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武漢都忙了些什么

老板說，帶你坐回飛機吧。我就飄了起來。我是頭一回坐飛機。之前看飛機在天上像小鳥似的，張著翅膀飛來飛去，從沒擔心它會掉下來。臨到自己坐就擔心了。頭一次坐飛機可能都這樣。

連云港飛武漢的是東方航空的小飛機。小飛機與大飛機相比，像得了瘟疫的雞，太瘦，瘦得像一支鉛筆。要是霧重點雨大點，怕能攔腰折斷它。老板鄙夷我，說你以為像你這蘆柴桿似的，風一吹就斷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老板說，飛機不是白坐的，這次看你的了小子！

老板說幾次了，武漢這項目我負責，可是我心里沒底。

去白塔埠機場前，柴笑要來送我。柴笑是我女朋友，談四年了，熱戀都放冷了，沒滋沒味的，所以我沒讓她送。有什么好送的呢，又不是難舍難分的那會兒。再說天上嘩嘩下雨呢，我說雨下這么大，免了。柴笑就說，是去見網友吧？她又開始懷疑我了。熱戀變冷后，她就總懷疑我，懷疑我泡女網友，泡女同事。我說你說是就是吧，就關了機。

我和老板上了飛機，感覺像上了中巴車，沒什么新鮮的。一會兒飛機起飛了，就比中巴車能耐多了。風雨雷電中，黑壓壓的云層撞著舷窗。小飛機像一只海燕，劈云斬霧，戰風斗雨，直送老板和我上青天。

烏云之上是另一番景象。陽光熾熱，金碧輝煌。裹著陽光的云朵，如千層棉絮，萬里雪原。躁動的云層奇姿異態，濃密的，薄明的，翻卷的，挪移的，像潰散的軍隊，匆匆游蕩。太陽照在機翼上，也照在我和老板的臉上。老板有了笑容，我才露出笑容。之前老板的臉像被雨淋了，一直陰著。此次武漢之行要簽份重要合同，事關老板錢途。偏偏趕好日子沒好天，被老天爺潑了冷水，老板心頭不爽。現在見到太陽了，老板臉上也晴朗了。透過狹小的舷窗，看窗外云蒸霞蔚，爭奇斗怪，云朵不斷變幻著，你想要什么，云朵就變什么，變山是山，變田是田。

老板臉色陰轉睛了，身體里萬物就復蘇了，腦子也復蘇了。老板說，你們年輕人就要像這小飛機，不畏風雨，勇往直前，瞄準方向往前沖。大概怕一個半小時的飛行不說點啥可惜了，老板開始高談闊論，借機高調教導我。老板的最高指示我不敢置若罔聞，立即作側耳聆聽狀，竟聽得心潮逐浪壯志凌云。

天將黑時到了武漢，老板結束了他的高端論壇。飛機在降落，能見到火柴盒狀的農田，泛光的水泊，薄薄的霧靄在懶散飄蕩。好一派湖鄉風光。

出了天河機場，教授已在等候。教授身邊還站了個女孩。來之前就聯系好了，所以初次見面未顯得太陌生。

教授介紹了自己，姓什么我沒記住。教授又介紹女孩，我記住了。女孩叫楊雪，教授的學生，高分子材料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是材料加工新裝備及新方法。嘖嘖嘖，我居然連她的研究方向都記住了。

老板遞上名片，轉身介紹我：征錕，公司副總，主管此項目。教授和我握手。楊雪吃驚地看我，大概是這個副總有點嫩。我是前不久剛提的副總，之前還只是個秘書。楊雪把手伸過來，弱小纖細，嫩指如蔥，我用力握一下，再握一下，楊雪就笑了，看不出有任何不良反應。

美女不考研，考研無美女，楊雪算是例外。楊雪的五官都很謙虛，腰有點驕傲了。最驕傲的是胸，像兩只青花碗扣在那兒，更顯蜂腰細膩。

教授開車，老板落座副駕駛。我和楊雪坐在黑乎乎的后排。大人物大聲聊大事，小人物小聲聊小事。我和柴笑說半年也沒和楊雪一小時說得多。教授和老板不時回頭望。我也驚詫，和楊雪怎么一見如故了呢？

