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種意象一直在我的記憶中徘徊。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第一次上高原西藏。從機場到拉薩的路上,我隔著車窗看到了那些朝圣者,他們遠道而來,緩慢而艱難地磕著長頭,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無論風霜雨雪。有的終于抵達拉薩,然而其中不少人卻病死或累死在朝圣途中。他們的虔誠與執著無與倫比,苦難載著他們的信念進入冥冥中的天堂。它給我以巨大的刺激,在這四季無夏的地方,生命接近死亡的極限,你必須理解并珍惜生命熱愛生命。
二
高原的冬季,是一個異常干燥的季節。當遍地灑滿金色的落葉時,就把整個高原卷進了漫長的、飄散著沙粒仿佛再無盡頭的冬季。這時的我,常常騎著一輛除鈴鐺不響外,車子全身都響,似乎隨時都要散架的自行車在拉薩空曠的街道上一路狂奔。一天中我必須付出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用來工作和生活,然后才能去考慮詩歌。在當時那懶散的高原,像我這樣一個必須為工作為生活而忙碌奔波的人來說,寫作不知不覺成了一件最痛苦最殘忍的事,它不僅從精神上而且也從肉體上試圖瓦解一個人。
三
高原的季節有時變得突兀。美麗的春天和詩意的秋天,在我們的目光中稍縱即逝。我們無力去改變這大自然的變卦,就像我們在漫天飛揚的雪域高原,盡管我們的腳印在反復地宣布占有,可誰能
振臂高呼!誰能回首,面對這一殘酷的現實——我們沒有腳印,沒有……
在高原,我們只能去享受那過剩的陽光也忍受著那心靈深處的痛楚。這時,我就常常在滾燙的大街上擺出平靜的姿態,看那幾條鬈毛狗懶散地躺在街沿任太陽猛曬。
在高原,石頭上刻的、經幡上印的、轉經筒里藏的、信徒口中念的全是那著名的“嘛呢叭咪”六字真言。而信佛教的那些忠實信徒一代又一代把今生今世一切祈愿濃縮為那六個音節來一生吟誦。每次在街頭,見著那些口念六字真言沿途叩著頭,一步一長叩地從家鄉一直以身體丈量到拉薩布達拉宮的朝圣者,望著他們那結痂結繭的額頭,常使我深深感動和欽佩他們的執著虔誠。
四
一位友人踏入藏區的寺院時,透過繚繞的香煙,望著長拜不起的朝圣者。好友大發感慨,壯觀!太壯觀了!太富有歷史感了。我沒附和,我什么也沒說。其實,我能說什么呢。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古老而原始的忠誠與虔誠。
在高原,我曾獨自在散發滾燙情感的大街上行走,感受一些風化的語言和語言背后的東西;我曾在黃昏靜聽鷹笛的旋律和來自蔚藍天空下五色經幡的飄吟;在原始森林,感受泥石流并傾聽那沒完沒了的雨聲,經歷死亡又體味新生。
我們就是在這種困惑的騷擾下,經歷并體驗生命的全部過程。再也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沮喪更令人激動的了。
當我真正背過身去,我就感覺到,在以后的許多日子里,我只能站在一種高度來想念我的高原。
五
這些年來,我一直試圖喚醒那些正在睡去的節氣。比如清明,那些從唐宋、明清,到民國,到今天,長逝不返讓我敬畏的智者,被謠諑而孤單。比如白露,在路上的秋分,與睡著的節氣,陡生出,白露秋分夜,一夜涼一夜。此時,疼痛在骨子里漫延,游走。
在這個加速化腐朽為神奇,加速忘記過去,信任已成奢侈品,社會底線正逐步消失,一個沒有信仰的時代?;钪蠹叶纪Σ灰?。但愿,大家在寫作的路上,記得把靈魂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