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紅狐哀痛的叫聲還清晰地回響在我的耳邊,讓我變得傷懷不已。我曾經試著將那份感動講給一些城市的朋友,但他們一臉漠然。后來,我在小學語文課本里看到了屠格涅夫的《麻雀》,當我讀到老麻雀為了救護小麻雀,在龐大的獵狗面前奮不顧身時,不禁眼淚盈眶,混著鼻涕一起淌下了嘴角……”
——劉志成·《懷念紅狐》
我從來沒到過陜北。我痛恨差一點兒被刺客謀殺的秦始皇和他的一切模仿者,但我喜歡他身邊的兵馬俑。我喜歡偉大的秦腔,總有一天,這充血的旋律會取消盛宴上的鶯歌燕舞,變成中國的最強音。呵呵,我也算走南闖北之人,然而直到今天,我對陜北的理解僅僅局限于秦腔、兵馬俑和劉志成。
那是十年前,我在我們乳都——大青山下護城河邊的一家骨頭館認識了劉志成。他一邊用陜北人的虎牙啃著骨頭上最后一點兒筋頭巴腦,一邊咬牙切齒地告訴我,他要把散文寫得像這塊骨頭一樣硬朗。彼時他還是一個三輪車夫,對豬排畢恭畢敬,對我們的乳都一臉茫然。偶爾,當他向窗外望去的時候,你會發現,他臉色鐵青,兩眼射出對鋼筋水泥的刻骨仇恨。
偶爾開會,街邊再見志成,他已經獲得了第三屆冰心文學獎,暫時改穿唐裝,立領、對襟、盤扣,拈須四顧,神散而形不散,正招呼幾個熟人吃飯。見到我,他點頭致意,就像一位主編,面對一個一時間想不起姓名的作者。坐在乳都的公交車上,我有點兒郁悶。漸漸地,在一片飛揚的塵土里,我和那個貼滿小廣告的公交車站拉大了距離。我敢肯定,那段三輪車上的激情歲月,就像鄂爾多斯地下的寶藏,已經流失殆盡。
前不久他來乳都辦事,住在煤老板出沒的內蒙古飯店,中午沒事,約我和一位陜北老鄉斗地主。酒店是五星級,他的牌技也是,一臉忠厚,十指兇殘。《草原》主編尚貴榮寫道:“悲哀、沉重、興奮、驚奇、激動不已,欲哭無淚……這是我讀完劉志成散文后的真實感受(《萬里浮云卷碧山》——劉志成《邊地罹憂》序言)。”老弟,這也是我斗地主的真實感受啊。詩曰:“臭腳踢牌武赳赳,摔門不讓幾零頭。三更煮豆飲冰室,一夜捫心釣雪樓。借米熬粥今轉意,因錢負氣久蒙羞。摩拳各是回天手,卻入貼身兩屁兜。”
貴榮繼續寫道:“劉志成是典型的陜北人,從頭到腳樸實二字即可概括。如果你覺得不夠清晰,那你就想一想秦始皇兵馬俑吧,他面部的表情和兵馬俑沒什么區別。”
按,此說簡陋。秦人固質樸,然秦俑等級森嚴,將軍富貴,武士威嚴,軍吏傲慢。志成既屬牛,擬歸入步兵之跪射俑。《吳越春秋》:“射之道,左足縱,右足橫,左手若扶枝,右手若抱兒,此正持弩之道也。”志成心在城鄉接合部——此乃一不可持久之尷尬姿態也。我亦跪射俑,單膝著地,萬馬奔騰中,專射踐踏民意之鐵蹄。
麟州有窟野河、禿尾河,兩岸多窯洞,產大棗,出民歌。有古松三,唐人植,人稱神木,楊家將故里在焉。往事越千年,劉志成生,從小放牛、割草、挖野菜。年底殺豬,連頭蹄一齊賣掉,換來縫衣、寫字的燈油。16歲,志未成,混入盲流,沿父輩足跡,到鄂爾多斯挖煤、搬磚、燒鍋爐,像一頭陜北小毛驢,腳踏三輪,在風雪泥濘里走街串巷。
你要是坐著三輪歌唱一個陜北車夫,你就是一個十足的混蛋。你要是贊美一盞野地里的礦燈,你就必須提著它走進陰暗的礦井。某些著名美食家面目可憎、形跡可疑,他們是文學腸道里的寄生蟲,或手持棱鏡的克隆斯諾登。據說他們對人類內心了如指掌。然而他們的舌尖之見就像那年冬天,粉碎的煤渣刺破皮肉,在志成臉上留下的點點黑斑。
你要是聽過劉志成怒吼秦腔,你就會像我一樣砸爛電視機,拒絕從口腔醫院里發出的中國好聲音。某日酒酣,眾人交頭接耳之際,只見他一手舉杯,一手壓胸,一聲痙攣而痛苦的狼嗥從起伏的胸腔里迸出。霎時間,英雄肅立,鴉雀無聲,乳都的風流娘兒們閉上了眼睛。梅,一個女人,聽到這悲愴的呼號,沿著羊腸小道回到他身邊。我,一個詩人,被雷電擊中,像一座爛尾樓,在他的歌聲里轟然倒塌。
他不僅奪席亂彈(秦腔俗稱亂彈),還用一把鐵鍬挖出你的耳屎,讓房東太太豬肝似的臉上擠出一朵襲人的花兒:
“陜北民歌生長的過程,就是高粱、糜谷們成熟的過程。它長在河灣灣、崖畔畔,長在陜北人的骨髓里,包含了糧食的精華和泥土的芳香。就是這唱一聲千般苦、歌一句萬般愁的酒曲、山曲,摟抱著陜北破碎的山梁,梳理著陜北的溝溝岔岔……”
志成愛卡夫卡,嘗曰:“我是一座陷落在遠方的城,當太陽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在城市的草叢里,我是一只孤獨的蟋蟀。多年來,我掙扎在一條丑陋的石縫里,喊不出真實的聲音。清瘦的月光里,除了垂下胡子拉雜的頭顱,向遙遠的故鄉謝罪,我還能做什么呢?”
在我們乳都奶油色的麥田里,我看到一個陜北人,頭戴草帽,手持鐮刀,身邊簇擁著鮮花、美女和一隊戰無不勝的兵馬俑。我真想用一條白羊肚手巾,在他那硬梆梆的額頭上打一個結,然后從地上撿起他的嗩吶,登上三輪車,把他押回二郎山,押回“在十年九旱里燃燒的陜北,在燃燒中呻吟的陜北,在呻吟中撕裂的陜北”。這正是:“鑼鼓那齊不隆冬咣咣咣,旌旗那花花花花一花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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