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開芹詩歌及詩觀

茶經

三月。背著茶籠進茶肆

準備好風爐（一定要用銅或鐵鑄成）

取白蓮泉水，點燃湘竹，煎茶

水要三沸：冒魚眼，冒連珠，松濤陣陣

能恰當抑制感情

要加入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

——各種況味

有知己三五，醞釀好情緒

然后，一起相對而坐

等半扇窗戶上顯出桃花影子

等月亮微白群鳥休憩

端起大碗茶。看沫餑像棗花落在池塘中

又像新生浮萍

不談俗世。談筆墨紙硯文字枯瘦

最后，我們越來越輕，兩腋習習生清風

羽化成仙

你可以來祭奠我

但一定要在墓前放上茶炊

茶要重，要白，要新，要無悲無喜……

打撈歲月

歲月如同河流，這么淺顯的比喻我至今才弄懂

踏進去，身體突然沉重

每走一步，都能帶出一些沙石

這條河竟越來越空

只剩下波瀾不驚的內心

現在，縱使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也只能觸碰到凌亂的腳印

——作為歲月的化石，被保留在河底

新鮮的雨點敲打在河面，仿佛記憶之門被輕輕叩問

夢，在涅槃中重生

花朵，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死亡的

季節拖著長長的悲哀側身而過，帶著落寞與傷感很重，很重

壓下來，春天就成了一片廢墟

時間終于在這里撬開一道口子

我用二十年時光找回老去的花朵，并將它小心翼翼插在上面

仿佛它現在剛剛綻開

他像一枚深秋的果子

我每次到敬老院，都會看到大舅

在擺弄他的指甲花

它們開得很忘我，看著看著

那些小碎花就成了他臉上的老年斑

看著看著，那些花就枯萎了，腐爛在泥土中

像大舅被泥土掩埋了的大半截身子

有時候，老人躺在藤椅上

像一枚深秋的果子。藤椅看起來更蒼老

常常在挪動中扭傷了胳膊或腰身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覺得落空或不穩定

他只把注意力放在花圃上

那兒時常有一兩只鳥兒在啼啾

冬天，一縷光潛入堅硬的墻壁

天太冷，失血的風又白了一些

年說到就到

冬天已經皸裂

門前枯枝抖抖索索，那么多風霜漫上額頭

一些瘦削的骨頭，暴露的青筋

無力舉起陽光

日子銹跡斑斑，像一扇老木門

生澀，呆滯

時間一錘錘將它們釘在墻上，千瘡百孔啊

灰塵紛紛掉下來

看它羸弱，傾斜又站立不穩

我擔心頭頂的風雷會肆掠地入侵

父親年關到我家來

像三十年前的破車，所有零件都已衰老

我簡直怕

有一天，它會突然散了架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一架風干的機器

重新快速地運轉

我給父親買了一套保暖衣

它很薄，抵不過一場風，一陣霜

我看到他內心的燈盞閃了閃，仿佛一縷光

潛入堅硬的墻壁。仿佛

我遞給他的

不是棉衣，是一個溫暖的春天

大海，托起霞光的心跳

如果，一朵云霞可以溫暖天空

如果大海洶涌的波浪比不上

一個人的感情

風啊！請你穿過她的胸膛，聽聽她體內的濤聲

不能承受之輕

很多時候，我的心是一塊巖石

上面涂滿青苔——

這一層保護膜能讓它免于被鋒利器物所戳傷

一則消息就滑在它腳下

被風切割成無數尖銳的片段

許多小動物和往常一樣經過它身邊

唯有一只鳥從縫隙中刨出細節，唱著哀歌

這些新生和死亡

自然早已司空見慣

生命坍塌

也不過是四月的嵐煙，輕輕地，隨風飄散……

頭暈

所有人都選好在同一時間來騙我

他們說一堵墻不是靜止的

它可以傾斜，緊縮，逼退星光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像秋千架晃來晃去

我認識你們嗎？你們這群醉漢

這翻江倒海的折騰。唱高調，說謊話

我閉一閉眼睛

你們便統統從我的世界中隱去

我從不懷疑自然具有形而下的美

比如落花會和我一起轉

那么多青草會潮水般涌來覆蓋我全身

……掏空我自己，我就是那片天

——這些都不能輕易說出口

現在，我生病了

和一棵樹并排躺在地面上，成為另一株植物無悲亦無喜

三分鐘

還有三分鐘就到了

它要打住，將時間掰開

一分鐘用來描繪三十多年時光

鋪成的枕木

風從身上碾過，它鐵青的骨骼泛著孤獨的光

一分鐘用來祈禱

每一粒石子都是它的孩子

祈禱它們保留棱角

并緊緊挨著

最后一分鐘用來行走

前方是什么呢？

“一座開滿鮮花的墳墓”

哦，它以土的形態與大地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