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全球藝術市場上出現的一件古董流傳譜系中出現了C.T. Loo的名字,這樣的訊息一定會為它增值,并會冠以“盧氏品味”備受藏家青睞。在歐洲美國,談到C.T. Loo,人們傾向于把他稱作一個英雄,一個“為重要博物館和私人收藏提供了最精彩的藝術品”的偉大古董商。盡管盧芹齋生前最后10年中不斷為自己所受的攻擊提出辯護,他一再強調:“我讓這些藝術品避免了戰亂、獲得了庇護”,但翻開中國厚重的藝術史,另一個截然不同的C.T. Loo又呈現在世人眼前—“長達五十年不斷洗劫、盜賣中國文物的罪犯、叛徒”。敬仰也好,憎恨也罷,盧芹齋作為公司品牌依舊是世界影響最大的私人公司,而他的一生也是藝術商業歷史上難以復制的傳奇。
出身卑微
古董的出身往往決定了它的價值,然而對中國最傳奇的古董商盧芹齋來說,出身一直是他的心結。盧芹齋在自己的描述中把自己定義為祖上蒙朝廷圣眷的大戶,因為太平天國,幾代的積累付之一炬。 成功人士熱衷于炫耀自己貧苦的出身,而盧芹齋卻非常自卑,對自己的身世遮遮掩掩,在他看來,低賤的出身絕對不會為他帶來尊嚴。
1881年浙北小村“盧家兜”,年幼的盧芹齋還叫盧煥文,在太湖畔和家人以紡紗為生。父母早逝,煥文尚未成年就決定外出做工,在三十公里外的南潯,幸運地踏進了富甲一方的張家,起先作為廚房的小伙計,后來被派去服侍張家先天有腿疾眼疾的少爺—張靜江。張氏家族與民國宋氏家族有著相似的命運,后來張靜江成為孫中山的左膀右臂,蔣介石登上權利的頂端,靠的也是張靜江的一臂之力。
張靜江23歲做官,25歲獲得中國駐法國公使參贊的職位。1902年,小張靜江三歲的盧煥文幸運地被選中陪少爺赴法。一個廚房的小伙計躊躇滿志,登上了去往法國的輪船。他先前的自傳中把自己費心地描述成了一個赴法的留學生。上天垂青,到了巴黎,一切就煥然一新了。
從小伙計到C.T.Loo
勤勞最多是種美德,善于把握機遇就是種天賦了,更何況冒險和賺錢一直是煥文的摯愛。1903年,東家張靜江在巴黎開設了分號—通運公司。通運公司是個中國土特產百貨商店,茶葉絲綢自然都有,漆器古董瓷器也一應俱全,盧煥文把握住每一次可以上手的機會,很快能觸類旁通,欣賞和把玩古董成了他最大的樂趣。
天資不俗,凡事又進取,一切主人都看在眼里,很快就任命他為掌柜,出差時也喜歡帶著他。1905年盧煥文第一次出差,跟隨張靜江代表清政府參加比利時的貿易博覽會,在得人授意后對展覽的組織方寫了投訴信,后來光緒皇帝嘉獎通運公司,陸煥文作為勇氣可嘉的模范店員,在圣旨上也被提及。此后煥文漸漸成了公司舉足輕重的人物。
煥文那時敏感地注意到“二十世紀初,特別是1900年義和團運動時期,很多中國陶瓷和其他古董趁亂出境,流入法國,巴黎成為了中國藝術品的集散地”。而此時的張靜江一心想回國扶持孫中山的同盟會,利潤也都投入到革命當中。一個志向革命,一個專心賺錢。主仆二人就此別過,盧芹齋留在巴黎,用自己的店鋪在巴黎開了張,店名“來遠”。那一年他28歲。按照規矩,盧煥文也給自己起了個新的名字轉運,一個很考究又富有書香意味的“芹齋”,從此盧芹齋徹底擺脫了父母起的普通名字。西方人很難記住“Loo Ching Tsia”的發音,慢慢“C.T.Loo”這樣的公認稱謂伴隨了他的一生,也開啟了盧芹齋國際化的古董經商之路。
待客之道
1911年,盧芹齋和同鄉吳啟周合伙的“盧吳文物公司”在上海正式開業,此后30年,作為中國最大的古董公司,他們經手了占中國出關總數一半的文物生意。
盧芹齋在巴黎泰布特街的店里生意興隆,還在倫敦塞爾街5號開了分店。在曼徹斯特的繁華廣場上,有步行街,有富有好奇心的青年學生,又途經華萊士收藏館和板球俱樂部,自然是個旺鋪。所有人都承認:盧芹齋選址開店很有眼光。法語雖然說得磕磕巴巴,但是阻止不了盧芹齋成為巴黎社交圈的“紅人”。他會小心翼翼地陪重要客人去郊游,并為他們親手裝點餐桌,甚至在店鋪的地窖里為專門的客人預備著頂級哈瓦那雪茄。盧芹齋善于察言觀色,越來越深諳待客之道。
