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央政校看“黨化教育”的失敗

舒蕪先生的口述自傳里，有《南溫泉，白蒼山》一章，介紹抗戰(zhàn)期間自己在中央政校任助教時的經(jīng)歷和見聞。其中有些內容，很讓我覺得意外。在我原來的印象里，中央政校原名為“國民黨中央黨務學校”，是國民黨北伐成功后，為了培養(yǎng)基層黨務人才，推行三民主義而設立的，校長是蔣介石。一九二九年成立了大學部，更名為中央政治學校后，依然沒有放棄這一宗旨，還是以“造成實行黨治的政治建設人才”為主。所以學校在專業(yè)的設置上，為了配合國民黨的施政需要，只設有政治、經(jīng)濟、外交、法律、新聞等科系，沒有一般綜合大學都有的國文系。

但是舒蕪先生說，中央政校雖然不設國文系，抗戰(zhàn)后，鑒于學生的國文程度低落，規(guī)定一年級學生都要學習“普通國文”，所以也聘有國文教授。而且聘任的教授，都是響當當?shù)娜宋铩．敃r舒蕪先生所“助理”的，是首席教授黃淬伯。黃淬伯是江蘇南通人，早年就學于清華國學院，師從趙元任，擅長音韻學，畢業(yè)論文是《一切經(jīng)音義反切考》。黃淬伯除了在中央政校授課，在中央大學也另有教職。而反過來說更好，因為抗戰(zhàn)時期的中央大學是全國最高學府，地位還在西南聯(lián)大之上。舒蕪先生說，他在給黃淬伯做助教時，曾看到一封陳寅恪寫給黃的信，前面稱“淬伯兄”，末尾署名“弟陳寅恪”。老師給學生寫信，稱“兄”的并不出奇，末尾署名“弟”的，卻是極為少見。舒蕪說他出于好奇，曾問過黃淬伯：“陳寅恪先生為什么這樣客氣？”黃淬伯回答：“他從來都是這樣。”（《舒蕪口述自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

除了黃淬伯，學校聘請的國文教授，還有徐英和穆濟波。穆濟波也是當時很有名氣的人物，曾是胡風的中學老師，我在其他文章里作過介紹。徐英字澄宇，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是林公鐸最得意的學生，一向以古文辭見稱，在詩詞上也很有造詣，而且?guī)熗絻扇硕寄靠找磺校笆裁慈硕伎床黄穑裁慈硕剂R”。徐澄字傲氣之盛還在老師之上，當時在重慶與孫次舟齊名，“于當世名流，無一不痛詈”，連章太炎也不放在眼里。章太炎寫過一本《論語駢枝》，他做了一部《廣論語駢枝》，于章太炎頗有微辭。他也因為這件事，惹怒了黃侃。黃侃認定了他這么狂妄，一定是林公鐸唆使的，某一天去林公鐸家里實施謾罵，“以為公鐸不通，于是兩人破口”（《吳梅日記》下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以徐澄宇這副脾氣，在中央政校這種“官學”里，當然更是誰也瞧不起，包括高高在上的國民黨。

據(jù)舒蕪先生說，他自從到了政校，“就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生怕被他們強迫加入國民黨。結果，過了好長時間，始終沒有這回事。”但是有一天，學校特別黨部下發(fā)了一份通知，內容是“奉校長諭，本校員工，須一律加入本黨”。過了兩天，黨部書記長問徐英：“徐先生見到那個通知沒有？”徐英問：“什么通知？”書記長說：“就是那個一律加入本黨的通知啊！”徐英又反問一句：“‘本黨’是哪個黨？”書記長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本黨嘛就是國民黨嘛。”徐英把頭一歪：“是國民黨啊，我共產(chǎn)黨都不入，我還入你國民黨！”書記長聽了一怔，只好哈哈一笑，解嘲說：“徐先生開玩笑，開玩笑……”舒先生說他經(jīng)過這件事，既領教了徐澄字的“狂”，也發(fā)現(xiàn)學校對這個入黨通知，并沒有認真對待，“估計就是個例行公事。大概蔣介石在上面隨嘴講了一句什么，下面怕追究，就原文照轉了事”。

這又讓我大吃一驚。中央政校既然是國民黨“訓政”的產(chǎn)物，實行的理應是“一黨專制”。但是從舒蕪先生的介紹看，情況又好像不是那樣。學校聘任的教授有許多不是黨員，人事制度也泄泄沓沓、馬馬虎虎，教授想請一位助教，自己就可以擅自作主，無需任何“政治審查”，這與一般大學沒什么兩樣。國民黨推行的“黨治”，也經(jīng)常會遇到阻力，被校方應付將事，以“例行公事”處理。這與我們所理解的“黨校”，實在有不小的距離。我為此也求證了一點材料，果然如此。