車廂狹小，清香繚繞，楊雪散放的香水味像小飛蟲在車廂里沖撞。

小飛蟲撞我，楊雪也撞我。車子一顛簸，不是楊雪撞我，就是我撞楊雪。我可以不去撞楊雪，可我為什么不撞呢，又不是我要撞的，是教授車子開得不好。教授說不是我車子開得不好，是武漢的路不好唦。武漢同時上了五十項工程，包括地鐵隧道，像個大工地。老板轉了句詩文，說武漢是行車難，難于上青天。

一個多小時后，進了大學校園。

晚餐是老板請客。教授客氣了一下，說恭敬不如從命了。吃飯時，依然是老的聊老的，小的聊小的。晚上到了賓館，老板撫掌大笑，說我看那女研究生對你有點意思。我謙笑，聊得來而已，人家是研究生，至少得嫁個博士。老板豎個手指搖搖，說我小學沒畢業，我老婆是新海重點中學高中畢業生，不照樣泡到手了？

我笑笑，我想到了柴笑。我畢業那年認識了柴笑，柴笑很漂亮，在老員外骨頭湯飯店做服務員。柴笑是東海鄉下的，思想和身體都受封建意識的迫害，冥頑不靈，無論我怎么進攻，都沒能攻陷她的身體。我一氣餒，感情就著涼了。不過柴笑除了思想守舊，脾氣急躁，說話像火炮，其他我也挑不出啥毛病來，所以黃花菜涼了我也舍不得倒。老板說倒就倒了，現在你是副總，一端盤子的配不上你。

這個想法我也是最近才有的。以前我是秘書，柴笑是服務員，半斤八兩，還湊合。現在我是副總，和柴笑差距大了，我就動搖了。柴笑問過我，嫌她是端盤子的么？我說沒。我只是有點動搖，還談不上嫌棄。如果嫌棄了，我就放手了。

但現在，這個問題有些嚴峻了。我老拿柴笑和楊雪比，柴笑和楊雪沒法比。

柴笑來電話，說你去武漢到底干啥了。我說我現在是副總，出差不很正常么？柴笑說副總就跩了？和你交往這些年，你那點能耐我還不清楚！我不想和柴笑多解釋，我說我干嘛來了和你說不清，就掛了。

我和柴笑說不清，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和老板來武漢，是洽談復合砌塊自保溫體系項目的合作。你聽這名字多拗口，和柴笑能說得清嘛。開始我總記不住項目名稱，被老板批了。我就對著墻上的李小冉藝術照大聲朗誦十八遍，才記住。合作的大體意向是教授出技術，老板出經費。這是國內最新專利技術，教授他們發明的，我們已申報了開發區管委會，且得到了管委會的認可。來之前老板再三說，這合同必須簽下來，我們沒有退路。當然，這是機密，不能讓教授知道。我說要是教授條件苛刻呢？老板晃著腦袋說，必須以最少的投入拿下，就看你的了。

這擔子放我肩上太沉了點。可除了我，交給誰都不合適。事情是這樣的，老板在開發區拿了塊地，一百畝，閑置兩年了，除了野草，連塊磚都沒有。老板不想上項目，想占地升值。地擱了兩年，漲了五六百萬。后來開發區不讓了，罰款九萬，并下了通牒，半年內不上新項目，土地收回。半年眨眼就過去了，老板報了四個項目，都被否決。開發區又要收地，老板愁得額頭皺紋天天長，頭頂枯發天天掉。

這些本來不關我事。我那時是秘書，管好手中筆就行了。有次我舅舅找我，讓我幫寫個材料。我舅舅知道我筆桿子不錯。我兩天就寫好了，我舅舅看了很滿意，說征錕啊，你老板一定很器重你吧？我說老板只器重錢。我舅舅問我在哪上班。我說了，我舅舅說你們公司那塊地我正要收回呢。我才知道勒老板脖子的是我舅舅。老板聽我說是我舅舅勒了他脖子，馬上將我連升三級，提為副總。然后說這項目非你莫屬了征總，地沒了，我拿你是問！

