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有一種聲音,能夠穿越時空;有一種音符,能夠抵達心靈;有一種情感,能夠乘著音樂的翅膀飛翔……
從遠古洪荒,到繁華盛世,人類從來沒有停止歌唱。勞動,生產,生活,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或形諸舞蹈,或寓之歌吟,或托之管弦。伴隨著人類文明的步履,我們總能在音樂中找到依托……
選文1
在樹的年輪中生長的樂器
王 蕓
在許多樂器的身體中,都找得到一棵樹的魂魄。只是不同的樂器,往往滲透著樹在不同生命時段或不同部位的某種特質,彰顯出各異的面目。
二胡絕對是一株大樹緊緊抓握著泥土的根部。二胡奏出的聲音,悲愴也好,蒼勁也罷,哪怕偶爾歡娛一曲,都帶著泥土的顏色與氣息。那歡娛也透著蒼涼。二胡的弓只一起,戛然一聲,便讓人的心不由自主地往內收緊,收成一枚致密的核,被二胡的氣場渾然包裹,束縛;卻又仿佛隨時會脹裂開來,一腔情緒迸瀉而出,澎湃成汪洋。
笛子是一尾游動在樹腔中的氣,有時躥上梢頭,只輕靈地一點;有時蕩氣回腸,從樹根直貫云霄。
琵琶如莖,精血充沛,剛健有力,是累世風雨也彈撥不斷的結實與鏗鏘。纖指急弦,狂風暴雨,仍穩佇如故,不輸金石。
小提琴是枝干,鋪蔓回環,細可撐天,密可載云。繁花點點,葉稠如幕,在每一處陽光可照耀到的地方,朝著不同的方向閃閃發光。
箏是一片春天新發的葉子。是葉子上恰好滾動的露珠,露珠上閃爍著光芒;是葉子在溫潤春日里時常承接的一場密雨,雨線上不小心折射的月光。
鋼琴是春夏之交滿樹的花苞次第綻放。
簫是深秋落霜的樹,遍體薄敷清越的白,凜凜如月下劍光的寒,滿身清肅之氣。簫,離一株樹的冬天,大概只有咫尺。
獨弦的馬頭琴,是一株躺下來說話的樹。一株緘默了千年的參天大樹就藏在馬頭琴里對我們開口說話。那音色、那節奏、那氣息斂放的方式,那喑啞、低回、連綿、蒼茫、悠長的顫音,那歷歷在目、無邊無際的滄海桑田,那潮起潮落、風起草涌的苦難與悲辛,那生命無處不在的脆弱與堅強、隱忍與抗爭……除了緘口,聆聽,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由陶土、獸骨制成的塤,也許不曾摻雜一絲木質,但絕對找得到樹的一縷精魂。塤是從遠古吹來的一陣風,腳不停步,吹過無數棵樹的葉子、花朵和果實,撼動樹的枝、粗樸的軀干和隱藏在泥土中的根,挾帶走漫漫黃沙、樹的精魂和時間的碎礫,從遠古呼嘯而至。
塤一路走來的歷程太漫長了,風中匯聚起太多聲音,以至于如七彩光譜會合成透明的光線,我們只聽見純凈單調、起起伏伏、無休無止的嗚鳴。在這質樸無華的聲音里,我們情不自禁靜斂心息,像目盲的人那樣伸出心靈的雙手,摸索著試圖將碎礫縫合,將殘缺還原,讓精魂回到每一棵樹的身體之中,將每一粒黃沙歸還給早已消失的土壤……可我們知道,永遠回不去的,是和塤一道呼嘯而來的時間。
塤,聽著就像一場大夢。淚不知何時,已浸熱雙眼。
[選自《青年文摘》(紅版)2012年第19期]
品讀賞析
本文以樹的“年輪”作為樂器個性與生命的“象形”,可謂獨具匠心。第一自然段是全文的統領。緊承第一自然段,文章排比列段,每段均以一個新穎的比喻領起,依次解析了二胡、笛子、箏、鋼琴、簫、馬頭琴、塤等一系列樂器在其旋律中隱喻的“樹的年輪”、表達的情感內涵、迸發的情感張力,讓人不得不折服于作者藝術想象力的豐富、生動與貼切。每一種樂器都攜帶著一個或幾個比喻“出場”,新穎,新奇,形象而貼切;字里行間跳躍的音樂旋律,更是令人心旌搖動。
選文2
塤·追夢
丁立梅
我沒想到會遇見那些塤,它們躺在一塊絲絨布上,像一顆顆守望的頭顱。絲絨布攤在一家樂器店里,樂器店在古城鳳凰的街上。
這是一種渾身長滿故事長滿語言的樂器,不過拳頭大小,最初是石頭的,后有了陶土制作的。人類有多久,它就有多久。刀耕火種時代的渴望,原不過想果腹——它是誘捕禽鳥的輔助工具。
可是,什么時候它發生演變了?它變成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呼喚。我拼盡力氣,才能壓抑住自己想叫的沖動,我撫摸著那些塤,我的手底下,遠古的風,獵獵而來。曠野里,刀耕火種的夢想與愛情哪!
