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經武這個名字,對當今的年輕人來說,已經是很陌生了。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曾做過“封疆大吏”——中央政府駐西藏代表,后來又任共和國主席辦公室主任。
當“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春風”吹到了中共中央統戰部的時候,剛剛從西藏自治區黨政軍第一把手調到中央統戰部任副部長不久的張經武,也和許多領導干部一樣,想跟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布署,過好社會主義這一關。
統戰部很快出現了三派群眾組織,一派叫“革命造反團”,一派叫“一一四戰斗隊”還有一派叫做“東方紅公社”。他們都說自己是革命造反派,是堅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張經武沒有明確表態支持哪一派。
當時,“兩報一刊”發表社論,要革命的領導干部站出來,和小將們一起革命。“革命”的形勢需要張經武馬上表態,這讓他很為難。這時,一位他很敬重的領導,也是分管統戰系統的負責同志告訴他,“東方紅”是毛主席的一個秘書支持的。他按照習慣的思維方法覺得支持這個組織不會有什么問題。
這,也就鑄成了大錯。
支持一派,必然要得罪一派。民族學院的“抗大”等組織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沖進他的家,企圖抓住張經武。而另一派“東方紅”就把他藏了起來,還把張經武轉移到外地待了兩天……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張經武才給周總理寫了信,報告了自己的情況。他實在是不愿意為自己的事情找總理,他知道總理也很難。
在周恩來的干預下,他像當時的許多老干部一樣住進了中南海。
中南海的日子是比較平靜的,他每天除了看報紙聽廣播并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但他的心里很不平靜,他仍然關心著統戰部的運動。他很想知道那里運動的進展情況。
知夫莫如妻。那時,他的妻子楊崗還經常到部里、到街上去看大字報,她把看到的和他有關的情況寫成紙條藏進給張經武送去的飯盒里、面包里,張經武也正是通過這樣的渠道,了解一些外面的情況。
有一天,送進去的條子被人發現了,很快報告了“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江青,說張經武對抗運動,在中南海還與老婆進行秘密串聯。
江青當時如日中天,她什么事都想管,什么事都能管,什么事都敢管。在中央“文革”的一次碰頭會上,她責問周恩來:“張經武是你保護起來的嗎?”
周恩來沒說話。她又說:“他在中南海也不老實,他老婆還給他傳遞秘密情報。這樣的人就應該到運動中去燒燒?!?/p>
周恩來被她鬧得沒有辦法,再加上統戰部群眾組織也要求張經武回統戰部參加運動,接受批判,交代問題,就同意他先回去。
張經武回到統戰部時,周恩來有過交代,就是只能在小范圍內接受批判。要文斗,不得武斗,要保證他的生活條件。但不久,他就被“監護”了起來。
“文革”期間,統戰部發生了一起“檔案事件”。這在當時也是轟動一時,也被傳得很是離奇。事情發生在1967年1月15日,有人指揮群眾組織沖進了統戰部檔案室,搶走了20多箱檔案材料。當時傳說,這些檔案中有一箱是絕對機密的,檔案散失后,有的到了特務機關之手,使黨在境外的一些人員受到了嚴重損失。特別是臺灣的一些高層人士被殺。
事后,人們才知道這些都是謠言。但在當時驚動了黨的最高層,公安機關把幾個主要頭頭抓了起來。
事情發生后,張經武明確表態:搶檔案是錯誤的!
但指揮搶檔案的人中,有一位局級干部,他為了掩人耳目,給自己開脫,說:“張經武知道此事”。并且還編出了怎么商量怎么開會的“情節”。而搶檔案在場的另一個頭頭卻說,張經武根本不知此事。盡管有人講真話,當時又有誰聽真話呢?于是,專案組就開始審問他,要他交代支持搶檔案的“罪行”。
張經武很是氣憤:“我干了這么多年的領導工作,難道不懂什么是機密?我怎么能支持他們搶黨的機密?這不是笑話嗎?“
不久張經武就被2個專案組管了起來。一個是中央專案組“一辦”,另一個是“五一六”專案組。
那時候,有個說法叫“老賬新賬一起算”,只要打倒你,就要查查你的歷史問題。于是,專案組開始直接審問他。在眾多的所謂問題中,有一條說張經武是“假黨員”。在漫長的革命生涯中,張經武從沒有想到會有人說他是“假黨員”。他兢兢業業地為黨工作了幾十年,居然成了“假黨員”,這不是很滑稽的事情嗎?
張經武把自己的情況如實告訴了專案組,他說:“我的入黨介紹人應該是姚上進和管梓材,曾希圣后來也清楚。你們可以去查證?!?/p>
專案組先找了也正受到沖擊的曾希圣。曾知道他的經歷,卻不能證明誰介紹張經武入了黨。
專案組又派人跑到南京,到南京監獄翻遍了檔案,找到了一封管梓材給張經武未寄出的信。并且得知姚上進已經去世,管梓材還活著。又千方百計找到了管梓材本人。
“文革”期間內查外調的事情很多,像這樣的外調,管梓材經歷過好多次,在這種問題面前他的回答首先是不給自己找麻煩。所以當問及他是不是張經武的入黨介紹人時,他回答說:“那個時候我連黨員都不是,怎么能介紹他入黨呢?”
