑。
你知道許武生不?
不知道……你是說那個讓妮兒她娘捅死的流氓?
嗯。
不知道。
阿姨去過新蔡嗎?
沒有。后來去沒去過,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出了這事的時候,怎么想的?
沒咋想。他要是知道妮兒她娘不跟人開玩笑就死不了。
你相信阿姨能做出這樣的事?
咋不信?惹急了,她可不講你是誰。
哦。你們咋結的婚,還記得不?
咋不記得?記得清楚著呢。發大水那年,他爹臨死前把她托給我。我家算是楊灣最全的,一個沒淹死,一家四口全活過來了——我爹、我娘,還有我和我兄弟。那時候不像現在,誰有錢誰了不起,那時候是看誰家里人多,人多才了不起。妮兒她娘就剩她自己——她爹不多長就病死了。我們家搭了個棚子,妮兒她娘搬過來,就算結了婚。我記得當時還放了一個小掛鞭——好多人連炮都沒放。第二年,就添了妮兒。偏偏又不足月,老是病。唉,那幾年,也不知道咋過來的。
好端端的,她怎么就不當老師了?
我也不清楚。有一年民師考試,她沒考上。我去大隊找人,反正學校缺老師,人家又接著用她。得虧她不當老師了,聽說在老梁那學校開小賣部發財了。
發財了?
也不是發財,掙了點兒小錢吧。
6
李嶠汝接到蘇楠的電話, 是夜里十二點一刻。
你母親平時不太說話?
嗯,話不多。這是母親的優點,也是缺點。
你母親有沒有抑郁癥的表現?
抑郁癥?沒有啊。鄉下人,有什么可抑郁的?
不是抑郁。我是想,給你母親申請司法鑒定。
什么司法鑒定?
蘇楠沒有急著解釋。公安內部對你母親這個案子很堅定,認為鐵證如山。我想,你要不介意,這個辦法可以試試。
什么辦法,你快說???
精神病司法鑒定。
李嶠汝頓了一下。那就申請吧,只要能救母親,哪還在乎什么精神病?掛電話前,李嶠汝問她怎么還沒睡。
在游泳呢。不過,沒敢下水,水太臟,現在正坐在游泳池邊給你打電話。對面懸掛的電視機上說一個精神病人殺了自己的父母,這個畫面突然提醒了我。
李嶠汝越想越覺得母親確實有精神問題。母親不太說話,要按城里人的標準,就是自閉。自閉的人總在心里琢磨事,這還不算抑郁?抑郁,就是精神層面的問題了。
李嶠汝精神亢奮,睡不著,她踩著椅子,把柜子頂上的母親的舊信取下來。信裝在一個鐵皮盒子里,李嶠汝以前瞅過幾封,帶著母親那個時代的烙印,什么友誼啊青春啊,矯情得很。反正也沒事可做,李嶠汝耐著性子把它們讀完了。
總共十七封,九封是母親駐馬店的兩個女同學寫來的,另外八封是一個名叫常江的陌生筆友寫來的,通信地址是河北省石家莊市一家罐頭廠。起止時間是1982年3月11日和1983年11月24日。
7
從信的內容判斷,楊小水與常江的通信遠遠不止這八封,有些信可能弄丟了。按時間順序,頭兩封信簡單,客氣,就像兩個陌生人見面先握手,然后才試探著深入。
常江在信里詳細地講了自己的家庭。他父親是石家莊第二紡織廠的工人,負責機器維修。但他父親有一個極其不紳士的習慣,嗜酒。而且,喝多了就打老婆。常江的母親,因為受不了父親的虐待,跑了。當時,他最小的弟弟只有6歲。
常江的這次傾訴,取得了母親的信任。李嶠汝從常江后來的信里判斷,母親可能也講了自己的經歷。這明顯是一次交換,信任的交換。
有一封信,母親可能講到表姐的經歷,常江在回信里也稱表姐,表示很同情。李嶠汝想了很久,沒想出母親的表姐到底是誰。她問梁波濤,知道我娘的表姐現在在哪不?梁波濤想了想,你娘還有個表姐?我怎么沒聽說過?
她又打電話問父親李石磨,父親的反應與梁波濤如出一轍。
這就怪了,白字黑字,難道是母親在騙筆友?為什么要騙筆友呢?從常江的回信看,兩個人應該沒有見過面。李嶠汝算了算,1983年她只有七歲,母親還沒嫁給梁波濤。李嶠汝對母親的疑問越來越多,母親和表姐到底經歷了什么,竟然“震憾”了對方?
李嶠汝想先搞清楚母親的前半生。保住母親的命重要,了解母親也一樣重要。
8
司法鑒定的結果,楊小水一切正常。蘇楠并沒有多意外。吃過飯,蘇楠給小周打電話,讓她跟看守所預約好周一會見的時間。
打完電話,蘇楠不好意思地看看姥姥,忘了告訴你們,我上周去了文城。
母親問,專程去的?