舒蕪先生在政校的時間，應當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三年間，張道藩、程天放兩任教育長時期。我手上有一份一九四六年政校教員的簡歷，時間雖然偏后一些，但基本情況不會有大的改變。從這份簡歷上看，政校共有教師一百十九人，其中教授九十五人、副教授二十人、講師四人。有博士學位者十五人，碩士學位者十五人，學士學位者四十七人。曾在國外留學的，占百分之六十五以上。外交系主任陳石孚、法政系主任薩孟武、經(jīng)濟系主任趙蘭坪、新聞系主任馬星野、地政系主任湯惠蓀、法政系代主任張金鑒、經(jīng)濟系代主任儲一飛，都曾留學歐美或日本。而且教授、副教授里面有很多人是兼職，或同時兼任其他大學教授。

可以想見，這些人留學海外，接觸的是西方社會思想，養(yǎng)成的是西方價值觀。要他們立刻脫胎換骨，為國民黨的“黨化教育”服務，顯然有很大困難。舒蕪先生便提到，圖書館長沈學植“是個比較有自由主義色彩的人”，其他如周炳琳、薛光前、蕭公權、湯吉禾、沈剛伯、羅廷光等人，都是被艷稱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周炳琳擔任教務長時，甚至認為“我們努力推進黨化教育的工作，這固然是當前的要務。但要實現(xiàn)優(yōu)良的黨化教育，我們同時也要注意教育化黨”（蕭公權《問學諫往錄》，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對國民黨實施教育，這不啻是將黨與教育的關系本末倒置。

特別是中央政校雖然是所“黨校”，學生的水平卻不低，而且“態(tài)度誠懇樸實，沒有一般學生的浮囂習氣”（同上）。據(jù)統(tǒng)計，每年新生的錄取比例，都接近或超過二十比一，錄取率遠低于統(tǒng)招的五比一。因此學生入學以后，“對于教員之選擇甚見嚴格”，要求十分挑剔。認為“校內其他人員好不好，與我們學生沒有關系，教員好不好，對于我們前途，關系太大”。每到學年之末，便向教務處呈述“哪一位教員好，哪一位教員壞，不管教員鍍金或不鍍金，博士或不博士”（薩孟武《中年時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據(jù)薩盂武說，“學生最討厭的是教員自吹自擂，吹得呱呱叫，擂得響當當，一到講學，沒有一點內容。”張道藩任教育長時，傅斯年曾仗著自己的名望，推薦張圣壯來政校教“中國政治思想史”，結果就因為犯了以上的毛病，課沒上幾天，就“發(fā)生了重大問題”，遭到學生的驅逐，令張道藩非常尷尬（見《蔣碧薇回憶錄》，學林出版社2003年版）。有鑒于此，學校為了照顧學生的要求，只好卑辭厚幣，去請名氣更大、學問更深的教授。而越是這樣的大牌教授往往越有一己之見，像徐澄宇那樣，脾氣很大，不容易接受國民黨的擺布。只有極少數(shù)甘居下流、趨炎附勢之輩，才會在自己寫的書上面，印上一句：“總裁評語：研究甚有心得。”在國民黨的黨治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校方也很了解這一點。一九二九年學校改制，成立大學部以后，以蔣介石之意，本來想同時增設外交、新聞兩系，但陳果夫很猶豫，“認為外交系之設立，已經(jīng)是借重校外人員，是否能彼此合作無間，達到預期效果，尚在不可知之數(shù)。若再開新聞系，亦是借重校外人士，實非妥善之道。蓋新聞系人士與外交部官員不同，外交部官員效忠黨國，彼此同心，而平津滬各報之言論，則時常反對政府或作歪曲報導，若令其來辦新聞系，后果堪虞。……因此決定緩辦新聞系，先培養(yǎng)本校新聞人才，待本校人才養(yǎng)成后，再行自辦新聞系”（見《國立政治大學建校五十周年紀念特刊》）。所以拖到了五年以后，新聞系才正式設立。而即便如此，新聞系設立后，還是離不開校外人士。從一九四六年的課程表上看，趙敏恒、陸鏗都在新聞系兼職，講授“新聞采訪”課程，這兩人雖然都在《中央日報》任職，但都非“效忠黨國”之輩。當時在新聞系兼職的，還有中央大學的教授盧冀野。他雖然有點“官迷”，但性喜詼諧，雅好散曲，被譽為“江南才子”，只能說是個傳統(tǒng)學者，夠不上國民黨的“黨格”。