我就去找我舅舅。我舅舅大概覺得外甥給人打工不容易，又或是看他妹妹就這么個寶貝兒子，便松了松勒著老板脖子的手，又延長了三個月。我舅舅反復強調說，這是最后的期限了，再不上合適的項目，地肯定要收回，就別怪我再掐你老板的脖子了。老板帶著我，像兩只陀螺，滿中國打轉，八處抓項目。消防水炮，木塑產品，雙螺桿制漿機，都被我舅舅斃了。最后在高校成果會上，老板找到了最新型的復合砌塊自保溫體系項目。老板讓我去匯報。這次我舅舅沒否決，前提是校企雙方必須簽訂技術合作協議才算數，否則土地還是不保。老板總算看到了希望，興奮地說，這次帶你坐飛機去武漢。以前都是坐火車的。

第二天，甲乙雙方坐到了談判桌前。老板讓我談，我說我不懂，老板說我更不懂，我小學還沒畢業。談吧，錢不松口就行。

教授也沒談，讓楊雪談，說這項目是楊雪負責的。

我和楊雪私聊投機，談判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楊雪先介紹了復合砌塊自保溫體系的研制情況，說小試結束了，要投入中試。我問啥時中試，楊雪說有了經費就中試。我說多少錢，楊雪說二百萬。我吸了口涼氣，但見老板氣定神閑。我說高了。我狗屁不懂，有理沒理先砍一斧子。楊雪笑著問哪兒高了，我答不上來。我說一百五十萬吧，楊雪說不夠。

老板插上話說，錢不是問題，只要技術硬。楊雪說技術沒問題，尖端，先進，國內獨創。我堅持說經費要縮水，教授說經費不是隨便定的唦，是楊雪她們反復測算，報學校科技處確定的。楊雪笑說，將來項目投產了，你們一年凈賺幾千萬不在話下。老板說我們先向董事會匯報一下吧。我暗笑，狗屁董事會，董事長總經理股東都他一人。教授笑了，說不急不急，難得來次武漢，先到處轉轉，武漢很好玩的唦。聽說風沙離北京只有七十公里了，首都沒準哪天就遷武漢來了。

老板的臉到了賓館就變了，罵教授心黑，一鳥項目就索取二百萬，還只是研發經費。我說不是教授要的，是楊雪要的，楊雪應該不是瞎要的。老板說你中美人計了吧，你和豬八戒是一個媽生的。你沒看出教授和我使的都是緩兵之計，讓楊雪和你談，談成了最好，談崩了先摸清對方底線。小子你嫩著呢。我嘟囔，那還讓我負責。老板說當然你負責，我要來個將計就計。我說怎么將計就計？老板說項目是楊雪研究的，她最清楚內情。楊雪迷你這個小白臉，你就接近她，俘獲她。女人動心了，什么事都好辦。

我沒吱聲。我不知道楊雪對我有沒有動心，我倒是對楊雪動心了。

一清早教授來電話，邀我們去逛東湖。老板慢條斯理地說，我今天要去中國地質大學拜訪個系主任，我的老朋友。教授說哦，那就讓楊雪陪征總吧，我今天也有課。

我求之不得。我感覺楊雪也是。楊雪說教授在，她不想說話。

東湖之大令我嘆為觀止，我沒見過這么大的城中湖。我游過杭州西湖，沿湖走了半圈，感覺太累。楊雪說東湖你一天可能都走不完。我沒打算走東湖，東湖岸邊并沒什么風景。只是那盈盈一湖水，看也看不夠。湖面浩渺無邊，湖水驚濤拍岸。楊雪說，曾記西湖有六橋，東湖仿佛比虹腰。東湖有西湖五六個大呢。

租了條敞篷船，我搖櫓，楊雪用手機攝我。我搖著櫓，唱：正月里是新年哪咿呦喂，妹娃我去拜年哪呵喂，金哪銀兒索，銀哪銀兒索，那陽鵲叫啊是捎著鶯鴿，啊捎著鶯鴿。楊雪說：妹娃要過河哇，哪個來推我嘛？我說，我就來推你嘛！艄公你把舵扳哪，妹娃兒請上船啊……正唱著，手機響了，是柴笑，我隨手摁了。女朋友吧？楊雪猜道。我說分手了，說完嚇了我自己一跳。