媽,你都退休了,怎么又喜歡大紅大綠的衣服了?看見母親身上花得夸張的衣服,蘇楠突然想到了楊小水,盡管她們年齡相當,但楊小水決不會穿這樣的衣服。
這衣服我們不穿誰穿?我一下買回來兩套,我和你姥姥每人一套。母親站起來,扯著衣襟原地旋轉了一圈。年輕時穿,太俏,怕人家說?,F在再不穿,還等什么時候?
你去文城做啥?一直沒說話的姥姥突然問,同時調小了電視的聲音。
還能做啥?辦案唄。一樁兇殺案。
都去哪些地方了?姥姥不關心蘇楠的案子。
文城衛生院。姥姥不是在那兒工作過嗎?
有什么好看的,一個破爛醫院。姥姥換了臺,一個女歌手正在電視上閉著眼睛唱歌。
蘇楠的手機又響,姥姥干脆把電視關了。當個名律師多不容易啊,飯都吃不安生。
謝謝姥姥理解!蘇楠裝著沒聽明白姥姥的揶揄。唉,那里根本就不是我心目中的農村。那些村莊,怎么說呢?就像一個人穿了件仿制的名牌衣服,一心想著摩登起來,卻又洋不洋土不土的,讓人貽笑大方。炊煙也沒了,新農村倒是起來了,統一規劃,統一建設。好是好,總覺得農村不該是這個樣子……
農村應該是什么樣子?姥姥不滿意蘇楠這話?,F在哪不在變?人變了,觀念變了,什么都變了,就不許農村變?
不光這些,還有人,也不太像農民了。蘇楠想起李石磨,這是離她最近的一個農民。
楠楠,你跟我說說,農民應該是什么樣子?非得吃不飽穿不暖、滿臉深仇大恨的才像農民?姥姥像是早準備好了這些話。
9
看著她一臉的平靜,蘇楠突然對科學產生了懷疑,楊小水真的正常嗎?她太像一個正常人了,像得讓人都不敢相信。
阿姨,您真的沒什么話要說了?
楊小水微笑??赡苡X得還不夠,又點了點頭。
案子可能很快就會移交到法院。蘇楠不忍明確地告訴她,如果楊小水提供不出新的證據,極有可能的判決就是死刑。
楊小水連頭都不點了。她給了蘇楠一個笑,依然很淺。
其實,我也算半個遂平人。蘇楠討好地說。
楊小水的眼睛好像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了下去。這一點,被蘇楠敏銳地捕捉到了。老鄉又怎么樣?外面到處都是。
我母親是文城人,蘇楠抓住這條線不放。
你母親?這是楊小水當天吐出的第一個實詞。
你不認識。蘇楠熱情地朝下續,她一直在外面上學,大學畢業后在鄭州工作。
發大水那年,她在文城?
發大水?蘇楠不知道文城什么時候發過大水。她提醒楊小水,下一次我們見面的地點,可能就是法庭了。
蘇律師,你多大了?
三十七。
哦,跟我妮兒同一年,屬龍。
我知道,我是她的委托人。蘇楠意識到自己也說了句廢話,趕緊細化了一下。我比她大幾天。
楊小水像是沒聽到她剛才的話,依舊接著大水的話題喃喃自語。文城人,咋不知道發大水呢?
回鄭州的路上,蘇楠給母親打電話。文城發大水你知道不?
我怎么不知道?死了好多人。你姥姥也是死里逃生。
死了多少人?
好幾萬吧。上邊的水庫潰壩了,整個汝河兩岸全淹了。
回到鄭州天已經晚了,草草吃過飯,蘇楠就上網搜文城發大水的信息。因為大水發生在1975年8月,媒體簡稱為“河南‘758’特大洪水”。維基百科的概述讓蘇楠震驚不已。
1975年8月,中國河南省南部淮河流域受臺風尼娜影響造成特大暴雨,導致60多座水庫潰壩,近萬平方千米受災,死亡人數則據不同資料從2.6萬到24萬不等,是目前世界上破壞程度最大的水庫潰壩災難。
天啊,從2.6萬到24萬不等?看電影《唐山大地震》時,蘇楠哭得一塌糊涂。難道,它比唐山大地震還慘烈? 蘇楠不信,繼續搜。如果一切屬實的話,這可是遂平繼嵖岈山衛星人民公社之后又一件聞名全國的事件。
關于死亡人數,說法不一。1975年8月20日,河南省委初步統計的數字是,全省死亡85600人,連同外地在災區死亡的人數在內,最多不超過10萬人。后來又有調查發現,這個數字顯然是多了,重新估計的數字是3萬多人,最多不超過4萬人。而由原水利電力部長錢正英作序的《中國歷史大洪水》一書則說是2.6萬人,這個數字成為后來一直被沿用的“官方數字”。但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個時代的官方數字幾乎是謊言的代名字。媒體在隨后的報道中,對死難人員的數字要么裝聾作啞,要么語焉不詳。2005年5月2日,美國“發現”欄目播出了一個有關“世界十大技術災難”的電視節目,赫然把“河南‘758’特大洪水”排在第一,印度博怕爾化工廠泄毒事件和前蘇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件則排在其后。
蘇楠把維基百科有關這次洪水概述的鏈接發到微信上,很快引來很多評論。大多數人感到很驚訝,駐馬店有過這事?李嶠汝也回復,我也是剛剛知道。嘿,咱倆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你母親的話,是不是跟這次洪水有關?蘇楠等不及打字,在微信上直接和李嶠汝通話說。
我母親的話?哪句???李嶠汝問。
這幾十年,她都是多活的。
嗯,那樣大的水,誰不是死里逃生?
