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讓愛妻

四月的溫州永嘉，氣溫還未完全回暖。

余光華在永嘉縣中醫院打完了當天的六瓶吊針，用右手捂著酸麻的左手直奔甌北鎮蘆橋村。終于，一連好幾天，張貼在街頭的“愛妻轉讓告示”，沒有再被他的親人們撕掉。

“因我本人患癌癥多年，又因妻子患病多年，在這打擊下，終不能維持生活。考慮到以后的結局，現將我妻出讓他人，將房產贈與予他，并給其現金2000元作為每月的生活費。至其臨終為止……”幾十個字，像一曲哀歌，在四月的微風中，緊緊追趕。它的背后，隱忍著怎樣的故事？

一張告示帶來的僵局

春節一過，59歲的余光華又病倒了。去年做了結腸癌手術后，身體每況愈下。同村里跟他一樣得過癌癥的人，再次復發，說走就會走。

躺在病床上的他，反倒擔心起妻子小君來。“得在我走之前安頓好小君。”他不停地跟病友絮叨。

做完化療后，余光華拖著病軀特地出院了一趟。他得把那張告示再次張貼在蘆橋村的布告欄里，告示上有幾個字被特地加粗了——愛妻轉讓。

“愛妻？”站在布告欄前的老許冷哼了一聲，“病妻還差不多！”鎮上無人不知，余光華要轉讓的，是他那個瘋傻了很多年的妻子。

“他老余頭打的算盤我還不知道！”老許嚷嚷，引來看熱鬧的村民，“他想趁自個兒生病把這燙手山芋給丟出去，好好過剩下的日子！”

“真自私！”人群里有人接話，“把妻子托給別人照顧，就不擔心那人對他妻子不好。”

這半年來，余光華每次過來貼告示，都會被洗涮一通。但他從不辯解：“沒得說，畢竟這事兒不是發生在他們身上。”

他裝作沒聽見一般，挪著步子走到兩百米外的岳父岳母家，妻子小君正寄養在那兒。

“又來貼告示了？”岳父質問他，余光華捂著臉，用低沉的聲音回答：“爸，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得了這病，遲早是要走的。”80多歲的老人又一次老淚縱橫，余光華也控制不住，流下淚來。

正說著話，余光華的弟弟拿著剛扯下的告示進了屋。“還要我們撕多少次啊！”怨氣撲面而來，“我受夠了！別再丟人現眼了行不行！整天走在路上都被指指點點，你還招來那么多記者！”

在里屋的小君突然有了動靜，余光華來不及回應弟弟，趕緊站起來沖了進去。小君蜷縮在床上，嚶嚶地似有哭腔，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有埋怨、有責怪，似乎隱隱還有初見那會兒的深情。

看了一眼，就再也分不開了

余光華那個年代的愛情，純粹而簡單。用他的話來說，不過是“媒人領到姑娘家去看了一眼，就定下了終身大事”。

上世紀70年代末，意氣風發的余光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同村好幾位同齡小伙早就娶了媳婦蓋了房，而家境貧寒的余光華，卻一直沒討到媳婦。老實巴交的父母忙活著為他四處打聽。很快，媒人從鄰村捎來消息：“一個叫葉小君的姑娘，比余光華小一歲，家庭條件比余光華家好許多，除了有點呆以外，模樣還算俊俏。”

幾天后，媒人領著余光華去了小君家，只讓他看了姑娘一眼。“白白凈凈的，模樣可俊了。”余光華心下滿意，喝過一杯茶，這門親事算定下來了。

余光華家里窮，但絕不讓自己女人吃虧，別人給聘禮給個三五百元，他硬是湊了八百元，把小君風風光光地娶了回來。

娶了妻子就是不一樣，余光華全身的勁兒像用不完似的。白天到工地上工作，晚上回來先到田間勞作，想著得趕緊有房子、生孩子，“這不就是咱農村人的那點追求嗎？”

做完活兒，趕著趕著回家，小君已經做好飯菜了。“阿華，給……”小君耷拉著眼皮，不好意思看他，把盤子里最好的那塊肉，緩緩送到余光華碗里，自己傻傻地刨著手里那碗白米飯，“那憨憨傻傻的樣兒，想想就美。”

婚后第8天傍晚，兩人像往常一樣吃著飯，小君突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一骨碌滑倒在地。“小君！小君！”余光華焦急地喊著她的名字，忙不迭地抱起她往醫院跑。他哪里會想到，新婚的幸福時光，會那么短暫，短到他還沒緩過驚喜的勁兒，就被推到了痛苦的深淵。

不拋棄、不放棄

“癲癇。”醫生給出了診斷，“無法根治，只能用藥物控制。”

“在結婚前就有了這病吧。”余光華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但想想小君的好，看著她軟軟地倚在懷里，沒再責備，“總不能去怪一個病人吧，她也不想啊。”

