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巨型收音機》中的幻滅感

美國作家約翰·契佛的《巨型收音機》雖然篇幅短小，卻清晰而深刻地勾勒出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圖景。一臺巨型的收音機猶如一個多面棱鏡折射出人生百態。它使人們在看清現實環境的同時，也將審視的目光對準了自己。小說猶如一則寓言，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與長久的思索。契佛的短篇小說總是將筆觸對準美國的中產階級這一主流社會群體，向讀者展現他們的真實生活與精神困境。他善于通過瑣碎的家庭糾葛和個人迷夢的破滅反映出美國社會中人的精神上的空虛和內心悲涼，于是他的很多小說籠罩著一種幻滅感。[1]《巨型收音機》中的男女主人公正是這類人物的典型。這個短篇的敘事與契佛的大部分作品一樣，著眼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沒有曲折的情節和激烈的矛盾沖突。然而就是“在想象中是明朗開闊的郊區， 契佛發現了一種離奇、凄涼和諷喻的氣氛”。

在《巨型收音機》中，一對普通的中產階級夫婦竟意外發現所購買的收音機猶如一個敏感的聲音接收器，能夠聽到公寓樓內的各種聲響。這個偶然事件對女主人公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她開始漸漸喜歡上了解鄰居們的生活隱私，而忘記了購買收音機的初衷是為了欣賞音樂。然而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女主人公對這個新發現逐漸從好奇、興味十足轉變為憂心忡忡與感懷悲傷。因為在收音機里從來沒有傳出過快樂的聲音，她只聽見不同人的生活煩惱，并從中發現人們生命的虛偽、道德的墮落、生活的艱難與心靈的晦暗。在小說結尾，契佛更是毫不容情地將女主人公與她的鄰居們劃在了一起。《巨型收音機》深刻地展示了人們墮落與冷漠的現實生活，傳達出一種強烈而無奈的幻滅感。

一、生活表象與本質的巨大反差

《巨型收音機》揭示了人們生活表象與本質的巨大反差。首先，這種反差體現在鄰居們的生活上。在《巨型收音機》里，生活在同一個公寓里的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什么交集。人們互不了解，過著現代城市中典型的原子化生活。女主人公艾琳對她的這些鄰居們的生活境況也無從知曉。收音機的出現改變了這種情況，但它并未發揮其傳播高雅音樂的功能，反而以一種純粹的、全方位的記錄形式向艾琳展現了鄰居們的生活起居、喜怒哀樂。

夫婦兩人在第一次發現這個秘密的時候開心得笑了一晚上。他們聽著各式各樣的談話直到午夜，筋疲力盡。夫婦兩人并沒有意識到收音機將為他們的生活帶來很多沉重的話題，而這并不令人愉快。此后，艾琳更是經常通過收音機“入侵”到鄰居的家里，去窺視他們的隱私。這里契佛實際上是通過艾琳提供了一個視角，自然而巧妙地展現了中產階級真實的日常生活。作者并沒有著力描述和表現鄰居生活的表象，而是通過許多的話語的碎片，通過艾琳對這些聲音的反應，間接但又深刻地向讀者揭示了人們生活狀態的“表里不一”。

一方面，收音機里傳來的一切令艾琳震驚和迷惑，它們是些“直接的、有時甚至是野蠻粗魯的聲音”。這與艾琳從前看到的和存在于觀念意識中的景象大相徑庭。得知這一切的艾琳開始注意觀察她的鄰居，嘗試將那些聲音分別對應在具體的人身上。但她的努力卻是徒勞。在家門之外，每個人都將自己層層包裹，蓋住真實的自我，表面看上去與他人并無什么不同。電梯里，女主人公只能看到“漂亮但冷漠的臉蛋、毛披肩和衙門帽子上的布花”等，無從標明其內心的一致的和體面的外表。然而在收音機里她們的真實生活卻是千差萬別。有的私藏了別人的財產、有的私生活糜爛、有的病入膏肓、有的正面臨失業、有著曼妙舞姿的女孩卻是個“粗俗的妓女”……可見，鄰居們的生活表象與本質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他們多數人外表光鮮，內心卻充滿了陰霾與愁苦。只有在鋼筋水泥的隔絕之下，使自己成為不可見的“隱形人”時，才敢釋放真實的自我。