你在哪兒?
火車站,買票呢。
出遠門?
嗯,石家莊。車票真緊張啊,只能買到四天以后的。
蘇楠想起來了,李嶠汝說過她母親有個筆友在石家莊。
10
兩個人再次見面,楊小水還是罩一件寬松衣服,看不到身材。等她坐下,衣服被抻直,身上才有山有水。
小汝讓我問問您,您表姐在哪兒?
我哪有表姐?
蘇楠哦了一聲,那,你有沒有常江的其它聯系方式?
楊小水馬上意識到她們看過那些信。找人家干嘛?我們早失去聯系了,也可能根本就不在石家莊了。
小汝已經到石家莊了。
妮兒去找人家了?楊小水不解,與人家有什么關系?
她說她不了解你,蘇楠引用了李嶠汝的原話。昨天她從石家莊打來電話,說信封上的那個地址早沒了。
你讓她回來,別去煩人家。話有點硬,楊小水趕緊又解釋說,我最后一次給他寫信,被退了回來。可能是搬家了。從那以后,我們就失去聯系了。
聽說,你們是30多年前的筆友?
嗯,很早了。
表姐呢?蘇楠緊追不放。
早死了。楊小水眼睛轉向窗外,車禍。
她以前住哪兒?蘇楠問。
死得早,楊小水答非所問。我們村,200多人,只剩下109人。楊小水的話好像比前幾次多了些。
阿姨,您可能不知道,當時的大雨可是破了全世界陸地降雨的紀錄,六小時達到了八百三十點一毫米。這么說吧,那三天下的雨,相當于你們那兒平常兩年下的雨。三十個縣市受災,一千零一十五點五萬人受災。蘇楠背了幾個數字。
我只知道我們被大水淹了,沒穿的沒吃的,誰還有心打聽別的。楊小水眼睛虛著,像是在說,她上午吃了兩個紅薯。
阿姨,您也是死里逃生吧?
嗯,死里逃生。楊小水喃喃地將蘇楠的話重復一遍。
阿姨,您是怎么逃生的?。織钚∷患?,蘇楠主動追問。
我們村里有棵老柿子樹,我娘跟我老早都爬了上去。那水,太大了,老遠看著跟山一樣,一下子就把我們打了下來。我沉到水底,又浮上來,抓到一塊小棺材板,就趴在上面,朝下漂。后來,我棄了棺材板爬上一個大草垛。大草垛被沖散,我又跳到一個木排上,才沒淹死。
很平淡啊,蘇楠有些失落。
楊小水突然提出一個要求,蘇律師,你轉告俺的妮兒,她要是真對她娘好,就幫娘好好找找碧汝。臨死前,我想見見她。
碧汝?蘇楠并沒有馬上把她和李嶠汝聯系到一起。碧汝是誰?
我還有一個妮兒,叫李碧汝,跟你一樣是律師,聽說在上海。
李嶠汝的親姐妹?蘇楠很驚訝,您自己的孩子怎么還聽說?
嗯,我聽人家說的。楊小水沒有回應她的驚訝,一臉殷切的表情等著蘇楠應承下幫忙找碧汝的請求。
中,蘇楠先答應下來。要是真在上海當律師,我完全可以幫你找到。我有個同學,恰好在上海律師協會工作。她有太多的疑問,最當務之急的是,既是自己的女兒,為什么還要去找?她知道楊小水不會解答她的疑問,只好等著回去問李嶠汝。
謝謝你,蘇律師!楊小水站起來,規規矩矩地向蘇楠彎了下腰。蘇楠后來才意識到,楊小水那是在給她行禮,給她鞠躬。她明顯沒有向誰鞠過躬,腰躬得有點生,有點僵,應該是從電視上學來的。
碧汝,李碧汝。在鄉下,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名字。不像李嶠汝和蘇楠,前者有些生搬硬湊的別扭,后者又略顯俗氣。碧汝好,碧是個很好的修飾詞,小家碧玉,碧波。汝則既指汝河,又可指代第二人稱你或你們。
蘇楠給李嶠汝打電話,嶠汝,你還有個姐姐?
