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塵煙

春風不度玉門關。然而，從抗戰年代眾多愛國知識分子來到玉門成為第一代玉門人，到新中國建設時期玉門人種子般播撒到全國各地，他們的心中始終惦記著玉門

2012年末，一部用16毫米膠片拍攝的電影《玉門》開始在北京等地上映，并成功入圍柏林電影節和墨西哥電影節。

在這部小電影中，玉門這個“因油而興”的石油城市，呈現出一幅“因油而廢”的凄涼景象：超過一半的玉門樓房已被拆解，沒拆的建筑上釘著木頭封條，幾個雇用的工作人員無精打采地“看守”著這些“國有資產”；還能動彈的抽油機在荒野中孤零零地矗立，各種生活用品散落在廢棄居民樓的幽暗走廊上；夜里，大漠的月光傾瀉而下，隱約可辨的樓房中竟沒有一絲光亮。

《玉門》，點燃了漂泊在外的玉門人心中涌動的無盡鄉愁。電影的主創人、藝術家黃香和徐若濤談起這部片子的時候，感慨地說：“玉門不是一個個案。我們缺乏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對自然資源無節制的貪婪掠奪，最后必然導致無法再生的自然荒蕪。”

80年滄桑巨變。21世紀的豐裕時代，人們關注的是環保；而在80年前處于生死關頭的中國，人們關注的則是如何戰勝大自然，從自然界獲得生存所需的資源。而玉門油礦，就是這樣一個大自然的恩賜，對人類勇氣和決心的獎賞。

油礦驚世間

甘肅地區的石油資源，古人早已發現并利用。因為這些原油完全是暴露在地面上的，對于古人來說簡直就是取之不盡的寶藏。

西晉人司馬彪的《后漢書·郡國志》記載：“縣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莒，注池為溝，其水有肥，如煮肉洎，永永，如不凝膏，燃之極明，不可食，縣人謂之石漆。”玉門地區的石油，之后也多有記載，不僅用于照明、潤滑和作為燃料，而且用于軍事作戰。

玉門，最早只是一片沒有人煙的荒涼戈壁。這里有一條由祁連山雪水匯集而成的小河，產砂金，有一些農民來這里淘金。為了求得神靈保佑，他們修了一座簡陋的老君廟，于是有了“老君廟”這個名字。不只是金，老君廟兩邊的河里自古就有石油從巖縫中滲出地面，吸引了一些專職撈油賣的人，于是這條河就叫作“石油河”。清朝同治以來，此地人就靠水吃水，采集石油外銷，作照明和潤滑之用，是肅州石油產量最多的地方。

此時，玉門的石油資源還不為世界所知。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俄國冒險家在中國西北大肆勘探地質和資源，由此產生了一個神奇的傳說：在中國西北的祁連山附近，有一個巨大的石油湖，表面50%是石油，有的地方厚度超過1英尺。這個“大石油湖”的位置所在被俄國人視若珍寶。直到十月革命后，流亡的俄國人才將此“藏寶圖”交給美國人哈里·赫西。哈里·赫西旅居中國20多年，在北京修建了協和醫院，是當時著名外交家顧維鈞的舊識。

1935年，顧維鈞聯袂數名江浙、南洋富豪和銀行界人士，請求特許專探專采甘肅、新疆、青海三省石油。獲得蔣介石準許后，為與美孚石油公司達成合作，聘請該公司的雇員——美國石油地質專家馬文·韋勒和弗雷德·薩頓赴西北考察，尋找傳說中的石油湖。有豐富西北地區地質考察經驗的中國地質專家孫健初加入考察隊。

1937年7月5日，考察隊騎著馬和騾子出發。數月之間，考察隊從青海湖轉到祁連山，時近10月，傳說中的石油湖一直沒有出現。孫健初找到一位蒙古向導，以一塊茶磚為報酬，請他帶考察隊去石油河。

1937年10月15日，考察隊到達石油河畔。在韋勒的回憶中，他看到河畔高地上有一座瀕于傾頹的紅色小廟，旁邊的戈壁灘全被石油浸成黑色。在河邊一座小石頭房子前，有三個渾身沾滿黑色原油的采油人。韋勒覺得，只有用砂紙才能清除他們身上的油垢。《考察筆記》中記錄道：從石油河油苗每天大約可以撈到100斤油，一年約1.5萬到2萬斤油，據說照這個產量已經撈了數百年。

