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本名為《桃李》的長篇小說,描述了一幅中國當代部分大學教授、知識分子的形象圖:出則豪華轎車相迎,入則妙齡美女相伴,住則必星級賓館海景房,吃則海鮮大餐,喝則“人頭馬”XO,玩則高爾夫球夜總會……而且,這并非小說虛構,如書中所寫的某京城名校法學博士生導師被“小蜜”在海口所殺之事,就是人人皆知的風流韻事。
不知為什么,這倒使我想起在印度接觸過的一些知識分子。
N是當地的名律師,政府高官、商賈大亨都認識他。他還有一位漂亮且活潑的妻子,與他相敬如賓。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滋潤,但他很苦悶。最大的苦悶是如何為在全球化沖擊下日益貧苦的下層民眾多做點事,使他們的日子稍稍好過一些。所以他組織一些生活相對優裕的城市中產階級利用周末去鄉下為農民提供技術輔導、教育培訓、法律咨詢、醫療服務等等,一切都是免費的,并且自己帶干糧。他們長期如此,從好些年前一直堅持到現在。但他的煩惱是似乎這樣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當地百姓的日子還是越來越難過。大量進口產品使得農產品價格持續下降,他和農民們都一籌莫展。
和N相處的幾天里,他每天帶我們坐一部印度產的搖搖晃晃的小轎車(印度基本上沒有外國車)在椰子樹遮天蔽日的鄉間小路上轉來轉去。冒著炎熱,滿頭大汗,我們去看他們幫助組織的婦女自助小組如何自制肥皂、紡紗或做手工藝品,還有他們組織的婦女培訓班,他們提供資助的幼兒園與小學校等等。N忙前忙后,介紹、致歡迎詞、發表講話、討論、交流,我想肯定會影響他打官司賺錢,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鄉下的工作又有了什么進展,雖然那都是他業余的志愿工作。
還有一位名牌大學的退休教授,早年的美國博士,Z先生。他退休后沒有在大城市里安度晚年,而是跑到偏遠的窮鄉僻壤,在荒山野嶺建了一個農村綜合研究院。建這個研究院的目的,一是研究對農民有用的實用技術,二是把這些實用技術傳授給周邊鄉鎮的農民們。他們定期舉辦青年農民培訓班,提供教室宿舍,讓他們像學生一樣來這里學習、練習。我們去研究院時,正有一群青年男、女農民在學習如何建合理利用沼氣的廁所、廚房,他們在一個示范廁所前,圍繞著老師,睜大眼睛,安靜地聽課,眸子里閃爍著明亮的光。
我們和研究院的老師們座談,發現他們竟然全部都來自城市,是自愿來這里教學、工作的。有些是退休的教授、專家,有些是年輕的學者、博士,其中有大學校長、系主任,他們放棄優厚的待遇與高薪,離開繁華都市,來到偏僻的荒山上。他們在這里工作完全是義務性的,幾乎是免費上課,只有一點少得可憐的生活費。但很多人在這里一待就是好幾年。他們自己動手蓋房子、種蔬菜、養魚和養雞,過著與現代生活完全隔絕的生活,但他們很認真地手把手地教那些來參加培訓的農民。
N和Z這樣的人,在印度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有一大群。在印度,N和Z都屬于一個叫KSSP(喀拉拉民眾科學運動)的組織。“民眾科學運動”起源于20世紀50年代,最初是一些科普作家想在民眾中普及科學知識,并以此來破除民間普遍的迷信風氣與等級制度。他們先是在各地報刊上寫科普文章,逐漸造成了一定影響。但他們還不滿足,于是自己辦科普雜志,出版科普著作。最后,他們干脆成立了一個科普作家論壇,以組織的方式開展工作。
他們的行為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該組織擴張迅速,開展的工作也很快成為全國性的運動。比如他們逐步將科普推廣工作細化,出版專門針對婦女、兒童的科普讀物;他們還把出版發行書籍賺來的錢用于掃盲、科技輔導、農民培訓等工作,組織那些對科技感興趣的底層群眾學習、應用書中介紹的日常家庭、生活科技小知識;他們生產簡單易用的適合家庭生活的科技專利產品,以成本價賣給學習者,使他們在應用過程中增加對科技的興趣,并引發他們親朋好友的好奇心,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來。隨著民眾科學運動聲勢越來越浩大,他們也不再僅僅限于科普工作,而是積極地介入諸如鄉村改革、婦女解放、環境保護、反全球化及政府選舉,成為一支影響力越來越強的社會力量。
