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了血 輸了婚姻

血色素6克

李夢瑤幫楊彥去拿精子染色體檢查報告的時候，坐在對面的醫(yī)生抬頭看了看她。也許覺得她長得不算丑，男醫(yī)生扶了扶眼鏡，低頭翻開報告，用一種略有些沉重的聲音給李夢瑤說了一堆術(shù)語，比如成活率3%，畸形率偏高等等。

李夢瑤在十幾秒后才把術(shù)語背后表達的意思聽了個大概。她既有些迷茫，更在意的是醫(yī)生那不經(jīng)意間露出了一副“可憐”自己的目光。

她拿起手機準備給楊彥打電話，說什么她也想好了：你的精子質(zhì)量太差了！這么多年來居然還怪我肚子不爭氣……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起，是父親的聲音。他在醫(yī)院，母親生病了。她已經(jīng)病倒好一陣，但父母商量不讓子女知道，直到現(xiàn)在檢查報告出來，胃癌中期。

母親躺在病床上，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不算整齊，她的臉在灰蒙蒙的日光燈下顯得有些像雪。父親招招手，讓李夢瑤跟著他出去。

醫(yī)院的院子里沒什么人，只有幾個病人在曬太陽。父親坐在長椅上，開始抽煙：“你媽的病很嚴重，肯定得治療，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錢?！蹦赣H的血色素只有6克多，醫(yī)生建議輸血，用健康的源源不斷的血紅蛋白替換掉衰敗的細胞。李夢瑤擦了下眼睛，連連點頭，說她來負責這個事情，并且提醒父親：你以前獻過血，應(yīng)該有政策可以免費輸血。

還是得靠這個男人

陪著母親吃了晚飯，李夢瑤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才離開了醫(yī)院。一進家門，楊彥正蹺著二郎腿等她?？匆娎顗衄幟黠@哭過的樣子，楊彥愣了一下，連忙問：“老婆你怎么了？”

李夢瑤哭哭啼啼說了母親生病需要輸血的事情，楊彥不斷附和點頭：“該出錢咱們就出錢，該照顧我們兩口子就輪流去照顧，該輸血我們就輸血，我記得我的血型跟咱媽是一樣的?！崩顗衄庍@個時候腦殼一片空白，卻突然覺得老公還是挺好的。

商量好第二天兩個人的分工，李夢瑤關(guān)了燈。

燈突然亮了，楊彥搖了搖李夢瑤的肩膀：“對了，我那個檢查結(jié)果怎么樣？”

李夢瑤愣了一下，這個時候?qū)Ψ竭€有心情關(guān)心精子的事？

她有些惱，憶起下午拿到檢查報告獲知真相時的揚眉吐氣，她決定實話實說：“好像精子質(zhì)量不太好，報告在我包里，等這段時間過了，我們再考慮吧。”

楊彥沉默了，含混說了聲好吧，然后關(guān)上燈。李夢瑤有點后悔自己的沖動，她習慣了總壓著丈夫的態(tài)度，可現(xiàn)在還得靠這個男人和她一起照顧母親的，怎么就忘了要放低姿態(tài)。

獻血證過期了

李夢瑤沒想過對丈夫的倚重會開始得這么快。

輸血，血濃于水，親生女兒的血會更好吧？她坐在獻血臺前，伸出胳膊，等待護士給自己消毒、抽血。護士看醫(yī)生，醫(yī)生問：你跟病人的關(guān)系？李夢瑤說：“母女?！?/p>

女醫(yī)生頭都沒抬，直接讓護士不要消毒了，然后讓李夢瑤從獻血臺上離開。

醫(yī)生冷冰冰的專業(yè)解釋，她沒聽懂。輸血并發(fā)癥，輸血相關(guān)性移植物抗宿主病，TA-GVHD，這些都離她太遙遠，但最后那句最關(guān)鍵的話，她一聽就明白：這種并發(fā)癥最可能發(fā)生在親人間的輸血上，且無法治療。

那父親呢？父親在2002年獲得了無償獻血證，憑此證母親應(yīng)該能享受優(yōu)先供血的優(yōu)惠吧？院方例行公事的回答讓她絕望：本地政策規(guī)定獻血者家庭成員（父母、子女或配偶））自獻血日起5年內(nèi)，才享受兩倍獻血量的免費用血……

