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年春節已過去很久了,我心中卻一直浮現出一個凄清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是李姨。十八層的電梯房中,婆婆住十三層,她住十六層。李姨大婆婆三歲,年近八十,一頭白發,卻精神矍鑠。陽光晴好的日子,李姨和婆婆總相約著下樓健身。兩個老太太,一人一根拐棍,或顫巍巍地走在小廣場上,或轉健身盤,或踩步行機,那認真的勁頭一點不輸年輕人。
“你李姨說了,她要活到一百歲。”每每說起李姨,婆婆總是崇拜的口吻。
作為年近八十的老太太,李姨的確厲害,買米買面,從來都是一個人。我奇怪這么長時間,從沒見過她的孩子。婆婆說,李姨的兒子娶了個獨生女,婚后一直住在岳父家,女兒呢,則遠嫁到外地,一年也回不來兩三次。
“多虧她堅強,若是我,早就受不了了。”說起這些,婆婆一臉同情。同是老人,對李姨的感受,她體會得比我們更深刻。
孩子們這樣疏遠冷淡,李姨口中卻從沒半點怨言。某天,我正和婆婆包餃子,李姨歡天喜地地來了,進門就塞給婆婆一小包芝麻糖:“快嘗嘗,我兒子剛給我寄來的,可甜了。”吃著芝麻糖,看著李姨因為興奮而放光的眼睛,我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從小到大,她給兒子買過多少好東西,如今,一包芝麻糖的回饋,竟幸福成這樣。
“兒子是好兒子,盡管來得少,心里卻一直有我……”說到這里,李姨口氣一沉,不過,轉瞬又有了色彩,“親家公前段時間去世了,今年春節,兒子兒媳和孫子終于能和我一起過年了。”原來這些年的除夕夜,李姨都是一個人過的。
“你也算沒白盼,以后有福享了。”婆婆一句話,讓李姨笑得眼睛都沒了。
到了臘月,李姨忙活起來。因為兒子兒媳要回來,她早早地將雞鴨魚肉堆滿冰箱,此外,還花了三百元專門請保潔將家里里里外外擦拭一新。臘月二十那天,我在商場遇到她,她提著三個精巧的鞋盒子:“兒子兒媳和孫子,一人一雙新拖鞋。”李姨大聲和我打招呼,我驚訝地發現,老太太拐棍都不拄了。
年三十轉眼就到了。準備好年夜飯,婆婆讓我去李姨家看看。我進門時,李姨正一個人包餃子。客廳的茶幾上,堆滿了水果。那三雙嶄新的棉拖鞋,一字排開在玄關里,好像一個個熱情敞開的懷抱,等著誰嘩地一下跳進來。
“他們一會兒就過來了。”李姨興奮地搓著手,忽又不自信地將餃子餡兒推到我面前:“你幫我聞聞,香不?”幫李姨包完餃子,天已完全黑下來,遠遠近近的鞭炮聲也響了起來。
我和老公出去買東西,電梯里遇到李姨,她穿著火紅的唐裝,正下樓。“我去接兒子,估計也快到了。”半小時后回來,依稀的燈影下,李姨還在寒風中翹首張望。我和老公對視一眼,沒敢和她打招呼,默默地上樓了。
餃子出鍋后,兒子鬧著下樓去放鞭炮,我抱著他下樓,在樓門口,又遇到了李姨。看到我們,李姨強顏歡笑著打了招呼,之后拄著拐棍,向小區大門口蹣跚著走去。喧囂的鞭炮聲中,寒風不斷揚起她花白的頭發,那佝僂的背影顯得格外孤單凄清,我眼底一濕,差點落下淚來。
吃完年夜飯,我和老公回家時,到了樓門口,心里無端一緊,真擔心在這里再遇到李姨。還好,樓門口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仰頭望望十六樓的燈光,我真希望,現在李姨正和兒子一家歡聚在一起。
春節之后好久,再也沒看見李姨。二月二那天,婆婆告訴我們,李姨病了。又過了一個禮拜,就得到了李姨的死訊。“都是被那不孝的兒子兒媳給氣的。”從婆婆那里,我這才知道,除夕那天,李姨兒子一家并沒回來。“生他養他一場,連頓團圓飯都沒有吃上,你李姨命苦啊。”說著,婆婆的眼圈紅了。
我的眼前不由地閃過那個拄著拐棍在寒風中蹣跚走向小區門口的背影,那個萬家團圓的夜晚,空等了一場的李姨,內心涌動的是怎樣的煎熬和絕望……小區里再也沒有了曾經執念要活到一百歲的李姨。
李姨葬禮過后不久,她屋里的東西被清掃出來,路過垃圾箱時,我看到一個眉眼酷似她的男人正將三雙新嶄嶄的拖鞋遠遠地丟過來。春天來了,那三雙新嶄嶄、毛茸茸的棉拖鞋已派不上用場了,就像孩子大了,年老體弱的母親也失去了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