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小生姜德子

姜德子從小就跟叔叔的戲班跑江湖，他扮相俊嗓音亮專攻小生，而且是文武生都唱。他文唱過張君瑞潘比正，武演過俏羅成岳武穆，戲臺上他一條花槍能舞出一片梨花。

姜德子愛上了小他兩歲的師妹翠。同臺演西廂時翠演小紅娘，小紅娘送罷書信唱道：“張生他人物俊俏，性情又和藹，有謀略，他，他是個蓋世的英才。紅娘我三炷香，愿他張生與小姐在羅紗帳里共效鴛鴦。”接下來的張生唱道：“如能我和小姐共鴛鴦，怎忍心讓你鋪床疊被”時，那看向小紅娘的眼里流淌出柔柔之情，流淌得豆蔻年華的翠心也隨著心旌蕩漾。一來二去兩人就相約在月上柳梢頭的柳樹下。姜德子十九那年，叔叔做主成全了一對小兒女的好姻緣。

又過兩年的秋天，叔叔染上了風寒，不久就駕鶴西行。二十來歲的姜德子被同門師兄弟們擁為了班主。

姜家班闖蕩江湖五年，媳婦翠給姜德子生了個男娃，起名叫“運來”。姜班主掙到了錢置辦了田產，還在村里蓋起了第一座有兩進院子，院子深處有一座一磚到頂上面全是青瓦的三層小樓房。地由他爹姜磙子領人種著，他領著姜家班仍跑江湖唱戲。翠不再唱戲了，只在家帶孩子。小紅娘由剛滿十六的玉娟唱，玉娟是姜家班最俊的閨女。

那年，陳莊寨大戶陳三觀請了姜家班唱三天大戲給他娘慶壽。

慶壽的熱鬧引來了山里的胡子，胡子傍晚出山寨奔襲三十里，摸黑隨聽戲的人群混進陳莊寨。高掛汽燈的戲臺下擠滿了前來聽戲十里八鄉的人們，今晚是最后一臺戲《西廂記》。胡子老二老三悄聲跟他們麻臉大哥商量：“大哥，兄弟們在山里寂寞，不如聽聽戲樂呵樂呵再動手?！崩洗笮αR道：“我還不知道你們，都他娘的賤骨頭，是想看小娘們吧?！?/p>

小紅娘一串碎臺步來到明亮的汽燈下，那粉白的鵝蛋臉、那柳眉杏眼、那如楊柳的腰肢，一個亮相開腔唱道：“只見他小張生悶懨懨和衣而睡，臉兒黃肌兒瘦氣息低微。向門兒我這里輕彈指背，散相思的五瘟使來扣柴扉?！蹦前缦喑涣盥槟槾蟾缡Э诮辛寺暫茫唤z涎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旁邊的疤子老三看出了大哥的饞相，不由猥瑣地笑了，低聲道：“大哥，交給小弟了?！闭f著疤子老三叫了幾個弟兄闖入了后臺亮了身份亮出刀槍，架住了小紅娘就要帶走，說是進山唱堂會。姜德子好說歹說，總算把疤臉老三說通，演完戲再帶人走。

疤子老三帶著人坐在了后臺里等著散戲。

演張生的來富湊近了姜班主：“師傅，你真準備讓他們帶走娟？”姜德子知道來富愛著玉娟，牙咬了又咬悄聲說：“等會我讓幾個弟子迷住他們，你和娟瞅空跑吧。”

戲臺上進進出出，唱戲的角色不斷變換，姜德子安排弟子們不斷地換衣衫。幾個女弟子換衣衫時露出嫩藕似的膀子，疤子老三和幾個手下瞧得眼都直了。

在一陣緊鑼密鼓中，兩個黑影溜出后臺出了陳莊寨，消失在暗夜中。

散戲了，疤子老三找不到了小紅娘，聞訊而來的麻臉老大當時就翻了臉，拔出腰間盒子炮，命嘍啰：“把他們全給老子捆起來，看住了。其他人跟老子去搶陳家大院！”

把個陳府攪了個人仰馬翻，天亮拉了幾大車東西，還押著姜家戲班一群人回山寨。

聞訊的姜磙子連滾帶爬攔住胡子的隊伍，涕淚交流地求道：“大王，你大人大量放過他們吧?！甭槟槾蟾缧表念^的姜磙子，說：“看在你一大把年紀上，我可以放過他們，不過一口價要收買命錢五百大洋?！苯拮影蟮溃骸耙粫r哪里籌得起如此多的錢?！薄昂?，籌齊錢到寨里換人，只有兩天時間?！?/p>

姜磙子把地全賣了籌足五百大洋進了山，換回來的只是男唱家，女的全被留在了山上進了花寨，成了壓寨夫人。

姜德子一氣之下在一個月黑夜離開了家投了軍，他的營長是呂公良。姜德子會戲文，呂公良賞識他，六七年的打打殺殺，呂公良成了團長，他也由一個士兵升任了上尉連長。

七年后他領著自己的隊伍摸黑殺上山寨，剿了那股胡子。當然也繳了大批金銀細軟，大都交了團長，他自己和連里的弟兄也都掙了個缽滿盆溢。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盧溝橋打了槍，日本鬼子從北向南殺了過來。