沒有啊。
李碧汝是誰?
哦,你說她啊。李嶠汝漫不經心地說,人家只是曾經跟了我母親幾天。
幾天?
不是,幾年吧。具體幾年我也不清楚。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家送給我母親養了幾年,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又要了回去。我母親這十幾年一直想和人家搭上親戚,可人家壓根兒就不愿認咱這個窮親戚。去問中間人,人家推說失去聯系了。我母親不死心,就曲曲折折打聽來消息,說她好像在上海當律師。
怎么不說話了?李嶠汝在那頭問。
蘇楠的話很跳躍,李碧汝要真是律師的話,應該好找。
那邊李嶠汝的話兜頭潑了蘇楠一頭冷水。怎么找?李碧汝是不是律師都難確定,人家要是順口敷衍我們呢?我母親老是惦念著人家,我大學畢業她嘮叨說,也不知道碧汝考沒考上大學;我結婚她也嘮叨,也不知道碧汝現在成家沒;我生樂樂,她在產房里還不忘念叨,不知道碧汝有沒有孩子;就連我離婚,她心里也沒忘了那個碧汝,也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了……擱農村,我母親這叫漫天雪地里烤火,一面兒熱。
理解。盡管不是自己的孩子,養了幾年還能沒個感情?
關鍵是,我母親不是那種感情。那個碧汝,搞得跟她親生的一樣,我倒成了養女。你說,我能不吃醋?
蘇楠想象著電話那頭李嶠汝酸溜溜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別說被別人領走當女兒了,你就是嫁出去你母親也比念叨碧汝頻繁得多。母女嘛,連著心哩。
我也知道這個理,就是見不得她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說正事,你母親反復說,見李碧汝,是她一大愿望。蘇楠省了幾個字,沒敢說是她臨死之前的愿望。
我去上海找過,沒找到。這事還是見面再說吧。報告給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常江了。
常江?常江是誰?
上次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母親在石家莊的筆友。
哦,蘇楠還以為是什么好消息呢,她對楊小水的筆友可沒多少興趣。嶠汝,你母親到現在也不太配合我們。這樣下去,判決對我們肯定不利。
案子到哪一步了?李嶠汝問。
檢察院。很快就會轉到法院。
不急,我母親可能有救了。
什么意思?
那個許武生,“758”時可能騷擾過我母親。
???你說什么?
我是說,許武生可能是個強奸犯!
11
李嶠汝從石家莊帶回來的信,一共14封,蘇楠用了一個上午讀完了。信里,楊小水首先回答了常江問到的問題,一個女孩為什么叫小水這樣過于隨便過于平常的名字。汝河岸邊,因為近水,好多小孩生下來就跟水結下了不解之緣。大人給孩子起的名字里多跟水有關,張大水,劉水,陶小水,王水生,陶水旺……這個水字還有一層意思,因為水是賤物,河里塘里地里井里溝里,到處都是,人叫了水,就不稀罕,好養活。楊小水出生那天,碰巧汝河水又溢了,院子里到處都是水,小水就是這樣來的。
后來,楊小水的表姐也有了小孩,正好是大水之后第二年,她給兩個女兒分別取名李嶠汝、李碧汝。楊小水解釋說,嶠字是表姐在字典里找的,指尖而高的山。碧不用說,下面有石頭。人如山或石頭立在那兒,看你大水還能奈何得了我?這是后話,是楊小水敘述到表姐的兩個女兒時才講到的。類似的還有李石磨,都是能鎮得住水的意思。
水,成了楊小水每一封信的主題。
六月二十七的下午,女社員們正翻紅薯秧子,天突然下起雨來。楊小水信里的日期全是農歷,六月二十七是陽歷8月4日。小雨,但下得很急,隊長桿子沒讓放工。當天晚上,村前村后的溝平了,塘滿了,河也溢了。頭天桿子還在忙著招呼堵水,現在又忙著派人放水,再不放,稻子就淹倒了。“莊稼老漢不怕鬼,就怕秋后一場水?!闭娌患侔?。
七月初一,人都到東頭跑水。東頭有個高崗,崗上有棵老柿子樹。柿子樹特別粗壯,幾個人都合抱不了,據說是漢代就有了。村里的老年人說,當年劉秀被王莽追殺時就在這老柿子樹底下歇息過。這片高崗,也是村里的最高點,古人把這里當作他們祭祀天地的壇。楊小水的爹帶著奶奶、娘、兩個弟弟還有她都來到高崗上。桿子還指著小水開玩笑,說你們看清楚,來的是小水可不是大水,不要怕!高崗上的人都笑了。