專案組的人認為這是重要突破,趕快回來向上級報告。
報上去了很久,卻沒有音信,后來才知道,這樣的事情很多。最高層對這個問題有一個意見,認為:大革命時期,入黨可不像后來,有入黨儀式,有入黨志愿書。那時只要你愿意入黨,組織上也覺得你可以入黨,就通知你是黨員了。且那時黨組織是秘密的,只有和你聯系的人知道你是共產黨員,別人根本不知道。
歷史曾經發生過一個不是共產黨員的人,卻發展了一批人入黨,而這些黨員都出生入死,為黨工作。你能說這些同志不是共產黨員嗎?
專案組要他交代的另一個問題,就是所謂“黑線人物”問題。因為當時有人揭發他在西藏工作期間執行了一條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
張經武的態度很鮮明,他說:“去西藏是毛主席派我去的,那里的大政方針是毛主席定的,我執行的是毛主席的路線,怎么能說是修正主義!”
專案組的人說:“你放老實一點,趕快交代你和他們的黑關系?!?/p>
“我去西藏,是毛主席找我談的話,有什么不清楚的你們可以去問他。”
專案組認為他的態度很不好,要打一打他的態度。誰知,越打張經武越強硬。致使他們的審問再也進行不下去。
他們讓張經武寫交代,張經武一個字也沒有寫。
由于上面的幾個問題都不能使張經武就范,因此,他就成為抗拒運動的典型。他的境遇也就越來越壞。有一陣子每天都有專案組的人要他來交代問題。對他進行車輪戰、疲勞戰。
這天,“五一六”專案組的一位女負責人氣洶洶地走進來,吼道:“張經武,你好大的膽,居然想當總理!”
張經武不僅沒有反駁,而且冷笑了一聲。
“你必須老實交代!”
“說別的還可以,你們不覺得這種說法太可笑嗎?我張經武還不敢有這分野心吶!”
來人手拿一張紙說:“你還不交代,我們手里有材料!”
“那就把材料給我看看。”
材料當然不能給他看,問題還是要交代的。至此,張經武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張經武怎么也想不到,專案組手里的材料竟來自他的夫人楊崗……
幾乎是和張經武同時被抓起來的楊崗,已經在秦城監獄被斗得神經失常了。她哭,她叫,她呼喊,可專案組的人并沒有因此放過她,采取“逼供信”的辦法,硬要她寫一份關于張經武的軍事政變計劃。
這份材料中說,張經武參與賀龍搞“二月兵變”,兵變成功后,賀龍當主席,張經武當總理。專案組就拿了這張紙逼張經武承認他要當總理,篡黨奪權。要他交出所謂“二月兵變”的黑綱領。
張經武聽完哈哈大笑:“你們太抬舉我了,我生來還不曾有這樣的想法吶!”
那位女將說:“張經武,你態度放老實一點!”
張經武輕蔑地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她很懼怕張經武的目光,不敢對視,這場鬧劇至此不了了之了。
張經武也是一步一步認識到“文化大革命”的荒謬的。剛剛開始時,他是緊跟,他生怕自己掉隊,后來他迷惘,他覺得是一場鬧劇,再到后來,他都懷疑這場運動的真實目的了。
這就是所說那場反修防修的大革命嗎?這就是人們說的觸及靈魂的革命嗎?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越看越覺得自己是被人愚弄了。
于是再讓他交代什么問題,他都不再理睬,他用沉默來表示自己的抗爭。
這樣他就被認為極不老實,他就是對抗黨中央,對抗毛主席,他就更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此時,他是多么想見到毛澤東,見到周恩來,向他們陳述這一切,然而,他寫了無數次的信根本就送不上去,他甚至有些絕望了……
終于有一次,他趁看守不注意,一頭朝暖氣上撞去,頓時鮮血直流。
有一天,他和看守他的人鬧了起來。
“你們把我的信送給周恩來!”
“你是個老反革命,有什么資格這樣說話?”
“我是老反革命?告訴你,我鬧革命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你罵人!這個老反革命!”
“就是罵了你,又怎么樣?”
看守揮起了拳頭,張經武也揮起了拳頭。青年時期,張經武就習武健身,在軍校時還學過擒拿格斗。但張經武畢竟是60多歲的人,他怎么能夠打得過年輕力壯的看守呢!于是他的胳膊被扭斷了,身上留下了青一塊紫一塊的“紀念”……
在那種情況下,抗爭也沒有什么用,但張經武還是選擇抗爭。他采取另外一種斗爭方式——絕食。
“你們查不出什么問題,還不放我出去,我絕不會再吃你們給我的飯。”他平靜地對專案組的人說。
“愛吃不吃,不吃還為革命節約了呢!”
他們沒有想到,張經武真的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來和他們抗爭了。
一天,兩天,三天……張經武堅持了一個星期,最后,就出現了休克,專案組這才把他送進了醫院。
在這段時間,專案組沒有向上面匯報,實際上是讓他自己餓死。
據說張經武死后,周總理批評了他們,并對有些人做了處分。
1979年9月,中共中央、中央軍委為張經武舉行了平反昭雪追悼大會。胡耀邦代表中共中央、中央軍委給張經武以極高的評價。
(摘自當代中國出版社《走進懷仁堂〈二〉》 作者:董保存)(圖片 張經武和班禪的合影.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