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命運較量請不要咬牙切齒

他是孔乙己轉世嗎？

我曾是一家4S店的銷售經理。但一年前，一個男人讓我丟了工作。

他第一次來看車時，穿廉價夾克，質地很差的滌綸西褲，一雙假皮涼鞋，梳著偏分。因為瘦得厲害，顯得有點駝背。沒來由地我就感受到一股窮酸氣，但出于禮貌，我仍走上去問他：“您準備看什么價位的車呢？”他答非所問：“準備貸款……”然后略有些窘迫地補充：“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天，孔乙己轉世嗎？

他從8萬起的轎車看起，每一輛車都上去坐一坐，不斷調電動座椅感受其舒適度，試擋位，看后備箱……他眼睛里流露出璀璨的光，不知那是對車的渴望還是對虛榮的渴望。整整一下午，他要我們不停地給他介紹。幾個同事差不多都瘋了。

沒過多久，他第二次來看車。可能是借到了首付款，他不再像第一次那么好奇。他很有目標，直奔最低檔轎車的低配。他撫摸座椅，調整后視鏡，緊握方向盤雙眼炯炯有神地盯向前方。如果是在拍電影，此刻你一定能聽到引擎的轟鳴。

他第三次來帶了一個女孩。他充滿自信地向她介紹這款車的各種優劣。因為這自信有些虛浮，使他看上去有點張牙舞爪的味道。女孩將寶姿的墨鏡卡在胸前，看上去一點也不興奮。他有點黯然：“這個只是過渡，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女孩很崩潰：“你什么時候能不拽古詩了再張嘴說話！”他趕緊噤聲。

中途女孩說：“我去衛生間，你等我一下。”男人說：“好，我會永遠在這里等你的。”他說話沒有一點戲謔或惡搞的意思，這使他看上去無比滑稽。

過了一會兒我去衛生間， 聽到女孩在隔壁打電話。她說：“那個傻逼要給我買車，8萬塊的……”對方可能責怪她不該又和他搞到一起。女孩嘆了口氣：“他陪老婆到新西蘭去了，我很無聊。”原來是個二奶，不過我還聽到她在一家兒童培訓機構做舞蹈老師。

我從衛生間出去，看到男人正襟危坐等待他的女神，然后我給他算貸款的相關事宜。這時一個女人來保養車，兒子哇哇大哭，她怎么也哄不好。男人走上去，拿一枚硬幣往空中一拋，然后接住，他把錢從袖筒里扔進去，再攤開手，硬幣不見了。男孩驚奇地看著這個怪叔叔，他得意地笑起來。男孩走后，他用盡各種難看的姿勢在衣服里面掏。

那一瞬間我對他從厭惡到同情，又轉化成有一點好感。

車不見了

男人第四次來，直接提出試駕。他出示了身份證和駕照。我把它們交給同事去復印、填表。之后我帶他去開車。他還不是很熟悉，說拿到駕照后再沒摸過車。于是我又把基本的東西給他講了一遍。他先試駕了8萬的車，在4S店周圍以龜速遛了一圈，又提出想試試25萬的。

我去辦手續后領了鑰匙，那是下午兩點，我兒子發高燒在醫院掛水，我有點著急。男人上車后亦步亦趨地把車開往鬧市。這不是我們試車的路線，但這離醫院很近，我出于私心沒有阻止他。他七拐八拐到了第二醫院門口，我實在按捺不住，提出讓他停在路邊等我。男人沉浸在駕駛的興奮中，連連點頭答應。

我跑到輸液室，和孩子待了半個多小時，等我滿頭大汗跑出去時卻發現，車不見了！

被那個二愣子開到別的地方去了嗎？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那個男人會偷車，趕緊打電話回4S店讓同事幫查他登記的電話。一打，是空號。我慌神了。

出了這等大事，我怕驚動上司不敢報警，立刻打電話讓我老公在公安局的朋友查那男人的身份證。公安局的朋友很快找到了人，結果主人告訴我們，他的身份證和駕駛執照在半個月前丟失 ！

這時我已經回到4S店，再仔細辨認他身份證上的頭像。果然不像。

事情已經捂不住了，我立刻報警并匯報給老總。晚上來了幾個警察調取錄像。我老公的朋友惋惜地對我說，僅憑監控片段找到一個沒有任何犯罪前科的人，如同大海撈針。而我和公司簽訂的合同上有明確說明，顧客試駕期間銷售人員必須全程陪同，如因工作人員的過失導致車輛受損，我們必須全額賠款。

25萬啊，我不吃不喝兩年也難掙到這么多！總經理委婉地提出讓我辭職。

從公司回家已經是深夜，我靠在老公肩上號啕大哭，恨不得將那個男人碎尸萬段。我忽然想到一些他和女神打電話的細節。那時候他應該還沒有撿到別人的駕照，所以女孩說的信息應該是真的。我決定去找她。