老柿樹十幾丈高,樹下的陰涼比一個曬場還大。一般的小雨,坐在樹下濕不了衣裳。曬場知道不?楊小水的敘述很立體,像是怕她的筆友精神不集中,不時會問對方一個問題。然后她自己解釋說,曬場就是我們農村打糧食曬糧食的場子,又平又大。這兒也是楊灣人的飯場,一天三頓飯,到了飯點兒就有人端著碗圍過來。
桿子就站在老柿樹底下安排活兒。老柿樹上系了兩條拳頭粗的繩子,拖得長長的。水真上來了,下面的人死拽著繩子沖不跑。桿子還組織人摽筏子,把附近住戶的床抬出來,以備不測。有人笑干部們緊張,說他們純粹是六個手指頭撓癢,多一道子。這高崗上,啥時候上過水?汝河水幾乎每年都滿過,害得人每年都惶惶地跑水。跑多了,也不怕了。水稍微大一點,還能撈些從上游沖下來的生瓜梨棗。日子總像涼水一樣平淡,社員們反而希望偶爾發場小水,調劑調劑生活。男女老少都帶上餅子咸菜,熱熱鬧鬧地坐老柿樹底下亂噴。
西南方向傳來呼呼的嘯叫聲,楊小水回頭一看,媽呀,西南方向的空中立著十幾丈高的水頭,烏黑如石山,和著嗚嗚的風聲,向這邊卷過來。遠遠的,還可以看到前邊莊子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樣先后倒下。天啊,肯定是上邊水庫垮了!桿子可著嗓子吆喝了一句,都抓緊繩子……
楊小水被水頭卷起來,像是騰云駕霧,又像是坐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她說,啥最快?我算是知道了,水頭!蘇楠查了查資料,當時的水速是每秒六米。換算一下,合每小時二十多公里。這個速度,應該比當時的公共汽車要快些。雖然有夸張的嫌疑,但那個時代,楊小水乘車的機會不多,這個時速的水頭也可能是她乘坐過的最快的交通工具。
楊小水沿途聽得最多的聲音就是“呼通”、“咔嚓”聲,呼通是房屋倒塌的聲音,咔嚓是樹被水頭擊斷的響聲。那些呼救的聲音,很少有完整的。水頭到了一座房屋前,楊小水清楚地看見屋里亮著的燈,一個小妮子嘴里喊著奶奶朝屋里跑。轟的一聲,房屋眨眼不見了,喊聲沒了,只留下黑不見底的夜。楊小水被水浪不斷地打到水底,喝到肚子發脹,每一次她都以為自己活不成了,可最后關頭,她又浮了上來。就這樣浮沉幾次之后,楊小水發現了一個麥草垛。麥草垛很大,像是老社員的手藝。她拚盡最后一絲力氣爬上去,就再也不想動了。
麥草垛雖浮浮沉沉,還算安穩。天快亮的時候,遠遠看到了樓房。楊小水做夢都沒想到,她第一次到縣城竟然是坐著麥草垛。那些露著房頂的樓房,還有房頂上被困的人,像戲臺上的布景一樣,在楊小水的眼前一晃而過。
天黑之前,楊小水碰到一個撐筏子的,求人家救了她。第二天早晨上岸打聽,才知道她已經到了新蔡大王莊。長這么大,楊小水這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
水還沒消下去,楊小水卻堅持要回去。一路上看到的樹,樹梢上都掛滿了水草。第二天進入遂平境內,連樹都少見了。大的多伏在地上,小的,連根都拔走了。老鼠都圓滾滾的,像小孩子玩的皮球,也不怕人,在地上緩緩地滾動。鐵路線這邊的路溝里,是她這輩子見過尸體最多的地方。層層疊疊地摞著,不計其數。附近的樹枝上落滿了蒼蠅,黑壓壓的,把樹都壓彎了。
過了縣城朝西,根本就不像有過人煙。找不到路標,楊小水就像盲人,一路問著朝前走。高粱大多被水連根拔走了,沒拔走的倒伏在地里,看不出成色。立秋三天遍地紅,現在正好三天,哪里有紅?房子也像沒拔走的高粱一樣,趴著,房架沒了,空留一堆泥土。村莊只剩下名字,空蕩蕩的,什么也沒留下。稍微低點的洼地或小溝,都被尸體、大樹填滿。楊小水繞道而行,不敢細看。也不能說是繞道,哪來的道?滿眼都是讓人心慌的空曠。
天挨黑的時候,終于到了文城。熒火蟲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不多,三五只,稀稀拉拉的,在遠處詭秘地閃著光。這一場大水,熒火蟲怕是也要絕種了吧?以前,離老遠就能看到它們在河壩上熱熱鬧鬧的景象。熒火蟲明顯少了,天上的星星卻又亮又稠。奶奶說過,地上的人死了,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死了這么多人,天上得增加多少顆星星???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楊小水還小,沒聽明白奶奶的意思。她問奶奶,趕明兒你要是死了,也會變成星星?奶奶肯定地回答,會。楊小水還是不明白,奶奶,我咋知道哪顆星星是你變的?。磕棠陶f,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想到這兒,楊小水停下腳步,認真地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沒有哪顆星星像奶奶,像爹,像娘,像弟弟。