對于主人公來說，他們的生活同樣如此。艾琳每當天氣轉冷時便會穿上那件“染成貂皮樣子的雞鼬鼠皮大衣”。兩人都喜歡高雅藝術。他們聽嚴肅音樂，并且每年都要去一定次數的劇院。丈夫韋斯科特雖已過中年，卻總是讓自己活在一種年輕的狀態中。他常注意將“灰白的頭發剪短”，一副學生打扮，臉上總是故作天真。可見，這對中年夫婦努力讓自己的生活看上去是富足的、有著高尚品味的、精致的和充滿活力的。但在字里行間卻能感受到作者對兩人的嘲諷態度。他們的“收入、事業和社會地位正好相當于一般大學校友通訊錄上統計處的過得不錯的平均數”。他們結婚九年卻仍住在公寓樓里，住進別墅區的目標遙不可及。而家里的那臺收音機也已經十分老舊。每次兩人只能靠敲擊機器的外殼來解決故障，因為他們對家里的任何設備都是一竅不通。這些細節描寫對應著人物對生活細節的重視，巧妙地暗示了契佛筆下這對主人公在外人面前著實做足了“表面功夫”。他們不但是做給別人看，也是做給自己看，即使兩人心里都明白這些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甚至在小說結尾韋斯科特大聲數落著艾琳的種種“惡行”時，女主人公仍誠惶誠恐地擔心會被他人聽見而成為笑柄。

收音機猶如一個粗暴的“闖入者”，它的出現改變了這對夫婦從前的生活狀態，它使艾琳與韋斯科特無法再將這些“騙局”繼續下去，使他們無可回避真實的生活境況。在小說接近尾聲時，韋斯科特更是因為這架機器而忍無可忍，一改往日的斯文與柔情，沖著艾琳大聲地喊出那些“直接的、有時甚至是野蠻粗魯的聲音”。這與此前艾琳通過收音機聽到的那些令她震驚和懼怕的言語沒有任何差別。這個巨大的諷刺這也宣告了中產階級的生活表象與本質的巨大反差狀態并不是個別的，而是作為一個整體而普遍存在的。

二、彩色外表與黑白靈魂

在《巨型收音機》里，契佛通過主人公視角的轉換向讀者進一步揭開了人物光鮮生活背后的墮落靈魂。艾琳通過收音機窺視鄰居隱私時，其眼光是向外的，是一個生活的觀察者。因此，夫妻二人開始能夠以輕松愉快的態度對待這個新發現。他們聽著收音機笑到午夜。笑既展現了兩人刺探到他人生活隱私的精神快感，也揭示了他們的可笑與可憐。因為沒過多久，他們便再也笑不出來了。人物情感與態度的變化表明了審視客體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轉變，開始了由眼光向外到向內的過渡。艾琳通過這架機器不但看到了他人的真實生活，也看到了真實的自己。這個發現是可怕的和令人沮喪的。

