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歐洲：兩個世紀的回眸與展望

毫無疑問，中國正在崛起是當前的一個趨勢，而歐洲日漸式微。不過趨勢并非不可逆轉，情況很可能會改變。例如，中國的崛起或可因跌入中等收入陷阱而停頓，歐洲的衰落則可通過徹底的改革和復興而停止。

然而，從本文寫作之際的情況來看（2014 年5月中旬，即將進行歐盟議會選舉），歐洲的改革和復興似乎不太可能發生，衰落的軌跡似乎很可能將持續下去。

歐洲對待中國的態度相當矛盾。一方面，歐洲有強大的貿易保護主義壓力，另一方面，歐洲也高度期待能抓住中國帶來的誘人商機。進口自中國的商品的重要性已無需贅言。而中國對歐洲直接投資的影響力也在不斷上升，比如在救助陷入困境的公司方面，東風汽車就入股了法國汽車制造商標致（Peugeot）。服務貿易領域同樣在驚人地增長，旅游業尤其突出。在2012、2013兩年，中國游客為法國旅游業帶來了最大規模的收入，而這種趨勢看上去可能還將繼續。

在中國方面，由于經濟和地緣政治上的很多原因，中美關系存在很多焦點，并且中國與拉美、非洲和亞洲發展中國家蓬勃發展的經濟關系牽扯了相當大的精力，中國與歐盟的關系顯得不太令人激動，但盡管如此，中歐關系仍然重要。雖然歐洲似乎正在衰落，但它仍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市場。境況不佳的歐洲將拖累整個世界經濟。

中歐關系過去如何？今后將去往何處？在中國的全球影響力和經濟實力有望繼續提高之際，中國將會遇到一個什么樣的歐洲？

歷史的動力

兩個世紀以前，19世紀初，中國是一個遙遙領先的全球最大經濟體，其GDP規模約占全球總量的33%，而歐洲僅占20%多。一個世紀之后的20世紀初，情況發生了巨變：歐洲處于其全球力量的歷史頂峰，占全球GDP的35%，而中國已縮小至約7% ，且繼續萎縮——到1949年全國解放的時候，該國的份額已僅為3%左右。從馬可·波羅、利瑪竇直到伏爾泰，歐洲作家曾羨慕地將中國描述為“擁有驚人財富和輝煌的國度”，但1949年時的中國已是一貧如洗。

19世紀初，歐洲當時正在開啟一個充滿活力的大變革時代，而中國則已深陷于制度性退化和廣泛社會動蕩（尤其是各地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的泥沼。隨著歐洲的崛起，中國衰落了。在鴉片戰爭之后，中歐之間的經濟關系是“剝削型”的。雖然中國從未像印度被英國殖民那樣徹底淪為殖民地，但在民國領袖孫中山眼中，20世紀初的中國是“多國割據的殖民地”，因為所有的西方列強都在尋求在中國獲得勢力范圍，以施加間接控制，榨取財富，卻不承擔任何治理責任。

歐洲于20世紀初達到鼎盛時期，在經濟、科技、軍事、政治和文化等幾乎所有領域都主導著世界。隨后，這個屬于歐洲的百年因自我毀滅式的一戰而結束。在20世紀的前半葉，歐洲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內戰、革命、經濟蕭條、廣泛的社會動蕩和意識形態上的極端主義。

二戰后的數十年里，在“西方支脈”美國的救助下，歐洲完成了自我重塑。在20世紀50年代，特別是20世紀60年代，西歐開始享受和平與繁榮，而在離當時并不遙遠的多年之前，這種和平與繁榮是完全無法想象的。因此，盡管20世紀后期的歐洲不如19世紀后期那樣強大，但其人民在經濟、社會和安全方面的福祉卻遠勝以往。歐洲冷戰的結束不是動用硬實力的結果，而是源于西歐模式釋放出的巨大軟實力，尤其是與東歐沉悶狀況對比。歐洲并沒有崛起，但也沒有衰落，它似乎已經達到了一種“巡航高度”，有了一種身份感和使命感。

歐洲：從復興到深度消沉

對今天來說，這一切似乎如此遙遠，就猶如一個失落的世界。在21世紀初，即極盛兩百年之后，歐洲陷入了深度的消沉之中。在其令人振奮、極具挑戰性也極其令人信服的新作中，菲利浦·勒格蘭（Philippe Legrain）毫不留情地描述了歐洲的困境以及未來可預期的灰暗前景，并宣稱，只有實施徹底的改革，歐洲才能擺脫或許是半永久性的“不滿之冬”的泥潭，轉而迎來“歐洲之春”。

勒格蘭是一位學養深厚的作家和一位經驗豐富的政策思想家，他曾是世界貿易組織前總干事麥克·莫爾（Mike Moore）的特別顧問，還曾是即將離任的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JoséManuel Barroso）的獨立經濟顧問。雖然也許較為含蓄，但勒格蘭仍然清楚地表明，他的意見沒有被聽取。

