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人的短文,我最愛《世說新語》,言語簡約而人物恍然生動,讀之如立眼前。古人寫東西吝嗇筆墨,絕不多用一字,所以有時失之簡淡,讀著不太過癮。有一陣子反復讀朱偉的《作家筆記及其他》,以為當代寫人的散文里,也就止于此了。后來讀楊葵《百家姓》,看他寫“熟悉的陌生人”,又生一番感慨,覺得有些人物還是活在文字里魅力更大,因你若與其朝夕相處,不免看到他的缺點。剛看完王安憶《今夜星光燦爛》,里面既有名人,也有類似“熟悉的陌生人”,即普通如你我者。蕓蕓眾生,在王安憶的筆下,竟如璀璨星光,連缺點亦帶著一絲可愛,可以斷言,所謂用愛心看待世界,正是王安憶落筆時的心境。
一個好作品,往往體現藝術家創作時的情緒。朱耷是明宗室遺民,他畫的鳥很怪異,常翻著白眼,跟他看待清朝的態度一樣。我們讀黃仲則的詩,不用查他的身世,便知其人郁憤了一輩子。即使寫萍水相逢的人,我們也能看出作者的心情。王安憶這本散文集里,有篇文寫給她送信的郵遞員。其中一個小伙子總叫她“政協委員”,令她“難堪”,還半開玩笑地請王安憶寫表揚他的文章。該文叫《兩個郵遞員》,其實寫了三個人,當她看到第三個接替者,“想起了第二個郵遞員,遵他囑咐寫了這篇東西。希望他喜歡。”如今不大容易看到郵遞員,替代的是快遞員,但總是一些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工作起來不惜體力,有時會搞怪,例如那個叫王安憶為“政協委員”的小伙子。在生活里,有些人與你打過幾次照面后,就可能再也遇不到了,尤其是今天這種快節奏的社會,但人與人的交往卻總也斷不了。王安憶寫這種生活里常見的交往,寫善意地玩笑,就是健康的生活態度。我想,她在寫這篇短文時,一定微笑著,耳邊再次響起“政協委員,今天有你的信。”
還有收廢品的小范,病友老李,不知名的鞋匠,為她指路的胖男孩……這類速寫式的人物,我們在現實中遇到得太多,以至于從來沒有留心過。楊葵在《百家姓》的座談會上提倡大家多留心“熟悉的陌生人”,即指的是他們。說“熟悉”,因為我們或與其打交道,或常見面;說“陌生”,因為彼此并不了解,亦無深交。因為“陌生”,彼之真誠、友善才顯得珍貴;因為“熟悉”,才能寫出他們的特點。王安憶的病友老李,天生一根直腸子,中年不改本色,常對王安憶的小說“大放厥詞”,有時竟能一語中的,“道破了創作與創作者的關系”。沒有一絲文學素養的老李比專業評論家還專業,全在于她用自己看待生活的眼光去看待文學,并且樸素地、毫無顧忌地——哪怕面對政協委員級別的著名女作家——表達出來。這也許就是“現實主義”文學的最高境界吧。
我喜歡王安憶筆下的小人物,雖然她寫蕭軍、顧城、陳凱歌、葛優等名人的文章同樣不錯,大約是我不認識名人的緣故。但名人也是人,也不是天生就赫赫有名。但凡人,總有默默無聞的階段,最終也會回歸到與世無爭。蕭軍晚年常說的話就是,“你們寫,你們寫。我不寫,我受那個罪干嘛?”語調看似輕松,實則有大含義。
在校念書時,被死板教條的教育灌輸方式惡心著了,對于什么反映了某某,表達了某某,體現了某某,或通過敘寫某某人物,再現了某段歷史之類的評語一概反感乃至不屑。其實教材選編的都是一些不錯的文章,作者未必有那么大的歷史觀與責任感,僅僅寫下自己的所見所思罷了。然而這正是好文章誕生的條件之一,當時年輕,感悟不到,后來經歷的事情多了,讀的書也相對多了些,才明白此中道理,《世說新語》里的那些狷介放任之行之言,并非故意作態,也曉得了生之艱難。生活中固然有輕快、毫無負擔的人際交往,如王安憶寫的《兩個郵遞員》,亦有沉重者。例如可算短幅的人物傳記《我的同學董小萍》,從董小萍優渥的童年寫到階級斗爭時期的少年,再到廣闊天地的青年,直至下海經商大潮中堅守理想的中年。按照以往教科書的說法,真可謂通過描寫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經歷,反映了中國近三十年的變化。其中有一個細節,1988年董小萍受邀去日本合作課題,王安憶建議她用公家發的五百元置裝費買件睡衣,后者嘆道“想都沒想過,還有睡衣這件事。”1988年,是“十億人民九億商”時代的開端,很多知識分子以下海經商為榮,而董小萍安心在清水衙門里做學問,的確需要一點堅韌。王安憶說在回憶董小萍時,感到自己“從虛榮里脫身”,“注意到生活中哪些是真實的、有意義的,哪些是虛假和無聊的。”
王安憶的另一本散文集《波特哈根海岸》,寫她獨自游遍歐洲,體驗旅行的孤寂;而這本《今夜星光燦爛》回到煙火世俗,全都是她熟悉或不太熟悉的人。她將每個人看作一顆星,也許這些人實際上并不如王安憶寫的那么燦爛,但若有愛,世界便如星光,彼此是相看兩不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