后來,我在沱江邊,看到一個吹塤的青年。沱江的夜,璀璨而華麗,他坐在岸邊一塊巖石上,一襲白衫。巨大的樹影,籠罩著他,看不真切他的人。然而聲音卻一點一點,從他手握之處傳出來,洇濕了那個夜晚。我心里一個激靈,是塤!是的,是塤在說話。
他吹的是一首《追夢》。我遠遠站著聽,樂曲如小蛇爬行,蓮花燈載著塵世的夢想,一盞一盞順江飄遠。夜滿滿地沉下去,星星在天幕上閃亮。遠古洪荒年代,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有這樣的星星,是誰坐在石頭上,吹響石頭?世界因此有了另一種聲音——那些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吶喊,與嗚咽,與祈求。祈求風調雨順,祈求幸福安康。然而大自然里,鮮花與陷阱同在,危險與死亡,是突襲的風暴。人,有時真的很渺小,沒有辦法,沒有辦法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承接。陽光也好,電閃雷鳴也好,幸運與不幸運,都是這樣的。
心中的夢想,卻不肯低頭。于是,簡單的石頭,發出了歡唱。它適時地安慰了那些不安的靈魂,一代一代,延續下來,才有了塵世的生生不息。
再遇塤,是在一個夏夜。雷雨欲來,天空堆滿沉沉的黑云。塤在我的音箱里響起,如劃過夜空的閃電。又是一首《追夢》!憂戚得讓人柔腸百結。風沙漠漠處,有鳥飛過天空,夕陽遠遠地斜了,可是,還是要等,要等的。等什么呢?等待星星重新布滿天空,等待又一個黎明來臨。那些守望的頭顱一樣的塤,每個小孔,原都是眺望的眼睛。
我想起一個如塤一樣的男人。紛鬧的菜場門口,我去買菜,突然瞥見他——一個用腳指作畫的人。他來自哪里我不知道,他雙臂失去,兩袖空空,卻面含堅毅。他用腳畫牡丹,花碩大,朵朵怒放。他用腳畫絲竹,竹挺立,葉葉飽滿。旁邊圍觀的人散去又復來,人人臉上,滿滿的,都是敬畏的神情。這是生命對生命的敬畏。我駐足,凝望,再三回眸,我把他記在了心里面。
而美麗的沱江畔,我偶遇的那個吹塤的青年,我亦不知道他的故事。但他坐在一方巖石上,吹塤的樣子,我永遠不會再忘掉。那樣一個夜晚,到處燈火閃爍,樹影飄搖,塤從遠古的曠野吹過來,攜著它滿身滿心難以言說的故事,千秋萬代,就那樣擊中一個陌生人的靈魂。
(選自《文苑》2008年第5期)
品讀賞析
古老的民族樂器,銘記著中華民族刀耕火種時代的渴望與夢想。作者娓娓道來,由遇塤識塤寫到現實中聽塤與“再遇塤”;一曲《追夢》串聯幾則故事,讓讀者感受到一種生命、情感、追求與夢想在民族基因中的傳承。塤既是關聯人物與故事情節的線索,也是解讀文章主題不可或缺的道具。
選文3
馬頭琴的黃昏
王忠范
大草原無邊無際,沒有遮攔和阻擋,似乎遍地都是道路。
我把自己交給了這蒼蒼茫茫的世界。去游牧點聆聽巴音圖老阿爸的馬頭琴,竟然走進了黃昏。一片片綠茵涌來,如愛撫,似輕吻,像牽扯,纏纏綿綿。行走間,又紛紛流淌遠去,讓人感覺有很多失落,可又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
黃昏也是無限寬廣,像一張巨大的黑羊皮不可阻擋地慢慢鋪展。遠近都是靜止的狀態,草地松軟、深沉、凝重,又朦朦朧朧。沒有風,也沒有鳥啼,敖包山不語,古神樹無言,一切都是自然而超脫的寂靜。花朵暗淡了,怎么也看不見那種生機和靈氣。夕陽像一嘟嚕牛肉,在天邊飄飄搖搖,滴淌著揪心的血色。
我想起前些天過世的娜日斯老阿媽,還有那個悲痛的黃昏。她躺在拉她去風葬的勒勒車上,掉落在荒草叢里,那就算她自己選擇的墓地。那里空空蕩蕩,什么都不存在,一切歸于平靜。對她來說:靜默中的惆悵真的是一種美嗎?
