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所藝術大學的教師公寓。冬日的早晨,太陽暖暖的照進來,灑在不大的斗室里??蛷d和墻角擺滿了郁郁蔥蔥爭奇斗艷的鮮花,立在花叢中的是一架舊式鋼琴。我仔細打量了一下,所有的墻上都是畫,這些畫畫的都是花,紅的,綠的,紫的,還有不紅不綠不青不紫的,熱熱鬧鬧,千呼百應,仿佛普羅旺斯早春的一角花市來了。
——這是畫家陳鳳玉先生的家。
落坐沙發,我順手把采訪筆放在茶幾上。先生輕呼一聲,呀,你的筆壓著我的花了!我仔細一看,眼前擺著的這一大束鮮花,是我們昨天請她和幾位藝術家聚會時用的,居然也跑到她家里來湊上了熱鬧。
先生紅衣花褲,一臉明媚,給我說畫,和我賞花,然后又給我彈起了鋼琴,先是一曲歡快的《貓》的主題曲,后是一曲深沉悠遠的俄羅斯民歌《我親愛的母親》,她說,她非常喜愛這支曲子,每每彈起都會想起東北老家,想起母親,都會流淚。
冬日里的這個早晨,外邊是灰蒙蒙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人群,這里是一個人的舞臺,一場人生的獨舞,一個活在別處的世界。
對于陳鳳玉先生,江湖上早有她的傳說,才氣和命運共舞,美麗和孤傲齊飛。即使到了八十歲,她的出場還是讓人眼前一亮,高鼻深目,稍稍卷曲的頭發散發著混血般的洋氣。口無遮攔和帶有東北口音的極快語速往往會穿透一個場,激靈一群人。
幾天前,我突發奇想,請幾個女畫家做一小小沙龍,就叫“藝術家永遠的十八歲”。并請她們即興合作一幅畫以作存念。幾個老畫家現場分工,揮毫潑墨,有的畫荷花,有的畫人物,鳳玉先生則別出心裁,獨自在一邊畫起了小魚,其中,最得意的一幅叫做《獨舞》。承蒙先生厚愛,她把這幅獨舞的小魚送給了我。
細細品味《獨舞》,我對這位獨具魅力的藝術家產生了興趣和遐想。她是怎樣一個人?八十年的歲月在中國大地上有多少故事發生,這些故事在她的命運里產生著怎樣的影響?
她是東北人,滿族正黃旗格格。六十多年前,花兒般的童年。溜冰滑雪跳舞唱歌彈琴,貴族血脈的傳承和富養給了她天使般的美麗。然而,一場運動改變了一切。父親進了監獄,花朵般的姑娘以賣花補貼家用。那時候,她還不知道,美,是人生的悲劇因子。悲劇的本質就是撕裂之美,殘缺之美,掙扎之美。
她以優異的成績進入魯美附中,并被保送到魯美學院國畫系,畢業后分配到山東當上了大學教師,幾年時間便在專業領域嶄露頭角,她創作的《打井》參展第五屆中國美展,并被上海美術館收藏。后來,她對油畫產生興趣,“意象油畫”成為她創作的特點和優勢。
才華即個性。但這些才華,卻因她的特立獨行在齊魯大地上形單影只。文革后期,單位安排她畫樣板戲,她因排錯了位置挨批斗,即使去挨批斗,她也穿上親戚寄來的綠色的確良襯衣,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覺得,站在那里,也應該是一個畫面。部隊的軍代表尤其看不慣她的裙裝,直面批評她資產階級作風,她說,你們的軍裝還是照美國大兵的軍服改的呢,知道不?這些大逆不道,率性而為都成了一個個特立的符號構成了她的命運。甚至于,有些權勢之人貪羨她的美貌,吃不到豆腐而惱羞成怒,使通行規則下的好事諸如評選晉級之類均與她無關。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一曲人性化的《鄉戀》預示了文化的開放,藝術家們的覺醒和自省迎來了自己的春天。陳鳳玉先生的創作也漸入佳境。其作品《李清照》被中南海收藏,《冬》參加了世婦會中國女美術家作品展,并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但作為生命的一部分,在這個時期,她的情感進入了冬季。一天,她走在校園里,不知誰家的美人蕉被拔下來扔到地上,這是一團幾近枯萎的花尸,枯黃的敗葉,麻亂的根須攪成一團,糾結成生命的掙扎。這些枯萎的生命被她賦予了藝術的生命?!抖返膭撟餍木抽_啟了她的悲劇意識。來年有四季,花落花又開,而生命呢?
于是,我理解了她畫的那些即將凋謝的玫瑰為什么叫陽剛玫瑰,她說,我畫的所有仕女沒有一個笑的,越是枯萎的生命畫起來越有感覺。面對那些將要死亡的花朵她會自言自語:哎呀,對不起啊,你要死了,我要趕快把你留在畫布上。
有評論家說,她創作的《春江花月夜》具有了宇宙意識。何為宇宙意識呢?從哲學的角度上說,蒼蒼人類面對茫茫宇宙,永遠是一個存在的悲劇。
品味陳鳳玉先生的《春江花月夜》,品味她的《冬》,感嘆她的邊緣化人生和作品的價值低估,這是一個被內心體驗過的世界。如同曹雪芹,如同李清照,如同梵高,如同那束燃燒的《向日葵》,“我的時間尚未來到,有些人要死后才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