1915年,位于紐約第五大道盧芹齋的“來遠”公司成立了,他深知沒有“關系”辦不成事,來到紐約后積極地籌備自己的人際網。盧芹齋做事喜歡直截了當,1915年5月12日,他給費城大學博物館館長喬治·戈登寫信:“我對中國文物情有獨鐘,若您在費城或者任何地方發現藏品,并能給我機會先睹為快的話,我將感激不盡。”為了尋找潛在買家,同年他又致信:“您在費城或者其他地方有沒有對中國藝術品感興趣的朋友?可否給我他們的住址?我對他們會像對您一樣盡心負責。”這種搭橋過河的方式很奏效,“朋友的朋友”很快讓他編制了自己的關系網。此后,美國很多重要的藏家都成了盧芹齋的客戶,包括小約翰·洛克菲勒夫婦,銀行家JP·摩根·溫索浦等等。
悉心營造名望和贏取信任,他在自己的形象上也大下工夫,要給人一個有品位上檔次的第一印象,才能襯托古董的身價。上天待盧芹齋不薄,給了他一張英俊的臉,他在穿衣打扮上更絲毫不馬虎,從頭到腳的行頭都是量身訂造。他沒有給自己的法國太太買珠寶的習慣,倒是給自己添置了不少高檔飾品。
待人以和為貴,通情達理,對自己的客戶更是有求必應。就算自己的客戶拿著從別處買的東西過來,他也照樣愿意為顧客幫忙,幫忙翻譯文物上的漢字,考證文物的出處等等。他甚至體貼地為博物館展覽項目提供中文指導:“隨信附上的是貴館策展的正確中文名稱‘中國古珍寶展’。請告訴印者,漢字是自上而下書寫,參見所附單張。”在盧芹齋和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的交易記錄中,我們還發現了這樣的話語:“一次性付清全款,給你現金折扣”;“佛像底座沒有了,我按照照片再給你做一個吧”;甚至還有“下個月我就要去中國了,有沒有什么特產需要我帶給你”這樣貼心的話語。
盧芹齋通過自己的言行,努力改變著19世紀以來美國人對中國人一直存在的“虛偽、不誠實”的成見。
做學術的生意人
20世紀初期,東印度公司運過來的中國瓷器已經充斥了西方人的陳列架,日本人在海外經營中國古董,往往也選擇投西方所好的廉價貨色。盧芹齋決定要讓西方見識真正的中國文化,在尋寶方面他是一個執著的人,比同輩更早地把握了壁畫、雕塑、古玉器和青銅器的美學價值。他遵循著名藝術商迪朗·路艾爾提出的黃金法則:“低買,高賣。”他還在每年1月組織一次規模較大的文物展覽,有時在紐約自己的店里,有時在朋友提供的場地,一年一度的展覽后來成為亞洲文化愛好者不可錯過的文化活動。
身為中國人,盧芹齋在西方建立起不易的個人威望,他說得出手中文物的來源、出處、年份等詳細資料,令買家佩服。于是盧芹齋走入了一個完美的循環:越有錢就越能搞到價值高的東西,自然能獲得更多的客戶,越是客戶多,在中國找他出手文物的人也就越多。
亂世“尋寶”備受詬病
盧芹齋借助自己在國民黨中的人際網絡,在民國時局戰亂中渾水摸魚,寺院陵園和私人收藏無處不及。如果自己看中的東西在市面上找不到,或者已經出手,那么他就會走地下,花錢盜墓,甚至不惜挖掘三尺,此時正值盧芹齋恩主張靜江在國民黨輔佐孫中山居功至偉的階段,盧芹齋也沾光不少,1913年、1914年接連出臺的《古文物保護法》、《禁止古物出口管制令》對他們形同虛設,盧芹齋同時把客戶蒙在鼓里,甚至以文物禁令抬高售價,從中獲利。1916年他給小約翰·洛克菲勒寫信說:“中國古代雕塑作品已經被禁止出口了。”
1916-1917年,盧芹齋開展了一系列著名的盜墓活動,至今也被認為是對中國傳統文化莫大的破壞和侮辱。“昭陵六駿”是李世民打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的六批駿馬,石雕在皇陵里矗立千年,被中國人世代祭祀敬仰。盧芹齋將唐太宗的陵墓—昭陵兩尊石刻販賣到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其中一匹叫“颯露紫”,一匹叫“拳毛騧”。當年這筆交易在國際上引起了轟動,無論是出自皇陵的尊貴,還是2米高、1.7米寬,重達4噸的份量。而當時125,000美元的成交價,也打破了中國文物的成交價。盧芹齋的舉動開了販賣皇陵文物的先河,這種“膽大包天”一直被后人視為“大逆不道”。后來盧芹齋在含糊其辭的辯解中說:“我們是從第三方那里接手的,程序上完全合法,出手轉賣給我們的是國家最高層的領導人。”
國際化啟蒙家
上海、巴黎、紐約。這樣的地理三角是盧芹齋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國是貨源地,美國是集散地,法國則是他的展架、櫥窗和柜臺。