當然，僅從教師方面去看，還不足以說明政校的全貌。因為中央政校的最大特色，是有一套完備的訓導制度。這套訓導制度與其他學校不同，正如陳果夫所說，“過去一般學校里，訓導員地位似較教員為低，中政校的訓導，其地位與待遇，都與教授相埒”（《三年半辦理中央政校的感想》，國民黨黨史會藏）。被稱為“教育人事制度的一大改革”。中央政校從成立之日起，便設立了訓育處，分黨政、編纂、軍事三科。一九二八年三月，訓育處改為訓育委員會，委員會共設十八位訓育委員，正副主任由教務處正副主任兼任。同年九月，又恢復了訓育處，設立了若干名專職訓導員。從學校的“訓導手冊”上看，訓導員從學生入學時起，便開始與學生個別談話，對學生進行所謂“初始教育”。包括填寫學生履歷表、調查學生家庭狀況、考察學生的個性、指導學生遵守規(guī)則、介紹學生入黨指導、商定學生必讀書籍、規(guī)劃學生課余安排等等。當進入學習期后，訓導工作還要進一步加強，包括指導學生參加黨務活動、指導學生遵守黨員守則、糾察學生紀律、視察學生上課及自修、指導學生閱讀與寫作、實施機會教育、考核學生思想品德、參加學生課外活動等等。總之，學生在校期間，凡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被納入訓導員的掌控。因此，訓導員在學校的重要性，要遠超過一般教授。“教授只管在教室講課，都是有限責任；唯有訓導是無限的，出了教室和宿舍之外，都在訓導的職責范圍之內。一個政校畢業(yè)生，可能早已記不清他的教授，但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主管他的訓導先生”（見趙友培《文壇先進張道藩》，臺灣重光文藝出版社1975年版）。

問題是，這套訓育制度盡管被一再美化，稱之為“不僅有關本校教育之成敗，亦且有關中國政治之隆污”（見《中央政治學校訓導手冊》），但畢竟違反人性，嚴重限制了學生的自由，所以經(jīng)常遭到學生的抵制和反抗，中途退學的情況也時有發(fā)生。薩孟武說，他到政校任教時，班上本來有兩位女生，都是四川人，“后來不知何故，此兩位女同學都離開政校”。后來這種情況就更加普遍了。據(jù)朱立民介紹，他離開中央政校的主要原因，“就是覺得在軍事管制、黨化教育控制下，好像總不能隨心念書”。特別是“受不了討論‘三民主義’的小組會議。這種會議每個禮拜有兩三次，我覺得耽誤了很多時間，我們實際上也沒學到什么”。雖然“每一科的老師幾乎都是第一流的”，他“為了大原則”，還是決定退學了（《朱立民先生訪問錄》，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1996年版）。

一九四二年底，學校還發(fā)生過一次請愿活動，要求廢除軍事化管理。據(jù)承紀云說，那天晚上，學生列隊坐在中山堂的磚地上，一面高呼口號，一面派代表前往侍從室第三處，向陳果夫請愿。自從“五四”以來，學潮就是政府最頭疼的事，何況這次城門失火，發(fā)生在中央政校。陳果夫聽說后，擔心事態(tài)擴大，“立刻就趕來，一進門就喊：‘起來！起來！是誰讓我的學生坐在這樣冰冷的地上的，快起來，有話好說，決不能讓誰委屈我的學生。’”并當場表示，“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能這樣死扣條文”，要求學校改善制度（承紀云《我所知道的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江蘇文史資料選輯》第15輯）。

正因為這樣，中央政校從一九二九年實行改制，成立大學部以后，在辦學方針上就始終存在兩種意見，彼此爭論不休。一種以羅家倫為代表，主張辦教育要有遠見，應當采用大學教育的方式，為國民黨培養(yǎng)長期性人才。對于教師的聘用，要“以學識為重，決不講情面”，只看有沒有學識，不論是不是黨員。因此他在黨校代任教務主任時，便一再延長學習年限，將第一期原定的六個月延長到十一個月，將第二學期延長到兩年，后來又設立了四年制的大學部，作為政校各院系的主干。第二種以蔣介石、戴季陶為代表，主張急用先學，實行短期教育的方式，以培養(yǎng)基層黨務人員和政府公務員為主，為國民黨的施政服務。相應的在教師的任用上，固然一定要重視學識，但也要照顧黨內的情面，注重聘用國民黨的政治精英。而這兩種意見的矛盾，越到后來爭論越大，沖突也越嚴重。