呂公良已升師長，姜德子也升為營長。在一次戰役中，呂公良師被日軍包圍。突圍中師長陣亡，姜德子四百人的營打得只剩下五十余人，潰退到了家鄉姜家村。姜德子讓娘和媳婦燒了一鍋又一鍋的飯，讓兄弟們吃了個飽。吃飽飯后，他把隊伍交給了吊著一只胳膊的副營長，讓他帶著隊伍繼續南撤，他不想再走了。副營長勸他：“大哥，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將來沒柴燒?！彼罩睜I長的手，說：“兄弟，這里是我的家，我要再往南走，我將來有何面目再見家鄉的父老鄉親。你不要多說了，給我留下一挺機槍，你們走吧?！备睜I長含淚帶著弟兄們走了，給他留下了一挺機槍，還有七八支步槍好幾箱子彈和手榴彈，還有一包炸藥。姜德子把他家的三層小樓的窗戶用磚和糧包堵上，只留下供射擊用的槍眼，又在山墻和后墻上掏出槍眼，他家的三層小樓成了碉樓。

“叭勾”北邊飛來的槍子掠過了村莊。姜德子讓爹娘和妻子帶著他兒子運來趕緊躲進村外的青紗帳里。他爹姜磙子黑著個臉說：“娃，你也一起走吧?！苯伦訑[弄著機槍，說：“爹，我是軍人，這一路打來竟被日本人攆著屁股跑了，我的師長戰死了，我的三百多弟兄戰死了，我不能再跑了，我要給師長和弟兄們報仇?！?/p>

第二天正晌午頭上，一隊打著膏藥旗的小鬼子從北邊進了村。他們“吆西、吆西“地追攆鄉親們沒帶走的雞和豬。砸開老百姓家的院門燉雞煮肉，一番饕餮后走時搗爛人家的鍋，又把大便拉在糧食囤里。

重新集合好的鬼子，在膏藥旗的導引下準備出村繼續向南追擊。

“噠噠、噠噠噠”一個機槍的長點射，舉著膏藥旗的鬼子和他身邊的幾個鬼子應聲栽倒在地上。其余的鬼子迅速躲在了街兩旁的房墻下，子彈是從對面一棟小樓里打出來的。鬼子隊長瞧著倒在街心的那幾名大日本皇軍憤怒了，從北邊打過來，他還從沒有一仗就被干掉這么多的皇軍。他一揮指揮刀指向了小樓：“八嘎，偷襲的干活?！惫碜颖鴤冄杆俪蓱鸲逢犘紊㈤_包圍了小樓，他要全殲小樓里的敵人給死去的皇軍報仇。

戰斗正式打響了。鬼子隊長這才發現，這個小樓已經被改造成了碉樓，四面都有槍眼，而且碉樓里的敵人居高臨下，他的士兵稍一暴露就處在敵人的射界之下。他的擲彈筒發射的小炮彈打在了碉樓頂上卻不能炸死里邊的敵人，而里面的敵人又極其狡猾，輕易不開槍，開槍必咬肉。有幾次他的士兵一沖到碉樓底下，又被從碉樓里扔出的手榴彈炸了回來。

天黑透了，攻打了大半天的鬼子仍沒打下碉樓來。鬼子隊長眼紅了，他命令部下趁著暗夜把鄉親們的秫秸麥草抱在了碉樓下點燃。外火引燃了碉樓里的木質梁柱樓梯樓板家具，碉樓成了一個火炬?；鹁嬷械慕伦邮直е话ㄋ?，唱起了梆子腔的《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村外青紗帳里傳來翠的喊叫：“哥，你先歇歇，聽妹來一段?！苯伦勇犚娖拮拥穆曇?，他停下了唱，凝神聽妻子翠的唱腔。“一來是為壓驚，二來是謝大恩。不請鄰居不會親，不受人情避眾僧。高卷紅簾焚寶鼎，單請張郎配鶯鶯。落花滿地胭脂冷，良辰美景洞房春。正中是鴛鴦夜月銷金帳，兩旁是孔雀春風軟玉屏。下邊是室中樂奏合歡令，一對對鳳簫象板雁瑟鸞笙。花紅彩禮何足論，你自有滅寇功勛舉將能。俺小姐心下也千般肯，都只為君瑞郎君你胸中百萬兵?！甭牭狡拮拥某?，火中的姜德子笑了，他拼命嘶吼出最后的幾句，那嗓子竟是嘶啞的：“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最后的拖腔姜德子拉得很長，音落他的手也拉響了懷中的炸藥包，“轟”的一聲小樓飛上了天。姜德子的唱腔在爆炸聲中戛然而止。翠昏死在了青紗帳。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