遺憾的是,只有爹活了下來,奶奶、娘、兩個弟弟都沒有回來。
楊灣生產隊總共237人,只活下來109人。10歲以下的孩子沒幾個活下來的。桿子讓人把紅薯地里沒沖走的紅薯攏起來,倒伏在地上的玉米也掰到生產隊里。先緊小孩和婦女吃,余下的再分給青壯勞力。
白天還好過,都忙著生產自救,什么也來不及想。最讓人揪心的是晚上,別說沒有床鋪,就是有也睡不著。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叫這個這個不在,喊那個那個不應,太空了。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想念就會乘虛而入。爹懷念娘,娘想爹;小孩懷念爹娘,爹娘想小孩……不知誰先哭起來,惹得庵棚里的人都哭開來,全村的哭聲很快又連成一片。說哭聲震天有點夸張,震地可是一點兒都不假。但楊灣沒有一家辦喪事的,沒法辦。也不是沒棺材,沒棺材可以去旁邊的集市上去賒,或者弄張箔也行。問題是,去哪兒找尸體?尸體都被泥糊著臉,用水沖凈才能辨認。多不說,天一晴就腐爛,味道沖鼻子。再說了,尸體往往都積在溝洼里,一疊疊了十幾具,怎么找?
楊灣到底有兩個人沒能挺過來,趁人不注意時在老柿樹上吊死了。
桿子召集剩下的人開會,說狗日的大水不講理,可毛主席在北京記掛著咱們呢,還專門給咱們發來慰問電,咱們得用實際行動來報答毛主席的親切關懷,大干快上,爭取把洪水造成的損失奪回來。下面我宣布條紀律,不準哭??蘼晜魅?,大家都哭起來還咋搞生產自救?咱們是受了大災,但咱們的思想無論如何不能受災。桿子還整了幾句口號,可能是開會從上邊學回來的?!安粮裳蹨I,掩埋尸體;振作精神,繼續革命”“一把鐵锨兩只手,誓奪小麥大豐收”……
楊灣在桿子的帶領下,很快搭起了幾十座一模一樣的庵棚。庵棚前的紅布早換成紅旗了,嘩啦啦地飄著。當破犁鏵的鈴聲在晨霧中響起時,一村的男女老少揉揉惺忪的眼睛,拿著碗筷圍到高崗上熱氣騰騰的幾口大鍋前。楊灣人重新吃起了大鍋飯。上邊發放的救濟物品全都集中到生產隊,衣服按人頭發放,破了交給縫紉組縫補,頭痛發燒有赤腳醫生。就連住的,也不分親疏遠近,男的一堆女的一塊。桿子說,咱們這可是因禍得福了,提前邁進了共產主義。
楊小水從此跟水結了仇——也不光是水,凡是與水相關的,她都不喜歡。楊小水還特意給常江舉了個例子,大水過去幾年以后,有一天村里放電影,《大河奔流》。一開始,全場沒有一點聲響,熒幕上都是水,揪人心啊。好在那只是片頭,接下來船上三個人的命運轉移了觀眾的注意力。電影演到十多分鐘,花園口被國民黨炸開,水洶涌而出。又過了幾分鐘,熒幕上突然出現水頭沖擊大樹、追趕人群的畫面。偏偏風又作勢,把熒幕又吹得鼓起來,電影上的水就像是立體畫面一樣,兜頭而來。誰家的小孩被嚇哭了,接下來幾個大人也哭起來,整個場地里的人都開始哭。號啕大哭。那個悲慘啊,連莫名其妙的放映員眼睛也濕了。電影沒法再演下去……
12
接下來,楊小水開始講她表姐。
當然,表姐不是真表姐,其實還是她自己。蘇楠估摸著,可能是楊小水不好意思自己講自己,才虛構了一個“表姐”作外殼。有表姐擔著這份虛名,楊小水的講述顯得更肆無忌憚,也把自己寫得更深入,更隱私。
表姐在草垛上漂到第二天晚上,看到一個小木排。木排上的男人穿戴整齊,像是早有準備。表姐向他呼救,男人沒應聲,眼睛卻直勾勾地瞅著她。那時候,表姐命都顧不上了,哪里想到自己衣不蔽體?眼看天又要黑了,再這樣漂一夜,肯定兇多吉少。表姐無助地哭著懇求對方,叔,您行行好吧,讓我上去。我是遂平縣文城公社楊灣的,您救我一命,我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的。
男人猶豫了一會兒,才把木排撐到表姐跟前。木排安穩多了,不用擔心水浪或障礙物的沖擊了。這個時候表姐才感覺到冷,一低頭,發現自己身上幾乎沒有衣服。她趕緊蹲下身子,想借此拂掉貼在她身上的眼睛。其實也沒有完全光著,上身還剩一個肚兜。肚兜因為濕透了,緊巴巴地粘在身上,身上高的高低的低,跟沒穿衣服一個樣。她一屁股坐到木排上,委屈地哭起來,哭自己的這副狼狽樣,哭家人下落不明——娘一個不會鳧水的旱鴨子,能頂得過這么大的水?還有爹和兩個弟弟,這會兒都在哪兒呢?想到他們都生死不明,表姐越哭越痛,越痛越哭。與生死搏斗了整整一天,表姐哪顧得上哭?