在四個月的考察中，考察隊沒有發現石油湖，兩位美國人好生懊惱。但是，孫健初感到收獲不菲。因為他確認了中國甘肅西北石油資源的存在。

1937年12月13日，即考察隊回到蘭州的第三天，南京陷落。當時，中國燃料基本依賴進口。抗戰全面爆發后，日寇封鎖了中國沿海港口，后方僅剩滇越、滇緬兩條通道能與外界聯絡，洋油一時斷絕。為解決燃油不足，國人絞盡腦汁發明了很多土辦法，比如，汽車燒木炭、辦酒精廠、以酒精替代汽油等。當時，大西南后方相繼建設了60多座酒精廠，但生產出的酒精品質低劣，對發動機損害很大。此外，中央地質調查所大力興辦用植物油（主要是西南地區的桐油）提煉動力油料的工廠，但產出十分有限。

1938年4月18日，考察隊抵達武漢，中央地質調查所所長兼經濟部長（在抗戰期間主管中國戰時工業生產及經濟建設）翁文灝立刻召見孫健初，討論開發玉門油礦。孫健初立刻請纓去玉門實地勘探。翁文灝隨即以“未能按照契約如期開采”為由取消了甘青新三省石油特許權。1938年6月，甘肅油礦籌備處在漢口成立。

勘探玉門油礦，擺在翁文灝面前的一個難題就是沒有鉆機。由于連年內戰，在這方面的投資又很少，所以資源委員會手中只有五部略微現代一點的鉆機：兩部在四川，正在勘探油氣田；三部在陜北延長油礦，1935年被劉志丹領導的紅軍接管。

此時，在國共合作的大背景下，周恩來擔任國民政府軍政部副部長，暫駐武漢。翁文灝親自登門拜訪周恩來，請求共產黨方面將延長油礦的兩部鉆機調到玉門，支持開發玉門油礦。周恩來當即爽快地答復道：“這是關系到抗戰的大事，我們一定全力支持。”

經周恩來同意，甘肅油礦籌備處代主任張心田前往陜北。在中共陜甘寧邊區政府的幫助下，兩部沖擊式鉆機于10月運抵咸陽。中共方面還選了一批熟練石油工人隨行赴玉門參加開發工作。

1939年3月，第一部鉆機抵達老君廟。從各地招募的技術人員和工人也陸續來到玉門。5月6日，孫健初勘測定位，在距老君廟北15米處，第一口油井開鉆，8月11日，自噴出油，日產10噸。

玉門出油了！老君廟在一夜之間聞名于世。

銳士赴國難

來自玉門的喜訊在全世界傳開，令國人激動不已。當時，重慶政府號召后方知識分子支持玉門油礦建設，口號是“一滴油，一滴血”。1941年，蔣經國親身體察大西北民情，回來后發表了他一生中很重要的一篇文章《偉大的西北》。文中，他號召有志青年到西北去建設抗戰的后方。于是，眾多有志知識分子包括海外游子奔赴西北，奔赴玉門這個不毛之地。

作家馬鎮通過采訪石油老人，記錄了這些愛國知識分子中的杰出人物。

翁文波，國民政府經濟部長翁文灝的堂弟，當時剛在倫敦大學皇家學院獲得博士學位。年僅27歲的翁文波在留學期間研制了當時非常尖端的“重力探測儀”。聽到遭受侵略的祖國出了石油的消息，他毅然踏上了歸國之路。由于二戰爆發，海上交通莫測，旅途異常艱難。翁文波回國之際，僅帶了隨身衣物和那架“重力探測儀”。隨著旅途輾轉，他每到一地便扔掉一些物品。當輪船停靠越南西貢港翁文波下船時，除了“重力探測儀”外已然身無長物。他抱著“重力探測儀”從西貢長途跋涉，回到祖國的土地時，俯身抓起腳下的泥土失聲痛哭。

回國后，翁文波先是在中國首次用電法探測石油井成功。為此，他后來被稱為“中國測井之父”。之后，他自制多架物理探測儀，到玉門油礦做物理探礦。翁文波的未婚妻馮秀娥，一位嬌生慣養的天津大家小姐，也從上海震旦大學退學，繞道香港，追隨他到了極為艱苦的玉門。在石油河畔，一群好友席地而坐，放開肚皮吃了一頓飯，這就是翁文波和馮秀娥的簡樸婚禮。

1944年12月，翁文灝的長子翁心源也來到了戈壁灘。此前，因為已經投入石油開發的玉門油礦地處西北荒原，交通不便，生產出的油品難以發揮應有作用，他選擇到美國學習石油管道運輸專業。這位留美工程師剛剛將夫人和兩個女兒安置好，就頂著戈壁灘的狂風到礦區勘測地形，設計從八井區輸油總站到四臺煉廠的輸油管道。此前，中國沒有一條輸油管道，也不知輸油管道是什么樣子，老君廟幾個油井的原油，都是沿著人工挖成的土溝輸送到煉油廠去提煉的。在茫茫戈壁的風雪之中，翁心源帶領技術人員和工人一道冒著嚴寒到現場測量、施工，至今仍令石油老人們感動。這條4.5公里長的管道當年就建成投入使用，被人們譽為“地下油龍”。這是中國人自己設計建造的第一條輸油管道。翁心源后來被稱作“中國輸油第一人”。