首先，作者用許多細節為揭示女主人公的蒼白靈魂作了鋪墊，細心的讀者從字里行間能夠明顯覺察出來。兩人看上去外表高雅尊貴，喜歡嚴肅的藝術。但在發現收音機的奇異功能之后卻不顧道德，充滿興味地偷聽鄰居們的私生活。這顯然比嚴肅音樂更具吸引力。艾琳也早已忘記她高雅的藝術品味，甚至收聽那些粗魯野蠻的聲音上了癮。為了不被侍女發現，她總是偷偷摸摸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并開始謝絕一些邀請，“起早貪黑”地關注那里傳來的各種人聲。這架曾經被艾琳認為是“丑陋的膠木匣子”，影響其室內整體漂亮布置的收音機，突然之間被寵愛有加。在一個夜晚，她淚水漣漣，大聲告訴剛剛進門的丈夫，“他們從四點就開始吵架”，足見艾琳整日的時光差不多都用在了收音機的身上。而實際上從那里面傳來的人聲遠不及高雅音樂來得優美，這足以表明主人公精神上表面優雅充實，實則無聊空虛的現實。當艾琳發現鄰居們的生活如此晦暗，有些人的道德如此墮落后，對自己反而有了某種程度上的道德優越感。她在公共場合觀察那些人;在施舍給街頭藝人一些錢幣后，她臉上帶著“紅光滿面的憂郁”;晚會上她舉止奇怪、言語粗魯、高高在上。回來的路上她大聲叫道：“那些放出光芒的小蠟燭距離我們如此遙遠！在這樣一個渾濁的世界里，他們多么純潔！”這些細節都表明艾琳的虛偽與自以為是。并且，可以發現艾琳站在局外人立場的同時，已經下意識地拿自己與外界進行比較。這是目光由外向內轉變的開始。

其次，隨著時間的推移，收音機里傳來的骯臟的生活使艾琳慢慢認清了真實的自己。她開始整日憂郁。當聽到一幕正在上演的家庭暴力時，她甚至“臉上閃著淚水，頭發凌亂”地跑進客廳央求韋斯科特去解救正在挨打的女人。當艾琳發現自己的靈魂并不比她們的鄰居高尚后，這個真相無疑對她的精神世界產生了巨大的震撼。她對收音機里傳來的聲音感到壓抑，既“怕”卻又欲罷不能，甚至在那上面用去一整天的時間，足見其矛盾與復雜的心理狀態。艾琳開始嘗試用各種方式去證明自己并非如此。她只有求助于韋斯科特，“我們的生活從來沒有像他們那樣，對嗎？親愛的”。她不斷地向丈夫確認自己生活得幸福、沒有為錢而擔憂、彼此忠誠……幸運的是她得到了自己所期望的答案。

然而主人公一旦已經認識到真實的自己，想要再回到從前的假象當中是絕不可能的。即使收音機已經修好，里面再次傳來美妙的音樂，也無法使一切恢復成老樣子。作者在小說的結尾徹底揭開了主人公靈魂的假面。無法再忍受下去的韋斯科特怒喊著：“你為什么會突然變成基督教徒？”“你在母親遺囑被公布之前偷走了她的珠寶。”“占有你妹妹的財產。”“你導致了格雷斯的生活悲慘痛苦。”“當你為別人去人工流產時，你的忠順和美德在哪？”這些赤裸裸的言語在使艾琳感到“丟臉”“惡心”的同時，也深深地震撼了讀者。這個看上去純潔善良的女人的靈魂也并不比自己那些鄰居光明。這一結局給讀者帶來強烈的失望情緒與幻滅感。

契佛以這架極具象征意義的收音機冷靜而尖銳地揭示出人們生活的真實境況。收音機的“丑”已經超越了視覺感受而成為人性丑陋的隱喻。反常的收音機里播出了生活的真實的聲音， 這是一種超現實的虛擬， 在這假定性的荒誕事件中， 真實與假象相互嘲弄， 它既逗人發笑又令人震驚。[2]主人公無法擺脫這種骯臟的環境，其本身也是這環境的一部分。在小說結尾，艾琳希望從收音機那里求得安慰，然而收音機里的新聞卻向其展現了世界的混亂與災難。小說也在無盡的幻滅感中畫上了句點。

[參考文獻]

[1] 敬曉星.契佛短篇小說中的幻滅感[J].四川師大學報，1986（01）.

[2] 趙克忠.新的形式，新的感情——論約翰·契佛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J].外國語文，199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