來，看看攝像。楊雪坐到艙里，我放下櫓，坐楊雪身邊。楊雪穿一身鮮紅的裙，火辣辣的。最火辣的，是那V字型低胸，低得我喘不過氣來。V字最大程度地張開雙臂，渾圓膨脹的胸探出半邊腦袋窺我。

是船兒輕浮，或風兒輕浮，輕浮得我和楊雪搖搖晃晃，坐也不穩。我挨著楊雪看手機，小船東搖西晃，把我和楊雪總往一起碰，碰得我心猿意馬。看不出楊雪在想什么，就是盯著手機看，任憑風吹浪打。我努力穩住心里的歡鹿，即使楊雪整個身子倒過來，也不讓它蹦出來。楊雪盯著手機，怪怪地說，你是珍珠巖吧，挺耐高溫啊。我愣愣地犯迷糊。楊雪撲嗤一笑，我才反應過來。湖風再度興風作浪時，楊雪還沒倒進我懷里呢，我就抱住了她。楊雪不看我，溫順地偎在我胸前，調皮地說，原來你不是珍珠巖，你是聚苯乙烯，燃點比較低嘛。

船在湖面上悠蕩，我和楊雪在船中悠蕩。親昵了一會，楊雪說你多大？我說二十八。楊雪說二十八就當副總了？我說金正恩二十九都當國家元首了。楊雪哈哈笑。我說我是剛提拔的。楊雪說你有特殊貢獻？我說差不多吧，我舅舅管著我老板，我老板就提了我。楊雪說你舅舅干嘛的。我說我舅舅是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有權收老板的地。楊雪又笑。我喜歡看楊雪笑，笑得媚，笑得美。楊雪說我看你們老板似乎沒有誠意哦。楊雪這就冤枉老板了，我說老板來之前就說了，合同必須簽下來，否則我們沒有退路。楊雪抿著嘴笑，在我唇上親了一下，然后說看過徐靜蕾的《親密敵人》嗎？我說看過。我說看過的時候忽然明白了楊雪的意思，明白楊雪的意思時我才發現我說漏了嘴，我居然把老板的機密說了，說給了我的親密敵人。我急欲挽回損失，我說但兩百萬老板不會簽的。楊雪說你們老板有沒有實力哦。我說老板一年做十來個億，鈔票在東湖上能漂一層。楊雪像被踩了一腳似的驚叫，咬了咬我在她唇邊的手指，說一百八十萬呢，你老板能同意么？楊雪竟主動降價了。看來老板說對了，女人對你動心了，什么事都好辦。我想再磨掉一點，我說一百七吧。楊雪噘起紅唇，摟著我說，女人是用來關愛的，不是用來討價還價的，我讓步，你就別步步逼緊了。我不好意思了，說好，那就這么定了。

我頭一次干了這么大的事，不禁飄飄然。飄飄然地回到賓館時，我還是一臉春風。老板調侃我，看來得手了！我沒承認，我說人家研究生呢，我哪下得了手。老板說學歷越高越開放啦，她要小學文化，你連手都摸不著。老板這話說得太對了，柴笑就這樣，初中文化，泡幾年都沒泡上床。老板又問項目談怎樣，我說一百八十萬成交。我得意地等著老板的表揚。老板說東湖沒蓋吧，你咋不跳湖自殺呢？

我怔怔地望著老板。

老板說我去東湖的時候，他去中國地質大學，拜訪系主任了。系主任肯定了復合砌塊自保溫技術，說經費有一百三四十萬足夠了。老板回來后和教授通了電話，將系主任的話對教授說了。教授咂著嘴，同意降到一百六。老板嘿嘿一笑，說他同意了，我還沒答應呢，我要降到一百五。老板說現在的關鍵人物是楊雪，如果楊雪能提供項目成本表，我們摸清底細，談判就成竹在胸了。我說這不可能，她是教授的學生，是我們的對手。老板說她對你動心了，給你什么都舍得。

老板大概跑累了，頭沾著枕頭就呼呼睡了。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給楊雪發信息。一會，手機嗶的一聲，是柴笑的信息。柴笑說今天為什么掛我電話，是不是和女網友在一起不方便啊？我說當時在談判。柴笑說我的眼皮總是跳，感覺不對勁呢，你是不是在武漢找女友了？柴笑的預感真準，千里之外跟看到似的。我說你說咋樣就咋樣吧。柴笑還在詐我，說你一個文秘出個屁差，分明是會網友了！我說我現在不是文秘，我是副總，我來武漢是要引進項目的。柴笑說，你引個雞！