盧芹齋極早就具有國際化傾向,為了讓自己的生意更具有國際化特色,他將來遠公司的洋名改為“LeyerCo”。古董商背著包袱上門收貨賣貨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回顧自己的古董商生涯,盧芹齋曾經矯情地說到:“如同其他熱愛藝術的人一樣,我從事文物交易一直胸懷世界,與此同時我深信藝術品是沒有國界的。它們走遍全世界,就像無聲的大使一樣,讓世人了解并熱愛中國文化。”
為了在西方拓展生意渠道,盧芹齋先從“啟蒙”做起,對西方買家進行文物鑒賞力的教育。20世紀初的時候,除了洛克菲勒和弗利爾等幾大藏家之外,美國公眾對中國藝術一無所知。盧芹齋創造了一系列中國藝術詞語,描述佛像時運用了“平衡”、“對稱”、“協調”等藝術術語。他于1937年出版了一本書籍《中國藝術索引:初學者指南》,在書中他甚至提出了“中國式巴洛克”這種中國美學中聞所未聞的東西。
盧芹齋的古董店也成了文物界群英薈萃的沙龍,專家們相約而來,品評、把玩最新亮相的珍寶。時常能在店里碰到大都會博物館館長,或者英國著名藏家大維德爵士夫婦,正圍著青花瓷官窯研究著底款。盧芹齋還開創了一種嶄新的形式—回顧展。1936年他在紐約富勒大廈組織了“中國藝術史回顧展”;1939年在紐約雅頓畫廊開辦了“玉器三千年”展覽,《Parnassus》雜志稱這一展覽“不可錯過,因為它們總是不負眾望,讓觀眾看到具有科學與藝術價值的展品”。
樂善好施
盧芹齋對朋友、同鄉總是兩肋插刀,慷慨解囊。他在巴黎的住所“彤閣”玄關有一個漆木盒子,接收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求助信。詩人、考古學家陳夢波夫婦剛去美國就得到過盧芹齋的資助,盧芹齋為他參觀各家博物館打開方便之門,他還把自己的攝影師和攝影棚借給了陳夢波,拍了800多張文物圖片。林語堂在1946年發明了一種打印機,前期資金投入過大幾近破產,盧芹齋也為他送來了雪中送炭的經費。盧芹齋的社交圈里,外交家顧維鈞的夫人、宋美齡都是他的座上賓。對于一個浪跡天涯的孤兒來說,沒上過大學也是盧芹齋一生的遺憾,藝術圈之外,他還資助了不少貧苦的留學生。
博物館恩人
1912年-1950年間,盧芹齋在開展古董交易的同時支持了不少博物館的發展,可以說盧芹齋的友人遍及世界各地博物館。吉美博物館征集人奧博耶,曾在盧芹齋的悼文中這樣寫到:“與其說盧芹齋是個收藏家,不如說他是個淘寶者,他嗅覺敏銳并且獨具慧眼。當珍品出現的時候,立即能辨認出來。作為一個中國人,一生鐘愛中國文物,他最大的安慰就是將藝術品托付給有責任的行家之手,讓他們免受摧殘。”盧芹齋為吉美博物館、盧浮宮、日耳曼萊昂國家考古博物館等捐贈了價值不菲的藏品,也受到這些國家授予的表彰和鼓勵。
傳奇謝幕
1948年7月29日,正在巴黎度假的盧芹齋接到了這樣的電報:“出事了,貨物被扣,取消保險。”這天傍晚,上海海關毫無征兆地查封了盧吳公司的貨物,阻止17箱古董發往美國。這是他那些年在中國收獲的最大一批文物,342件,當時估價超過100萬美元。當毛澤東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之時,盧芹齋的古董生意也做到了頭,沒有進貨渠道,生意成了無源之水。1950年3月,盧芹齋在他紐約舒適的辦公桌前,宣布了他事業的結束,從此他再也沒能踏入自己的祖國。
50多年過去了,在叛國者和中國文化啟蒙者的判斷中盧芹齋始終得不到真正的歸宿,然而盧芹齋具有精湛的文物知識和天才的商業眼光無疑是20世紀最成功的古董商。而且在藝術市場上,屬于盧芹齋的傳奇幾十年后依舊在繼續。曾經他穿梭于歐洲各國和中國各古董商之間,經他手出售的中國古董,最為收藏者所信服備受追捧,如今在國際藝術市場上有明確注明出自盧芹齋的價格也會比同品類高出30%。盧芹齋自己出版的包括繪畫、青銅器、陶瓷、石雕、玉器、墓室和廟宇藝術品的展覽畫冊以及他幫助客戶出版的收藏品圖錄,印刷精美考證豐富。今天它們也成了拍賣市場上的搶手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