但是,在現有的不公平、不公正的全球化體制下,如果無法徹底改變既定秩序與規則,知識分子的熱情與努力并不能抵抗跨國資本無情的侵襲與掠奪。所以,印度知識分子普遍陷入一種無奈與悲憤之中,他們敏銳地感覺到了第三世界國家包括印度日趨邊緣化的窘迫,也眼睜睜地看著絕大部分普通民眾的生活日趨貧困。在印度,最打動我的就是這些熱情而充滿良知、正義感的知識分子表現出來的內心的焦慮、痛苦與困惑,他們臉上的那種義無反顧的徹底的決絕的表情,以及明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壯的努力。他們深知那可能只是徒勞的無望的反抗與拼搏,但他們不甘不戰而降,仍然傾注所有的熱情與心血投入其中,希望以自己的努力與奮斗減輕底層百姓的貧困與苦難。
在印度,我們還拜訪了在印度知識分子中聲名卓著的M.P.先生和V.R.先生,他們在國際上享有盛名。但就是這么兩個人,他們也經常去鄉下為農民義務工作、勞動,甚至長年住在農村。
M.P.先生留學蘇聯,是原子能專家。他在蘇聯留學時就和幾個留學生商量,回國后應當為底層民眾做點事,最后決定腳踏實地,用母語推動科學知識的普及。M.P.先生一回國就去聯系出版社,提出辦科普刊物、出科普小冊子,出版社告訴他,已經有一個組織在開展這樣的工作,即民眾科學運動組織。于是,他與民眾科學運動走到了一起,并成為其中心人物。
M.P.先生住在一大排豪華別墅的后面,簡單樸實的兩層樓,屋前屋后種滿了樹,綠蔭掩映。我們到他家時,他正在看一本新書。M.P.先生的房子面積不大,屋里到處都是書,布置得非常簡陋,只有簡單、粗糙的幾件家具,甚至比不上當今中國農村稍好的家庭。而實際上,在印度,像M.P.先生這樣的大學者是絕對的高工資,本可以享受奢侈的生活。
M.P.先生回憶當年參與民眾科學運動時,開始比較單純,主要還是想普及科學知識,認為這樣就可以改造社會。所以他們的口號是“書是武器”、“我們的無知是我們的敵人”。后來,意識到僅僅普及科學知識還不夠,而且,要想真正大規模普及科技,還需要整個社會環境的配合,于是,社會改革工作提上了議程。從此,社會改革運動成為民眾科學運動的一個主要部分。民眾科學運動前些年推出的“人民計劃運動”,倡導參與式民主,讓所有的人都能參與本地的發展計劃與決策。
V.R.先生是物理學家,早年德里大學的博士,著名的尼赫魯學院院士,并曾任多屆印度政府教育委員會委員。年輕的時候,V.R.先生就長年在農村做研究工作,改革科學教程,以便于推廣。他有17年的時間一直待在一個鄉村做調查研究,搞實驗。1990年以后,他投入全國掃盲運動,到過300多個鄉村,接觸過無數的農民,毫無所謂大學者的架子,和其他人一樣上課培訓、組織開會討論和寫書寫文章。
V.R.先生長得髙大結實,留著絡腮胡子,面容黧黑,如果不是事先聽說過他的種種輝煌事跡,我們無法相信他是一位聲名赫赫的學者。我們見到他時,他正毫不顧忌地坐在地上,和身邊的幾位農民交談。他看去和其他人毫無區別。只是他將目光投向我們時,他的眼神執著堅定,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
V.R.先生說起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所在的德里大學正是社會運動最活躍的重鎮。而那時也是印度社會思潮噴涌、風云激蕩的年代,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迷上了馬克思、毛澤東等的著作,深受左翼思潮的影響。那個時代,人人激情洋溢,年輕人通宵開會、辯論,徹夜不眠。一大批出身中上層社會家庭的年輕人也熱血沸騰,拋棄優越舒適的城市生活,奔赴農村,尋求社會改革之路。幾十年V.R.先生從未放棄當年的理想,始終抱著為底層民眾服務、為底層民眾爭取平等與權利的信心,活躍在社會改革與改造的前沿。
從印度回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還不能忘記那些為底層民眾而奔波的印度知識分子,他們的那種苦行僧的形象。比如來機場接我們的KK,一副苦力的模樣,長得粗壯高大、皮膚黝黑,總是精力充沛、腳步匆匆。他們每天坐著擁擠的火車到處奔走,在接近赤道的炎熱的天氣里汗流滿面,拎著簡單的行李,隨時準備在一個偏僻的小站下車,去某個鄉村工作。我們開始還以為KK只是民眾科學運動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后來才知道,KK是首都新德里著名大學的教授。但他就是這副模樣,長期奔走于田間山野,為著一個自己心中的目標。
當今中國有幾個知識分子能夠如此呢?
(摘自安徽教育出版社《文化的附加值》 作者:李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