天方亮，老板手機響了。教授火燒眉毛似的，說實在不好意思，一百六十萬沒通過。校長還批評我，說一百八十萬，絕對不能少。老板就冷視著我，要吃了我似的，說都是你這張破嘴，和楊雪交了底，教授才反彈了。我手足無措，不敢看老板。老板說你繼續泡楊雪，把價格泡下來。

我約楊雪，在體育館后面的公園里，坐在林蔭深處。楊雪偎著我，抓著我手說，我測算過了，成本就要一百七，沒法少了。我說老板和教授昨天都談到一百六了。楊雪說這項目教授沒參加，他只在報告上簽字，別的沒過問。我說要是昨天一百六簽了呢？楊雪忽閃著眼睛，淚珠就閃出來了，說那我們幾個研究生就白忙了，勞務費沒了。我說這多出的二十萬是你們勞務費？楊雪點頭，說教授又不虧，他的五個點提成一分不會少。楊雪的淚閃得我心疼，我漸漸改變了主意，想去說服老板。我抹了楊雪的淚，楊雪緊緊抓著我的手。這時教授來電了，教授問我對讀研或MBA有沒有興趣，如果有，他可以幫我。我說我沒想過。教授說這年頭本科生多如牛毛，還是讀研吧。教授又小聲說，你和我學生挺般配的，就是學歷有點懸殊。

回到賓館，我和老板談，我說公司一年收入十來個億，那塊地也升值了五六百萬，又何必克扣楊雪她們那點勞務費呢？老板先是怒發沖冠，忽而轉怒為笑。我最怕老板這樣，該笑時不笑，不該笑時笑，笑得我惶惶然。我怯怯地說，我說錯了嗎？老板說你知道戀愛時的智商是多少嗎？零！你現在就是零智商，胳膊彎兒不知朝哪拐了。這樣，你讓楊雪造個成本表來，我不能糊里糊涂付款吧，我要看個明白。

我給楊雪打電話，讓她提供成本明細表。楊雪就哭了，說我們感情這么好，你還不信任我？難道我會騙你嗎？電話掛了。

我郁悶，半晌不語。

老板笑，這點小把戲你就受不了了？當年我老婆要跳海我都沒理她！我沒吭聲，我也不茍同老板。

老板說你對楊雪用點策略，爭取把成本表弄來，這是硬任務，否則你就從武漢爬回去。

第二天，我獨自在校園里走，腦子里滿是成本表。走到圖書館，我進去了，翻了十幾本高分子材料方面的書，翻得滿頭大汗。但沒有我想要的。我又想楊雪這項目申請專利了，肯定在學報上發表過。我找來厚厚一摞學報，坐在圖書館的一角，一本本翻。好幾期學報上都有楊雪的論文，才女也。最后找到了復合砌塊自保溫體系的論文，楊雪寫的。論文有十來頁，那些冷僻堅硬的化合物礦物名稱，看得我腦子發漲。我學文的，對理工沒興趣，對高分子材料一竅不通。硬著頭皮往下看，看完了，沒找到項目成本表，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出了圖書館，柴笑的信息來了，說征錕，還真拿自己當個官哪？一天不來信息不打電話，擺啥架子呢？想分手你直說，我當一輩子老姑娘，也不賴著你！

我沒回復。我在想成本表的事。

我突然想到了孫召棟。孫召棟是我同學，學建筑機械的。打孫召棟的手機，關機了。我不得不給柴笑打電話，讓她去找孫召棟。柴笑說，不去！半小時后孫召棟用座機打過來了，說手機沒電了，柴笑說你找我有事。我說了成本表的事。孫召棟說，普通復合砌塊的生產設備我懂，但你這是最新技術，我不懂。我說應該差不多吧。孫召棟說不好說，也許差不多，也許差很多。又說你不是在武漢嗎？找時明哲啊，他在武漢一所大學做老師，肯定能幫上你。