在抗戰年代玉門油礦建設中，像這樣放棄一切投身玉門的高級人才數不勝數。關山險阻，大漠無情，乘車、行船、翻山驚險萬狀，從重慶到玉門竟往往要花上數月時間。早期石油人楊玉璠從重慶出發押解物資去玉門，汽車翻山時出車禍，幸虧楊玉璠早有準備，及時跳車，只是昏迷過去。醒來后，他發現卡車已經墜入山谷，四輪朝天，一位同赴玉門工作的同僚（甘肅油礦籌備處主任嚴爽的侄子），妻子身懷六甲，無法跳車，被卡車壓住腰部。幾個幸存者無力搬動卡車，荒山野嶺中又缺醫乏藥，只能在悲痛和無奈中看著她呻吟而死。

玉門油礦正式開發后，礦方開始辦起油田農場、學校、電廠、醫院、福利社等配套生產生活設施。短短幾年，在西北荒漠，一座擁有1.5萬人的石油城拔地而起。這是中國人在抗戰的困難時期創造的奇跡。

抗日戰爭期間，玉門油礦累計生產原油25萬噸，有力支持了抗日戰爭。

漂泊玉門人

1949年9月25日，經歷了煎熬的護礦斗爭，人民解放軍在數千油礦職工及家屬的夾道歡迎中開進了油礦，玉門油礦獲得新生。此時，玉門油礦有職工4400多人，鉆機5臺，累計生產原油49.90萬噸，并有3套簡易煉油裝置，原油年加工能力7萬噸。

1953年，玉門油礦被列入“一五”計劃156個重點建設項目。1957年，新華社莊嚴宣告，中國第一個天然石油基地建成。1957年玉門油田原油產量達到75.54萬噸，占當年全國原油產量的87.78%。

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開始，中國大地上展開了如火如荼的資源勘探，其中石油資源被列為重中之重。在新中國石油工業發展初期，放眼全國，只有玉門有條件、有能力支援兄弟油田的勘探建設。只要是新油田需要的，要人給最強的，要設備給最好的，要技術給最精的，要多少給多少，什么時候要什么時候給。先支援別人，后發展自己，這就是玉門風格。玉門油田擔負起“大學校、大試驗田、大研究所，出產品、出技術、出經驗、出人才”三大四出”的歷史重任。

70年來，先后有10多萬玉門優秀兒女支援全國兄弟油田建設。

1951年至1952年，600多名玉門石油工人奔赴陜北參加石油勘探。1954年，玉門油田一批技術工人參加上海煉油廠新建工程。1954年至1955年，玉門油田成建制地參加克拉瑪依油田建設和柴達木石油會戰。1956年，柴達木油田物資運輸供應發生困難，玉門立即組織起一支5000人的運輸隊伍，連同車輛和設備無私地支援青海油田。1958年，四川盆地發現石油，川中石油大會戰開始，玉門先后調去了44個鉆井隊，帶走了44部鉆機，職工達1700多人。1959年，松遼平原會戰中，局長焦力人帶領1.8萬多名職工，帶著成套鉆機和設備奔赴大慶會戰。大慶會戰中，八大工程師，有七位來自玉門油礦。石油部指導大慶會戰的工程技術人員中，大部分也是來自玉門油礦。以鐵人王進喜為代表的第一代玉門石油人打出了大慶第一口油井，并創造了年進尺10萬米的世界鉆井紀錄。1970年，在“跑步上慶陽”的口號聲中，玉門油田1/3的骨干、1/2的精良設備聚集到慶陽，成為建設長慶油田的主力軍。1973年至1975年，遼河油田、吉林油田和華北油田相繼開發，玉門人又一次爭先恐后地報名參加會戰。1977年和1983年，河南油田和中原油田相繼發現，玉門人又陸續來到這里。

著名詩人李季賦詩稱：蘇聯有巴庫，中國有玉門；凡有石油處，就有玉門人。國務院副總理、石油工業部部長康世恩說，玉門是中國石油工業的“老母雞”。

上世紀末，玉門石油產量逐年下滑，玉門油田開始將力量投入新疆吐哈油田，近三分之一的職工整裝調離，城市人口從13萬減至3萬。如今，玉門還矗立著暗紅色的鐵人塑像，手握鐵鉗，目光堅毅地望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