父親的獻血證成了廢紙。

楊彥接到老婆電話就翹了班，氣喘吁吁趕到醫(yī)院，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李夢瑤拉到了輸血臺上。輸血很順利，300CC也沒讓楊彥覺得頭暈眼花。這一關(guān)總算是過了，李夢瑤深深地嘆了口氣，楊彥用棉簽用力按住自己扎針的傷口，他有點擔心獻血會影響精子質(zhì)量，但這次獻完血，應(yīng)該可以管一段時間了吧。

人生要往好處看，好處在哪里

在沒有遇到什么具體倒霉事之前，人們對于聽說的某人生病真沒有太多直觀的感受，特別是家庭情況還可以的，一般都只會安慰對方“要往好處看”、“否極泰來”、“明天會更好”……

但事情真攤在自己身上，一切就顯得非常具體。

早晨，楊彥獨自去上班，空著肚子。李夢瑤已經(jīng)兩天沒回家了，她強行請了假在醫(yī)院守夜。母親肯定是痛苦的，每天幾小時的輸液，隔幾天一次的輸血，都讓她越來越憔悴。守候的人也累，李夢瑤一天十幾小時在病床前坐著，不管是端茶倒水喂飯，還是把尿倒屎，一樣一樣，都只能她來做。

楊彥有時候下班早也會來幫忙，提點水果買個晚飯什么的。其實岳母也不能吃，多數(shù)時候楊彥就在病床前默默地玩玩游戲，順便給手機充電。他知道李夢瑤如果照顧岳母長期不去上班會有什么結(jié)果，但又有什么辦法呢？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做得更多做得更好，于是他盡量地加班賺錢，一有時間就往醫(yī)院跑。

病房成了兩口子見面最多的地點，不過除了照顧母親也沒什么好說的。錢不夠用可以掙，時間不夠可以擠，但精子存活率不夠，這個事情讓楊彥其實很糾結(jié)。他在網(wǎng)上查了，女人過了35歲就很難生育，李夢瑤已經(jīng)到這個坎了；而男人的弱精癥，其實只要做得多還是有幾率的。

楊彥很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特別是在他快40歲的現(xiàn)在。他覺得事業(yè)奮斗可以告一個段落，應(yīng)該讓自己的家庭更完整。不過每次到醫(yī)院，手腳忙個不停地照顧丈母娘，他就知道這個事情又只能延期。

到哪里找那么多的血

李夢瑤成天念叨的就只有血，母親需要更多的血。外人，包括李夢瑤的父親看來，楊彥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他托關(guān)系讓岳母優(yōu)先享受醫(yī)院的血庫，自己又獻了一次血。可這些努力在龐大的需求量面前顯得那么渺小。

李夢瑤有時想自己是不是對楊彥太嚴厲了點，有幾個人的老公可以這么照顧丈母娘？可她能依靠的只有楊彥，他是男人，是她的老公，她不得不把他壓得更緊：“能不能讓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來獻血？每人獻點，醫(yī)院血庫沒有血了?！?/p>

楊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是，他跟李夢瑤這個獨生女不一樣，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姐姐，但這也不能讓人家天南地北地趕來獻血啊。再說這個獻血是長期的，不是一次兩次。他提議找朋友幫忙獻血，李夢瑤聽到這個就打斷他：“這個怎么可能？萬一有病怎么辦？”

楊彥嘆了口氣，得不到確定的答復(fù)，李夢瑤一發(fā)脾氣就把電話掛了。他苦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好做，現(xiàn)在是沒有血，不是可以挑三揀四的時候，不過他沒辦法硬著頭皮去爭論。

血源有限，醫(yī)院不斷催促李夢瑤想辦法。她終于想通了，不要把血源限定在親戚身上，只要人家能來就不錯了；不要去考慮別人的私生活如何如何，現(xiàn)在是要血救命。

她家成了酒店，客人還是自己萬般求來的。李夢瑤隔三岔五就要去火車站汽車站接親戚朋友，然后去醫(yī)院探望母親，

“順帶”輸血。她自覺臉皮越來越厚，電話里問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來輸點血嘛。”

李夢瑤對楊彥有氣。他現(xiàn)在來得越來越少，理由是加班?？捎辛酥澳菢又鲃诱疹櫾滥傅男袨?，這些理由都那么敷衍。她找了多少人來輸血？有十來個吧。楊彥找了幾個？有五個嗎？