我一拍腦袋，我咋把時明哲給忘了。打時明哲手機，卻是空號。用手機上QQ，巧了，時明哲在線。時明哲說他不在武漢了，調北京了。我說你到天涯海角都要救我。時明哲說我教土木工程，不太懂高分子材料哪。我說你學校里肯定有這方面的老師啦，問問他們。第二天上午時明哲往我郵箱里發了個表格，是高性能復合砌塊自保溫體系的設備材料成本表。還挺細，設備材料的用量單價都有，一共七八頁紙。個別設備有數量沒價格，空著呢。我把表格再轉給孫召棟，讓他幫我填齊。孫召棟下午填好就發過來了。測算的結果是，實物成本一百二十萬，加上勞務費，不超過一百四十五。我有點驚訝，想問楊雪，又作罷。想到楊雪，我又給她發了個信息，再致歉意。楊雪回了，說無須口頭道歉，行動是最大的安慰。我笑笑，明白了。

我沒把成本表原封不動地給老板，我動筆改了。我把單價提了，將成本改到一百六。再加上勞務費，正好一百八。我給楊雪發個信息，說我行動了。楊雪回個信息，呵呵。

成本表給了老板，我說是楊雪提供的。老板看了，說真有一百八？我得去找中國地質大學的系主任看看。我的心當即懸了起來。我怕被中國地質大學系主任識了破綻，我就死定了。

教授電話來了，打給我的，要請我去青菱吃長江野生魚，地道的土家菜。我愛吃魚，前幾次吃飯，我都點了魚，估計教授看出來了。老板不吃魚，老板愛吃牛肉米粉。教授說改天再請老板吃牛肉米粉吧。我問老板意見，老板說去吧，說話留神點，探探教授的思路。價格往死里壓，壓多少是多少。

我以為楊雪也去呢，楊雪沒來。教授說楊雪不想見我。我說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教授開車，從市區往南，上了三環，又上了條鄉間小路。足足跑了五十分鐘，才到了青菱，一家夫妻小店。老板娘說你們兩人點三個菜，點多了浪費的唦。

菜上來了，味道果然鮮美。魚肉嫩滑滑的，魚湯飄著馥郁的清香。教授也愛吃魚，和我風卷殘云了個把小時，只剩魚刺魚骨了。

飯畢，教授帶我在青菱街上走走。小街很小，很安靜。教授說你們遠道而來，也不想空手而歸吧？我說當然。教授說框架基本定了唦，就是價錢不一致。我說你們再讓個二十萬，老板就能接受了。教授說我是有誠意的，我可以讓出我的個人所得，但我不能損害學生利益的唦。你對楊雪很好，但你并不了解楊雪。楊雪是孝感鄉下的，父母種地供她上大學，她靠著獎學金勉強完成本科學業。考上研究生后，家里供不起了，她當時要棄讀，是我堅持留下了她，幫她辦了助學貸款。我讓她參與我的科研項目，是想幫她賺錢還貸的唦。教授揉揉眼，繼續說，楊雪是第一次擔當項目負責人，已申請了專利，如果校企合作成功了，她除了得到不菲的勞務費，還能得到省市政府及學校的獎勵，貸款也能還清了。楊雪馬上就畢業了，就業也會容易些。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完全沒心情和教授討價還價了，我只想找老板討價還價，幫楊雪賺錢還貸。回賓館前，教授緊握我的手，說征總，拜托你和老板再商量商量，我們一起幫楊雪。我說一定盡力，不過老板說了算。教授笑了，說你有個好舅舅，老板得聽他的，就得聽你的唦。

我回來時，老板還沒回來。桌上放著成本表，好幾個地方打了圈，可能是中國地質大學系主任打的，不知看出破綻沒有，弄不好老板又要罵我和豬八戒是親兄弟了。

到了十二點，老板才回來。老板沒罵我，還顯得很開心。

洗漱完畢，我和老板都躺下了。老板說明天把合同簽了。我說多少錢？老板說，一百五。我說你找中國地質大學系主任問了？老板沒回答我。我知道老板倒頭就能睡著，他要睡了，楊雪的事就沒法談了。于是我打開床頭燈，拿來成本表，說成本表你看了么？打圈的是不是有問題？老板閉著眼，接過成本表，一頁一頁撕了。我心尖都疼了，為了這個表，我費了多少周折啊。我說你咋撕了呢？老板說這表你信么？別說一百八，一千八楊雪也能編出來。反正是新技術，誰也不懂。