蒙古包前的巴音圖老阿爸,頭發如一蓬草,一蓬染滿歲月霜雪的草。他坐在那里,像一個坑!凝視遠方,傾聽草原,像蒙文字母那樣一動不動。身后懸掛的古長弓紫紅紫紅的,仿佛緊繃著他的那塊天空和他的這個黃昏。
夕陽沒落,影子就不會消失。
巴音圖老阿爸用他全部的熱愛與激情,又拉響了馬頭琴。
那首世代相傳的《奔馬》出發了,韁閃、蹬動、馬嘶、蹄響,粗獷而悠揚,豪放又恬適,有節奏地震撼草原,澎湃胸懷。黃昏漸漸逼近馬頭琴了,馬頭琴就大聲歌唱,我覺得心熱亦心疼。
力量涌動著,大草原卻很自然地陰沉著。天邊的晚霞依然絢麗,一片片潑灑剩下的光焰。小伙子驅趕海浪般的馬群,姑娘趕著云朵一樣的羊群,把牧歸的鞭花撒進起伏的琴曲。
幾頭拉著勒勒車的牛,不抬頭,也不張望,只是加快了蹄步。它們知道自己是牛,也許懂得“老牛自知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
馬頭琴還在轟轟烈烈地響亮,不留余地地迸發著情感、力量和向往,那大草原好像隨著琴弓流來淌去。蒼老的巴音圖老阿爸,難道在他剩下的時間里沒有疑慮與憂傷嗎?“生命的節奏是愛。”不知道為什么羅曼·羅蘭的話突然響在我耳畔。誰能躲過人生中的黃昏呢?自知躲不過,那么就去愛,就去奮斗,就去快樂生活,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還活著。
生命的目的是享受生命。
蒙古包后面的額吉湖陷進了黃昏,藍藍的、深深的、靜靜的,絕不是一片憂郁,而像巴音圖老阿爸圣潔的心,可容納遼闊的大草原。
女兒塔娜給巴音圖老阿爸披上一件皮袍,溫暖中他更加昂奮,馬頭琴的曲調如歡奔的野馬,自由而歡快。琴曲漫過我的軀體、靈魂,乃至整個生命。驀然間,我好像撿拾回來許多失去的什么東西,也釋放出壓在時間深處的那些靈動和激情。我也是大草原上的一棵草吧。
老阿媽走出蒙古包,望望夕陽,又瞅瞅巴音圖老阿爸,抿著笑熬奶茶去了。
琴曲悠悠。
蒙古包、炊煙、羊群、馬頭琴,一切都在點綴著黃昏。這時,我想寫詩了。巴音圖老阿爸還在拉琴,他要拉出月亮和星星嗎?我忽然明白了:夜的盡頭仍然是如一片綠葉的大草原。
(選自《新時文·文采卷·會唱歌的文字》)
品讀賞析
遼闊的大草原,美麗的黃昏,草原民族的風俗與風情,在馬頭琴優美的旋律中徐徐展開。巴音圖老阿爸的激情,粗獷悠揚的《奔馬》,成為定格于讀者心靈的一份美好。本文富有熱情與情感張力的排比,恰切的聯想與比喻,生動鮮活的移情,深邃深刻的生命哲理與頓悟,都給人以心靈的滋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