哭累了,表姐覺得輕松多了。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水面也漸漸平靜下來。男人不知道從哪兒搞了些麥草,鋪在木排上。表姐覺得暖和多了。
男人從水里撈上來一個甜瓜,妮兒,吃點吧,擋擋饑。表姐接過來,三下兩下啃完了。餓了,真餓了,這一天一夜,哪吃過東西啊。肚子里有了底,表姐感激地將眼睛投向男人。
黑暗中男人穿戴整齊的樣子,讓表姐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她想了好久,才想到一個詞,道貌岸然。表姐隱隱有點不安。
吃飽了,瞌睡也上來了。再不用擔心淹死了,表姐想瞇一會兒。從昨天到今天,兩天都沒合眼了。潛意識里,表姐又警覺著,不敢真睡,自己下身一點遮擋也沒有,木排的主人畢竟是個男人。正迷糊著呢,表姐突然感覺木排一側沉了一下。
男人厲聲問,誰?
大哥,救救我吧!我實在是沒勁了,再漂一夜,我怕熬不住了。聽聲音,跟男人年齡差不了多少。
不中!這小木排,禁不動三個人。
能禁動。大哥,你就行行好吧!蘇楠看見水里面有個黑影撐著木排想朝上爬。
不中,說啥也不能再上人了。男人腳蹬住黑影的頭,一下子把他踩進水里。
不一會兒,黑影又浮出水面。大哥,我快不中了,救救我吧。
表姐也替黑影求情,叔,讓他上來吧,救人一命,積大德呢。
不中。這個時候,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還顧得上救別人?
黑影不見了,水面上沒聲音了。表姐的心也沉了下去,又一個人在她眼前沒了。
星星出來了,它們也像被水洗過一道似的,干干干凈的,比平時格外光燦。男人坐下來,眼睛在黑暗的掩飾下放肆地盯著表姐。表姐在楊灣不是最漂亮的,但表姐的白卻是楊灣出了名的?,F在沒了衣服,那瓷白更是耀眼,與血管的青色映襯。尤其是前面那兩坨肉,兩個尖尖把濕肚兜蓬得高高的。表姐也知道自己的耀眼,盡量讓草淹住下身。藏住了下身藏不了上身,男人的眼睛像不安分的手,專撓她身上露著的肉,左邊右邊,上邊下邊……
男人的屁股悄悄朝表姐身邊挪了挪,妮兒,你多大了?
十四,叔。表姐感覺到男人沒懷好意,故意朝小里說。
男人說,妮兒哪像十四???看你胸起來了,腰也落了,髖也圓了……
瞞不了男人,表姐只好裝著沒聽懂他的話。
男人又挪了挪屁股,妮兒,你看我多大了?
叔,您跟我爹差不多吧。表姐急中生智。
我還不到三十歲,就是面相老了點。男人越挪越近,把表姐擠到邊上。
表姐緊張起來,心想,這男人,怎么比水還讓人害怕。
妮兒,知道我為啥救你不?
叔心好。表姐說,您救我,我忘不了您。我要是活下來,以后三大節氣我都來看您。
看不看都中。我心好,你也得對叔好。說著,男人的手搭上了表姐的肩膀。
表姐顫聲哀求,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從今往后,您就是我親爹。
男人順勢接住表姐的手,妮兒,讓親爹親親……
這個晚上,表姐兩次被男人壓到身下。她恨天上的星星,它們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天亮后,先后有兩個人扒著木排求救。男人沒有再阻攔,任表姐把他們一個一個拉上木排。第二個上岸的人見表姐沒穿衣服,身子抖得厲害,就脫下自己的衣服,擰干,讓表姐穿上。那是件中山裝,厚厚的卡其布料,外掛四個兜。應該是干部裝,不知道是水里撈的還是那男人自己的。楊小水穿在身上又胖又長,連下身也罩得嚴嚴實實的。
幾天以后,表姐飄回了楊灣。說飄,是因為表姐恍惚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只剩下鬼魂。
沒過多長,桿子就帶回來幾張布告,說是上面為了維護災區的秩序,從重從快打擊抗洪救災中的不法之徒,在遂平、汝南、泌陽同時開了宣判會。布告上有幾個哄搶國家救災物資的,有趁水打劫的,有盜用國家財產的……好幾個人的名字上都打了紅色的大叉,還有兩個強奸犯。
晚上吃過飯,表姐又去老柿子樹那兒看布告。白天她已經看過一遍了,她想再看一下,看看那兩個人中有沒有強暴她的那個畜生。布告上寫得很簡單,犯罪經過幾句話就帶過去了。有個姓屈的在岸上強暴了一名下鄉知識青年,然后又把對方推下水。沒想到,在救災點領取面粉時被知識青年認出來。姓王的有點像,說他在木排上救了一名少女后將其強暴,兒子大義滅親告發了父親。她盯著那個名字上的紅叉,真解恨啊,應該再劃大一些。又一想,不對啊,當時只有那個畜生和她,哪來的兒子?表姐想不明白,也可能是自己當時沒注意?
