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作家為文,往往脫不了他們骨子里那點男尊女卑的“小氣”,喜歡將女人刻畫成為男人不顧一切,沒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烈女。嘴上表彰她們,實則表揚的依是男人——唯有男人才是世界的中心。
馮夢龍的《醒世通言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就有這樣的毛病。《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說的是富二代小哥李甲流連于京城包養(yǎng)女明星游戲,花光銀子變成過氣富二代,被老鴇鄙視,親戚嫌棄,老爸怒罵,正如喪家之犬,然而被她包養(yǎng)的女明星杜十娘卻情比金堅,不僅以身相許,還堅定倒貼,自己拿出一半的銀子,助富二代小哥為自己贖身。
感人淚下的愛情故事眼看要落筆結(jié)尾,童話中的王子與公主將要過上幸福生活。哪知半路殺出一個鹽商孫富,垂涎十娘的美色,三言兩句就瓦解了李甲的意志,答應(yīng)一千兩銀子把杜十娘賣給孫富做妾。
這情節(jié)雖然突兀,倒還算科學(xué)。娛樂圈自古以來是癡情女與薄情郎的天下,倒不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而是好男人也不會撞到煙花巷子里,杜娘子懷中。
奇的是杜十娘得知自己被賣,沒哭沒鬧,也不理論,還催著李甲“明早快快應(yīng)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顯得歡欣鼓舞,一百個愿意。等孫富把一千兩銀子擺在桌上,杜十娘就開始顯擺自己的百寶箱,不是一件件顯擺,那太小家子氣了,而是一層一層地顯擺,第一層珠寶價值數(shù)百金,第二層珠寶價值千金,第三層珠寶皆為無價之寶。倘女作家行文至此,定作如下安排:
只見那十娘隨手取夜明珠一枚,擲于李甲臉上,道:“妾櫝中有玉,郎眼內(nèi)無珠,只管拿去當(dāng)眼珠子用吧。”轉(zhuǎn)爾語音婉轉(zhuǎn)銷魂,取一套瑤簪遞與船家,云:“這船我包了,不相干的人該清場的清場,該請退的請退,再幫我尋一個丫鬟,兩個家丁。”數(shù)日后,船至杭州,杜十娘大愛西湖之秀美,尤其湖邊的酒吧,美女如云帥哥如泥,便煩請船家?guī)兔ひ惶幒叺恼印?/p>
船家道:“西湖湖景房如今已漲到了十萬塊一平,太貴了。”十娘不以為然,打開百寶箱第三層,望向那一處空缺,心中一陣劇痛,小丫鬟機靈,以為十娘又在思念李郎,正待勸解,卻不料十娘嘆了一口香氣,悲聲道:“為一口氣,負一粒珠,虧死我了。”收拾了淚眼,十娘從百寶箱中取出一唐明宗貼身物件,交于船家,船家將信將疑地將之送于嘉德拍賣行,所拍巨款竟買下一處精裝修湖邊大宅。
杜十娘拎包入住,養(yǎng)了一只中華田園犬,喚作李甲。
有錢人報復(fù)一個人,應(yīng)是這樣的姿態(tài);沒錢人報復(fù)負心人,才需拼上自己的性命。男導(dǎo)演或男作家,喜歡讓有錢的女人也拼上性命,骨子里就是不愿意承認,錢可以讓女人更強大,他們寧愿相信世間所有女人,都可以甚至應(yīng)該為愛情、為男人而死。
杜十娘的故事,倘若開始是真的,結(jié)局一定是假的;倘若結(jié)局是真的,開始一定是假的,否則完全不科學(xué)。
細想起來,倒是后者的可能性大那么一點。雖然是京城名姝,老鴇不是吃素的,王孫公子腦袋里面裝的也不是腦花,怎么就讓一個風(fēng)塵女子在短短八年時間,私房錢攢到了富可敵國的地步?就算男人是提款機,那也是明碼實價,多取一分都難,還要交納高額的手續(xù)費。因此,杜十娘的故事,很可能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女子的悲傷故事,所托非人,又囊中羞澀,離開時風(fēng)風(fēng)光光,姐妹們各種羨慕嫉妒恨,她也跟人家說了,從此一別天涯,許今生無緣再見,如此連重操舊業(yè)的門都被堵死了。前方無路,后方無門,只能抱著首飾箱投江自盡,首飾箱里,不過是些胭脂水粉,家常玉簪耳環(huán)之類。
對于女人,無論古代還是現(xiàn)代,沒有錢也沒有男人,可稱絕路;有男人卻沒有錢,可稱小路;沒男人卻有錢,即使比有錢又有男人的飛機跑道差那么一點,至少也是六車道的高速公路。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作為自強女性勵志經(jīng)典卻經(jīng)不起推敲,因作者完全不了解女性,尤其不了解有錢女性,只知千兩銀子能讓猥瑣男舍棄愛人(這一點倒是千真萬確),卻不知萬金也可讓風(fēng)塵女變得刀槍不入。有誰能傷害她呢,除非是強盜搶走了她的百寶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