老板的睡意沒了，我趕緊說楊雪的事，邊說邊觀察老板的臉色。老板從床上坐起來，說教授給你灌的不是魚湯，是迷魂湯吧。我茫然無語。老板說明天一早訂兩張機票，下午就回去。我說那合同呢？老板說明天上午簽，簽不簽都回去。我說教授同意么？我和教授分手時，他說最多再減去他的百分之五，十萬。老板堅決地說，一百五，多一分也不給！

第二天上午，老板和教授莊重地簽了技術合作協議，一百五成交。教授和我沒什么表情，老板滿面歡欣，楊雪也歡欣。楊雪是強作歡顏么？幾天沒見楊雪，感覺好陌生。

教授請我們吃牛肉米粉，東坡肉，也有魚。然后送我們到天河機場。教授和老板和我握手道別，楊雪沒伸過手來，只是向我微微搖手，說后會有期。我想和楊雪說聲抱歉，想說后會或者無期，卻被楊雪的嫣然一笑止住了。

進了候機室，飛機晚點，晚了一小時。老板躺在長椅上呼呼睡了，我到候機室的書店看書。看到《男人要狠財源滾滾》，就翻了起來。剛看完扉頁，手機響了。柴笑來電，張口就罵，你就在武漢生根發芽吧，我恨死你了。當個副總把你禍害了，變得得意忘形喜新厭舊了。你就當你的狗屁副總吧，本小姐不伺候你，拜拜！

天氣陰沉，瘦削的小飛機在涌滾的云層中穿行，始終未見云開日出。老板說，你和小飛機是一個媽生的，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我沒理會老板，我在惦念著楊雪。我說這合同我們賺了，教授賠了，楊雪白忙了，沒錢還貸款了。老板白我一眼，說征錕，你不適合做副總，還是做秘書吧。我感覺也是。剛才書上說，男人要狠才能做大事，可我就是不夠心狠。老板說你還不夠靈活。老板接著又開始了飛機上的高端論壇，說要讓我知道，老板是怎樣煉成的。

在我挾持著異鄉情緣泛舟東湖時，老板也飽覽了武漢的湖光山色，游了黃鶴樓，登了古琴臺，逛了漢正街。我以為他去中國地質大學了，老板大笑，說我小學沒畢業，哪能高攀上大學系主任呢？我那是虛張聲勢，給教授施加點壓力，別蒙我們。我啊了一聲，癱坐在椅子上，老板沒嚇住教授，把我嚇住了。那份成本表讓我一直吊著魂兒。

在我和教授去青菱吃魚的時候，老板卻約楊雪喝茶了。楊雪竟應了老板的約。老板說楊雪所做的努力，其實都是為了教授，她不過是教授的棋子。教授知道我這項目交給你負責，還知道你有個好舅舅，便要楊雪吃定你。楊雪對你投懷送抱，你果然被她吃定了。老板笑了，說這年頭除了錢是真的，神馬都是浮云。即使楊雪冰雪聰明，也不會跟錢作對。老板從包里拿出一份勞動合同，這是我和楊雪秘密簽訂的，畢業后楊雪來我們公司做技術總監，年薪十八萬。

啊？——難怪楊雪說后會有期呢。我睜大了眼睛，感覺自己掉進了迷魂陣里。

老板說楊雪是這項目的關鍵人物，我一直在找她的軟肋。她的軟肋就是就業問題。我給她解決了，她的老板就由教授變成我了。這叫反間計。喝茶時，楊雪給我交了底，成本只有一百二十多萬。楊雪還告訴我這項目是學校下達給教授的課題，年內必須完成，所以教授更急于簽這份合同。至于楊雪的勞務費，你可能想不到，教授只給她兩千。

飛機忽然顛簸了起來，翅膀在顫抖。我看舷窗外，大地在接近，飛機緩緩降落。

出了白塔埠機場，我就給柴笑打電話。我說笑，我回來了。柴笑說你沒從飛機上掉下來摔死啊？我說掉下來了，沒摔死。你在哪呢，我現在就去找你。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