他照顧著小君，用藥物控制了病情的小君和普通女人并無差別，單純、善良、賢惠，只是一直沒有孩子。

余光華等了兩年，小君才懷了孕。妊娠過程極為艱難，停藥的小君癲癇頻頻發作，難受得用腦袋去撞墻，猶如一頭瘋狂的母獸。余光華一只手穩住她的肩，另一只手穩穩擋住她隆起的小腹，就這樣腳跟腳地看護、陪伴著，熬過了十月懷胎。

小君上了手術臺，卻突然大出血。醫生急匆匆跑出來問：“是保妻子還是保孩子？”

妻子、孩子，都是余光華的心頭肉，如果只能選擇其一，他寧愿拿命去抵。“兩個都保，醫生，求求您！”余光華作著揖，醫生搖頭，無奈。

余光華在走廊上來回徘徊，不停地搓手，等了幾個小時，突然聽到嬰兒的啼哭，“哇！”女兒呱呱墜地，母女平安，這一次，余光華得到了老天的垂憐。

可余光華并未過上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小日子，生育后，小君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余光華只能把女兒寄養在親戚家，白天出去打工，請來保姆照顧妻子。晚上，還得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家照顧她。

小君發病不分晝夜，漸漸失去了自主意識。余光華帶著她跑遍了浙江的各大醫院，都沒有療效。她更頻繁地陷入瘋狂，抓起東西就扔。腳下一滑跌倒在地，就直接用頭去磕堅硬的地板，磕得滿臉鮮血直流。余光華抱住她：“老婆，打我吧！”“啪”，余光華臉上得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呲”，余光華的襯衣，被小君撕去了一塊……

岳父母看女婿老挨打，便把小君捆了起來，余光華看到她手腕被勒紅就心疼，給她松了綁。被解放的小君氣急了，更瘋狂地打他。“躲開啊，你傻啊！”岳母嚷著，余光華卻直直地立著，“我不能躲，要是我躲開了，她一打空，摔倒就危險了，我得站好讓她打。”

暴風驟雨后，會有須臾的停歇。小君像泄了氣的皮球，一頭跩進余光華懷里，安靜地落淚，似乎明白自己錯了。余光華溫柔地摸著她的頭，回憶著過往，能算快樂的日子，似乎只有那8天的新婚時光。

轉讓妻子

時光荏苒，轉眼過了36年。沒工夫好好養的女兒早已嫁人遠走荷蘭，而小君的病也已惡化到沒有自理能力，再也站不起來，眼睛看不見了，耳朵也聾了。

去年，余光華因身體不適到醫院檢查，被查出了結腸癌。他絕望地回到家時，看到妻子小君正睜著呆滯的眼睛，望著天花板，磨著牙，咿咿呀呀地試圖發音。

“接下來她該怎么辦啊？”余光華頭疼地想：“誰來照顧她？送養老院？不行，她都不會說話了，他們會粗暴地對她。給岳父母？也不行，他們都八十好幾了。女兒呢？她在荷蘭當家庭主婦，拖家帶口的不實際。”

余光華自問自答式地把周圍人通通想了一遍，沒一個能指望上的。最后，他想到轉讓妻子，“用房子、每月2000元的生活費招聘，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吧。”

余光華在蘆橋村的老房子，跟隨城鄉建設的進程，成了甌北鎮的街邊門面，能賣出60萬元的價錢，這是余光華的全部家當。而縣里、鎮上每月會給小君1500元的補助，加上余光華的500元補助，剛好2000元。

“要把小君托付給一個好人啊。”余光華想著，把轉讓愛妻的告示貼進了布告欄。

放不下的牽掛

告示貼出后半年多，陸續來了十多個人“面試”。

“我沒提其他條件，只是要他答應讓我經常去看看，看他有沒有照顧好我老婆。”余光華說，光是這個要求，就把“應聘者”全嚇跑了。

在余家做了9年保姆的劉阿姨曾想過接過這個任務，但余家人都極力反對，最后這件事情只好不了了之。

“他們都說我自私，可誰不是為了自己呢？要不就是怕丟了他們的臉，要不就是怕財產被別人拿走了。誰都希望老有所養，但有誰考慮過小君？”家人們都跟老余翻了臉，連遠在荷蘭的女兒也幾次打來電話痛斥。

余光華不否認自己的私心，病情在加重，他也想安安穩穩地度過最后的人生。

他把小君寄養在岳父岳母家，不住院的時候，會過來住一晚，陪陪她。

每次余光華來，都會帶些水果，“我記得她愛吃蘋果、香蕉，切成小塊，喂給她吃。”他像哄小孩一樣叨叨：“乖，多吃點。”

“以前，她病還不嚴重的時候，都把我喜歡吃的菜省下來，我現在想想，能再為她做一點，是一點。”余光華說。

他和岳父對坐著，吃著飯喝著酒，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余光華又哭了，默默別過頭看向窗外。窗外的天色已經混沌，同他和小君的未來一樣，看不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