李石磨找人來說親,出乎姑父的意外,表姐竟然點了頭。
表姐答應嫁給李石磨,一是想趁早嫁個人,了了姑父的心愿。她知道,姑父肯定是活不長了。二就是,破罐子破摔。三個呢,圖的就是李石磨這一家人人氣旺。這么大的水,一家四口愣是一個沒傷著。最后一個原因,也最重要,李石磨人厚道。大水來的時候,李石磨和一大幫人正站在西頭的糞堆上。草皮堆成的糞堆禁不起水泡,慢慢酥軟起來,不時有人掉下去。李石磨仗著水性好,干脆舍棄了糞堆,順著水勢朝下游??匆婋x他不遠的房頂上有幾個黑影,李石磨就奮力游過去。在水里泡了半夜,突然上了房頂,李石磨凍得直打哆嗦。為了不招風,他也學房頂上的人,蹲在那兒。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李石磨才發現,房頂上蹲著的幾個黑影都是女人。而且,都光著身子。18歲的李石磨哪見過這陣勢?轉回身又跳入水中。聽別人講這一段時,表姐就覺得李石磨這人心善,是個好人。現在人家上門求婚來了,嫁誰不是嫁?表姐唯一的要求就是,給她買一臺收音機。
兩人結婚的時候,大水已經過去一個多月。那天早晨,表姐就穿著那件侉大侉大的中山裝,胳膊底下挎著一個紅綢子包袱,走進了新房。新房是一些碎磚頭壘起來的小庵棚,外面潦草地貼了個喜字。李石磨在門口放了掛小鞭炮,表姐清掃走門前的樹葉草棍,這婚,就算結了。不發大水也奢侈不起來,那個年代,革命化的婚禮都簡單。
夜里,月光從關不嚴的門縫里斜斜地照進來,鋪了一床的銀白。再難過,新婚之夜也要有所行動的。李石磨這個時候可不憨,上去先抓住了表姐的手。李石磨的手心潮濕,呼氣都粗了。他把表姐拉進懷里,慌亂地掀表姐的衣服。
表姐縮著身子,既不喊叫也不掙扎,胳膊緊緊地護住上身,身體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她覺得周圍到處都是人,都在看他們。李石磨被表姐的樣子嚇住了,悻悻地退回去。
一連幾天,表姐都是這樣,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等著李石磨先睡下。表姐也知道老這樣不是長法,第六天晚上,她硬下心腸,先在屋里脫光衣服,洗干凈自己,上床,做好一切準備。等到李石磨摸上來,表姐又情不自禁地抖起來。李石磨忍住,沒再亂摸。他壓抑著自己,緊緊地抱著表姐,語無倫次地表白起來。知道不,我老早就喜歡你了。你可能忘了,夏天割麥,你面前少的那幾茬就是我偷偷幫你割的。你一個半大妮子,剛下學,看你累得直不起腰,我就替你難受。你傻,還大聲嚷嚷,說咋割著割著就少了幾茬?都知道我在你旁邊,你一嚷整個楊灣還不都知道了?我只有嘿嘿地傻笑。那時候,我不敢想能跟你過成一家人,你有文化……
李石磨石磨一般的力量沒有撬開表姐的身子,幾句情話神奇地成了鑰匙。表姐的身子軟了,軟成了一團棉花。
手忙腳亂的李石磨被自己的征服弄得激動不已,一點也沒懷疑表姐的處女之身。
沒多久,姑父就死了。有人說他是遇到了水鬼,魂被抽走了。
大隊學校也開學了。大水淹死了三個老師,表姐補了上去。桿子說,還是有文化好啊,國家惦著你們哩。上面扒來扒去,大隊就剩你小水是剛下學的初中生了。
也就是到了學校,表姐才發現自己特別喜歡給人講故事。還是故事好,雖然都是別人的,里面卻少不了自己的影子,都能反射現實。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