他竟然是一名古代文學博士

本市兒童培訓機構有上千家。我開始以每天跑五家以上的速度排查。兩個月后，我驚喜地看到了那個女孩的相片！她叫林辛，23歲。一問，她在兩個月前辭職了。

難道是同伙？我馬上將情況反饋到公安局。但與此同時我得到了一個更加令我吃驚的消息：就在車失竊的當天夜里，省道發生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一個騎摩托的男人當場死亡，肇事者逃逸。兩天前，在一個郊區廢棄的爛尾樓后院，公安部門發現了我們丟失的車。從損毀的程度和留在死者摩托車上的油漆分析，它就是肇事車輛。

根據我提供的信息，公安部門在上海找到了林辛。她接受詢問時稱，自己在那天下午聽說鄭格偷了4S店的車，她很害怕。鄭格威脅她如果報警就殺她全家。為了避免糾纏，她辭職來到了上海。

案情已經十分明朗，公安部門對鄭格展開全力搜捕。他竟然是我們市最好的大學里一名古代文學博士在讀生。

公安部門找到了他老家，他5歲喪父，母親患嚴重的糖尿病沒有勞動能力。鄭格從讀大學開始勤工儉學，每月付給他舅媽500塊拜托她照顧母親。但他舅媽對他母親并不好，辦案人員去的時候，看到老人因為做飯燙傷，傷口發炎導致肉爛得慘不忍睹，而鄭格的舅媽正在打麻將。聽說他犯了案，他媽媽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他母親的幫助下，我們在一家洗車店將正在打零工的鄭格找到。他的供述和林辛一致。案子的偵察階段基本結束，卷宗準備送到檢察部門。

在鄭格那個破家里，我根本拿不到什么賠償。事故車也賣不了什么錢。所以我要賠公司一大筆錢。可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又說不清是哪兒。

在公安機關那兒我得知林辛父母的家離我家只隔一條街。一想到那25萬沒有著落，每次散步，我經過那條街都會不自覺地多看幾眼和她身材類似的姑娘。就在案情明朗的數天后，我意外在星巴克看到她。她打扮得光鮮靚麗和人視頻通話，笑得一浪高過一浪。

事情應該不止這么簡單，我決定去查查她。

悲劇一生的開始

我來到林辛之前上班的培訓中心，謊稱林辛失蹤，家人為此病倒，我是她焦急萬分的姐姐，拜托店員再多多提供和她有往來的人，竟無意中得知，鄭格接走她的第二天，她回來清理自己的東西時鄭格還來幫忙搬行李。

第二天就是事發后，他們為什么還在一起？而且我陪駕時能感覺到，鄭格車技特別差，所以他小心翼翼，省道上事故鑒定速度是140碼，我實在難以想象他還會飆車。我給老公的朋友打了個電話，他把事情匯報上去，公安局準備再查查細節。

事情終于出現重大轉折。在當時林辛離開培訓中心后，警方從門口的監控辨別出，是林辛在駕車！警方立刻對鄭格進行突審。我對老公的朋友說：“你們把他媽的情況告訴他。他媽病成那個樣子，如果他判了重刑連給她養老送終都不能，何況那女人是別人的二奶。”

整整熬了三天，最后鄭格看到林辛和情人的合照徹底崩潰，全部交代了。

鄭格是一個小到大都被人看不起的人，拼命學習為的就是能得到認可，可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只好讀研，讀了研還是無法出人頭地就去讀了博。他在學校里被同學排斥，沒有女生喜歡他。林辛是學校自考班的，她不羈、開朗、性感，鄭格不能自拔地愛上了她。

林辛考駕照后一直很想要一輛車，鄭格就到處借錢想給她買。借錢過程中他被人譏笑。后來千辛萬苦總算借到了首付，因為沒有駕照他就拿著撿的駕照去試駕。在我離開的那一瞬間，他心底的惡魔被驚醒。

他開著偷的車去接林辛，林辛晚上帶他去兜風，不想出了事。兩人都嚇得魂不附體，鄭格決定攬下所有罪責。林辛承諾如果他被判刑，她終身不嫁等他出獄。出于感激，當天晚上她第一次和他發生了性關系。

像個笑話一樣，林辛被抓后，聽說她在審訊室大叫，罵她最信任的人出賣了她。

聽說這個消息時，我正在看《了不起的蓋茨比》。最后我忍不住哭了，人類真的很容易陷入倔強。“匱乏”就是一個培欲的過程，不被認可的鄭格極度渴望虛榮和認可，從未得到女生的青睞使他瘋了一樣，愿意用生命去換取愛情。他和蓋茨比一樣有著矯枉過正的倔強，原來缺失帶來的并不是短暫的痛苦，對于脆弱的人而言，悲劇的童年和少年，才是悲劇一生的開始。

我希望他出獄的那一天能陽光燦爛。世界并不完全美好，苦難也無從逃避，但我們必須接納它、寬宥它，承認失敗與不公，承認所有的不好然后允許自己悲傷。與命運較量需要的不是咬牙切齒，它需要很多很多溫暖的獲得。比如我的寬恕，比如他變魔術時小朋友的母親一個感激的笑臉。路還很長，希望他能在每一個善良的小片段里得到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