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確乎是沒有離開過“信”福,或者說,我一直生活在“信”福里。
從我有記憶起,我就隱隱約約地知道什么叫書信。那幾年,曾被錯劃為右派的父親,被隔離分居了。父母間中斷了聯系,我便成了傳遞書信的特殊郵差。自然,我也見證了書信的特別療效:無論父親抑或母親,但凡展卷讀完對方的書信,總是轉憂為喜。一家分居,咫尺天涯,雖然苦痛,然而因為書信,終讓我們獲得了悲涼環境里一絲凄美的溫暖。
家人之間書信往來最頻繁的,大概要算是父母與外祖父、外祖母他們了。盡管兩地只相差四五十里地,但汽車不通,乘船也得3個小時。于是乎,時間和距離,在那時成為了真實存在的阻隔。為解思念之愁,父母與外祖父、外祖母總是半月內有一次書信往來。外祖父、外祖母的來信內容,無非一些飲食起居的生活瑣事,父母的回信也不過是家庭的近況而已。然而,在通訊業極不發達的年代,這般書信往來、互通有無,似乎比什么都珍貴。有一回,因老宅修建的事,母親與小姨鬧了矛盾,一段時間里大家不理不睬。可過后不久,母親竟與小姨和好如初。正當我大惑不解之時,我翻到了最近外祖父寫來的一封信。信中,外祖父寫得頗為動人,記得其中就有“‘百花一樹開,何必紅臉來’,親姐妹之間又有什么心結不可以解開的呢”這樣的句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外祖父的信恰似春風化雨慰藉著母親干涸的心。
外祖父曾是劉海粟大師的學生,任過中學美術教師。每每寫信,他總是親自研墨,并持小楷毛筆寫信。有時,我讀外祖父的來信,與其說是在讀內容,倒不如說是在欣賞他那一手蠅頭小楷的絕活。想起他與著名戲劇人物畫大師關良先生曾是至交,生前多有書信往來。外祖父去世的次年,舅舅正是持著關良大師寫給我外祖父的信件而受到了大師的親切接見。大師感念與我外祖父幾十年的友情,竟破了早就擱筆不畫的例,當場為舅舅畫了一幅。書信承載的友情之重之深,從中可見一斑。
浸潤于這樣的氛圍,我也慢慢地學著寫信。漸漸的,生活中我再也離不開寫信。因為家庭困難,有年寒假,父親介紹我去紹興一家醫院,給一位在食品廠打工而不慎軋傷了手的病患者做護理。除了提供洗衣、擦臉、刷牙齒、配藥、訂飯菜等護理服務,我也與其吃睡在一起。其時,盡管飯菜還不錯,但因為病患者的脾氣不好,加之護理時間長,到了晚上10點多,我便饑腸轆轆。此時,父親來信詢問護理情況,我便如實相告,信中免不了發點“做下人、看人臉色,還挨餓”這樣的小牢騷。想不到,父親立馬回信,并從信中夾寄了3元錢。信中,父親對我說:“讓你去做護理,盡管有補貼家用的考慮,但也是出于接觸社會、培養愛心的考量。你要端正心態,學會與病人交朋友,若干年后再回過頭來看這一次護理經歷,你定會覺得值了。寄上3元錢,你可買些點心充饑。”收到信后,我熱淚盈眶,為父親的良苦用心而感動,也為自己的狹隘自私而后悔。
隨著通訊業的日益發達,盡管信來信往的少了,然而,于我則依然熱情不減。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寫作投稿。我的父親已然寫了60多年的稿子,至今發表了1000多萬字的教育教學論文。上個世紀80年代,經常讀編輯老師給父親的來信,也讓曾為中學教師的我拿起了寫作的筆,且一寫而不可收拾,尤其隨著工作的調動,我漸漸從寫作教育經驗總結而為散文、雜文創作。每次投稿,我都會給熟悉和不熟悉的編輯老師寫信。其實,即便是到了現在,我依然保留著給編輯老師寫信的習慣——盡管稿子可以通過伊妹兒郵去,但信還得老老實實用鋼筆寫。于是,寫信、發信、等信、回信,幾乎占據了我業余生活核心精神活動的近半。
而今,書信文化呈現出一種消逝的趨勢,過去的信箋變成了今天的電子郵件、短信、微信。我們固然有權利享受現代科學技術帶來的歡樂、幸福與成果,但同時我們也有責任和義務讓中國傳統的書信文化得以光大發揚。誠如一位作家所言:“書信文化消逝,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守得住文明價值而以新的文化形式妥善相迎,就會變成好事。”
(摘自《解放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