勒格蘭認為，歐洲目前的情況不是不好，而是很糟糕，甚至令人絕望。這里沒有“歐洲夢”，有的只是很多“夢魘”。歐洲人在過去幾十年一直不斷提高的生活水平已經停滯。相比當前一代的情況，下一代的情況會更糟糕，甚至可能糟糕得多。盡管歐洲當局試圖營造一種氛圍，讓人們感覺經濟正在復蘇，但事實上無論怎樣的復蘇都是脆弱的。經濟衰退的嚴重性堪比20世紀30年代的情況，雖然衰退對社會的影響在部分地區較為柔和，但這是福利國家體系的遺留影響導致的；然而，鑒于許多歐洲國家沉重的債務負擔和可感知的緊縮迫切性，連福利體系也變得越來越不穩定。

人口問題是災難性的。歐洲人口正在迅速老化和縮減。1900年，歐洲人口占世界人口的25%，到2000年，這一比例已減少一半以上，至12%，并且預計到2050年還會減少一半。歐洲各地的青年正承受著失業率高企的痛苦，南歐國家尤其如此。勒格蘭指出，迷惘的一代正在形成。他們心中的信心或希望已非常渺茫。他提供了一組令人真正驚訝的數字：每四分鐘就有一個葡萄牙人移居國外。

信任的嚴重匱乏惡化了人們對未來的希望和信心。調查顯示，歐洲人不信任他們的制度，他們不信任政治人物，尤其不信任那些來自主流政黨的人物，他們不信任布魯塞爾的歐盟官員，不信任歐元，不信任他們的精英，彼此之間也互不信任。凄涼的經濟和社會狀況催生了攻擊外國移民的民粹主義政黨，而且歐洲人之間仇恨和種族偏見的邪靈也已被喚醒。勒格蘭敘述了歐洲人（例如希臘人和德國人）基于刻板印象互相進行種族主義侮辱的種種情形。隨著“分裂”的離心力加大，在現實中，“歐盟”這一措辭正變得越來越過時。下一屆歐洲議會將很可能被那些希望拆分歐洲的政黨所控制。

盡管“衰落”一詞被越來越普遍地應用到美國頭上，但勒格蘭堅持認為，大西洋兩岸情況的差異已經越來越大。相比于歐洲的絕對衰落，美國的衰落是高度相對性的。從最根本上說，無論美國的宏觀經濟狀況怎么樣，美國仍然是一個“冒險家”的國度，相比之下，在歐洲，“回避風險者”卻比較普遍。在創業、科學進步（例如，歐洲厭惡轉基因食品）、創新以及移民方面，這一點尤為明顯。

相比中國與歐洲在各自早期衰落階段（中國在19世紀初，歐洲在21世紀初），其主要不同點是，歐洲不太可能經歷來自外國的剝削式帝國主義和戰爭。但在其它方面，例如制度陳舊、精英的返祖心態、信任缺乏、抵制變革和厭惡創新等，兩個階段均具有可比性。

徹底的改革勢在必行

中國驚人的復蘇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徹底改革之后。中國當時的衰落趨勢得到了大幅逆轉。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GDP占全球比例僅略超2 %。在30年后，這一比例已經上升了6倍，至全球GDP的14.6%。

勒格蘭認為，歐洲當前的問題是，歐洲決策者目前積極進行的工作并非徹底的改革，最多只是對邊緣問題的修修補補，或是給傷口涂膏抹藥，而不是急需的手術；用錯藥方的不當治療也并不罕見。這種情況不改變的話，歐洲很可能仍是全球經濟的“病夫”。歐洲真正需要的是對其政策假設進行徹底的反思，然后在此基礎上進行改革。用菲利普·勒格蘭的話說，這樣的改革應該是“能帶來合理結果的”改革（ADD UP，其中ADD分別代表適應能力強、有活力和得體） 。

從1815年拿破侖戰爭結束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是屬于歐洲的100年，如今的歐洲已不可能重新擁有當年的積極進取的活力。這其中有很多方面的原因，最明顯的是人口問題。無論如何，歐洲的老齡化是不可避免的。歐洲仍有可能成為全球經濟中的一股積極力量，仍可以重新綻放一些歐洲模式的神秘之處。但要實現這一點，歐洲就需要重塑自我，尤其需要重燃一個現實又鼓舞人心、雄心勃勃的夢想！勒格蘭為如何實現這一點提供了一個路線圖。

21世紀的中國和歐洲

歐洲19世紀的歷史是帝國主義剝削的歷史之一。歐洲與中國的關系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這是一種明確的“贏（歐洲）— 輸（中國）”關系。這種帝國主義體現在經濟、政治、軍事和種族上。由于這些原因，如果中國人認為歐洲人應該自食其果，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過去的錯誤不需要重復。中國的崛起將與歐洲的衰落形成鮮明對照，而一個溫和老化的歐洲仍然可以為中國帶來可觀的好處，尤其是在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或投資等經濟關系方面。通過促進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歐洲也可以從中受益。對歐洲而言，中國已經是一個非常大的市場，并且會越來越如此。

歐洲對中國和未來全球前景構成的主要風險，將產生于勒格蘭所說的“廣泛化的反資本主義憤怒”這一可能情境。這將帶來迅速彌漫的貿易保護主義，將非常不利于各方，包括中國及歐洲。出于這個原因，也許中國最具挑戰性的任務將是：在制定和加強全球多邊體系架構方面承擔起更大的領導作用。這既能打擊貿易保護主義，又能重新設定基于規則的多邊機制，進而重新激發全球經濟的動力，一掃目前的低迷態勢。一個堅實的全球框架形成后，將在未來數十年很好地為中歐經濟關系在雙贏基礎上的蓬勃發展提供有利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