還要孩子嗎？

不滿是力的作用與反作用，楊彥能察覺到李夢瑤對自己的怨氣，難道他就不怨？岳母生病真的很影響自己生活。醫(yī)生說，治療是一個長期過程，短則大半年，長則一兩年。他覺得這幾個月的情況已經(jīng)讓生活變得太多了，失去什么說不上，至少不再有以前那種在家吃飯、在家陪老婆的感覺了。

他躺在一個人的臥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妻子很辛苦，但再辛苦，他如今也想不出招了。親戚都找完了，能來的都來了；朋友，哪怕是女性朋友，關(guān)系好的也都拉來獻血了，之后該怎么辦？他有些不知所措。想到這里，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白天幫忙獻血的美女鄰居露出的手臂，確實很白。

開門的聲音響起，說好不回家的李夢瑤突然回來了。

一開門就被滿屋的煙霧嗆了一大口，她奪過楊彥的煙頭，扔在地上，狠狠踩滅，“你不想生孩子了？不是說好了戒煙的？！”

他說：“反正精子有點問題，再說，我們多久沒做了？”

“你到底怎么了？”

“沒怎么，我只是有點累，我覺得生活節(jié)奏已經(jīng)有些亂了?！?/p>

“那是我媽！”李夢瑤的聲音大了。

“我知道，那也是我媽，你放心，我會繼續(xù)找人獻血的?！?/p>

李夢瑤繃著的臉放緩了下來，她靜靜地坐在了楊彥旁邊，看著楊彥又點燃了一根煙，兩個人就這么互相倚靠，沒有話說。

什么更重要

母親終于定在年底做手術(shù)，李夢瑤決定等母親出院之后一定要好好跟楊彥談一談。她想自己這邊是獨生子女，遇到父母生病確實比較麻煩，但誰都可能生病，誰家都可能有病人。她也不愿讓生活的軌跡變動得太厲害，這大半年里楊彥越來越沉默，而她，險些在被貿(mào)然的改變逼瘋以前看到了曙光。

手術(shù)很成功，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充足的血源，讓母親在一個多月后就可以出院回家觀察。李夢瑤在家陪了父母幾天，決定早點回家給楊彥一個驚喜。

家里沒人，整個家都好像蒙上了一層灰。李夢瑤簡單收拾了一下，就開始做飯，愛心便當不實用，愛心家庭餐應(yīng)該適合楊彥這種太久沒有在家吃飯的職業(yè)男人。

飯菜冷了，李夢瑤終于忍不住給楊彥打了個電話，楊彥的語氣有些冷：“我還在外面，今天可能回來得晚。”

掛了電話，李夢瑤決定等。她在涼臺上，倚著欄桿，等著看著太陽落山，路燈亮起。

她掏出手機看了看自己的記錄，這兩天是黃體期，李夢瑤想，是不是趁機把孩子生了呢？等她抬起頭，三樓的涼臺并不高，她看著自己的老公從對面那棟樓里慢慢往外走。

楊彥的身體她太熟悉了，有個女人送他出來，還親了他一口。

李夢瑤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地顫抖，她在忍，甚至她往后退了一步，想裝作沒有看見楊彥。但她還是走到了涼臺欄桿旁，看見了楊彥，然后她一把把手機朝楊彥扔了過去！

女人哭起來的時候聽覺仿佛是關(guān)閉的，她完全沒有聽見開門的聲音，也沒有聽見楊彥喊她的聲音，楊彥就這么仿佛瞬移一樣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旁。

李夢瑤問：“那個女人是誰？”楊彥說：“名字不重要?！?/p>

“怎么認識的？”

“我找她來獻血?！?/p>

“那什么才重要？”

“她已經(jīng)有了我的孩子?！?/p>

李夢瑤抓住了楊彥的手，很用力地抓，紅色的痕跡像血一樣。

從民政局出來的那一刻，兩個人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分手時，李夢瑤說：“其實我真的不在意你照不照顧我媽，我在意的是那個孩子。”楊彥說：“我真的很想照顧好你，照顧好你的家人，但是我真的累了。那個女人出現(xiàn)的時候很湊巧，借了她的血，我只是想禮貌地請她吃飯，然后……”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兩個人點點頭，各自轉(zhuǎn)身。街道外面，有救護車的聲音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