首先，是學生的就業(yè)遇到了問題。中央政校成立時，為了在人事任免、學生招收管理、課程設置、專業(yè)設置以及經(jīng)費的使用等方面，不受“大學法令”的限制和約束，在體制上直接隸屬于中央黨部，而非教育部。但是這樣一來，學生畢業(yè)后便“妾身未明”，拿不到教育部頒發(fā)的學歷，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大學生”。于是用人單位便會產(chǎn)生懷疑，不知道他們除了“三民主義”和總理遺教之外，在學校里還學過什么，有時候連國民黨自己都搞不清楚，經(jīng)常向學校發(fā)函去問，要校方證明該生“入學資格如何，肄業(yè)年限如何，該項畢業(yè)資格是否系同專科畢業(yè)”，或解釋“該科修業(yè)年限幾年，入學資格是否為初中畢業(yè)”，請學校“迅以見復，以憑核辦”，這都給學生的工作和就業(yè)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按理說，中央政校既然是國民黨的“黨校”，專門為國民黨招收、培養(yǎng)黨務人才，國民黨理應照顧學生的去向，安排學生的工作與就業(yè)。當時許多考入中央政校的學生，同時也考入了其他大學，甚至包括中央大學、西南聯(lián)大、武漢大學、浙江大學這些國內知名學校。他們最后選擇中央政校，圖的就是“公費”與“就業(yè)保障”這兩項。但是入學后才知道，公費固然不錯，就業(yè)保障卻談不上，國民黨組織部并沒有這項規(guī)定。從若干回憶中看，學校在辦理學生就業(yè)時，一般都是以蔣介石或陳果夫的名義，交給學生一封介紹信，到派定的機關請求斟酌任用，尤其要“仰仗果公個人的信望及關系，分別推薦，或輾轉介紹”（王德溥（《政海游蹤》下冊，臺灣龍文出版社1990年版），因此許多政校畢業(yè)生的人事檔案，在“介紹人”一檔里，都寫有“陳果夫介紹”字樣。然而畢業(yè)生拿著這封信，最終能否如愿，還是個未知數(shù)，一切都要看該機關首長的臉色。特別是政校自從創(chuàng)辦以來，長期為CC派所把持，被外界視為CC派的“干校”，國民黨執(zhí)政后期黨政矛盾尖銳，許多其他派系掌控的機關，對政校畢業(yè)生都持有敵意，沒有“陳果夫介紹”還好，有了反而會適得其反。

以外交部為例，中央政校是當時國內各大學中唯一設有外交系的，學校設立這一專業(yè)的目的，就是為國民黨提供外交人才。但是外交部在用人上，對政校畢業(yè)生反而更加挑剔，有時簡直是故意刁難。例如朱振球在實習報告中說，“一月來之實習生活，苦矣哉。……外交部方面對我等之情形竟置若罔闖，認我等入部實習與其無關，且甚有不滿者。我等實習后之任用，渠等以為無法理根據(jù)，且不能開此先例，而為其他學校所援用”。王世杰接任外交部長后，對于陳果夫更不買賬。一九四六年十月，陳果夫曾寫信給蔣介石，嚴肅提出這一問題，說“政校外交系畢業(yè)生，每期由學校酌定名額，保送外交部，實習期滿，按其成績分發(fā)任用，辦理有年，歷屆造就人才甚多，已著成效。最近外交部改訂‘各大學來部實習辦法’，實習以后并非必予任用，因此使受專門訓練而別無他業(yè)可尋之政校外交系畢業(yè)生，為之進退彷徨”。他認為，這對國民黨的外交事業(yè)非常不利，要蔣介石責成外交部，“令部確定適當辦法，以資保障，而勵人才”（《中央政治學校學生實習案》第2卷，臺北“國史館”藏）。

學生畢業(yè)后，要繼續(xù)求學深造就更困難。中央政校雖然師資雄厚，教學水平很高，也培養(yǎng)出許多人才，除政治人物不論，在學術上頗有成就的陳烈甫、周策縱、趙炳良等人，都是中央政校出身，但是外界對于中央政校，還是始終執(zhí)有偏見，不承認政校有資格稱作大學。直到一九六二年，胡適在《民主潮》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寫得很好，作者署名“韻笙”，他不知道韻笙是誰，夏濤聲告訴他“此人是徐傳禮，政大研究所畢業(yè)”，胡適還是半信半疑，說，“政大居然能出這樣一個人才。真使我驚異！”還特別在政大兩字的后面，加了括弧，寫上一句“所謂‘政治大學’”（《胡適日記全編》第八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以示其不屑，可見其成見之深。

而政校學生在國內遇到的問題，甚至在國外也會遇到。一九四一年二月，便有學生在美留學遇到困難，寫信向陳果夫求助：“生于去歲來此，恰好趕上哥倫比亞大學冬季學期，生即請求注冊、課讀，當蒙允許。惟美國有名大學，對于母校素不承認，研讀學位恒感困難，蓋按此邦規(guī)程，美國教育部認可外國之完全大學有一名冊，母校未在教育部立案，亦未請求教育部通知各國政府，中央政治學校為一良好之大學，美國教育部未接我國教育部通知，對于我校根本不知，從而美國一般大學對于母校畢業(yè)生均不承認，允許在研究院讀書已為特殊優(yōu)待，研讀學位則極困難”，希望陳果夫能“請求教育部照會此邦”。

陳果夫是否“請求”了教育部，我不知道，但這顯然不是該生一個人的問題。其他人在國外求學、求職，也會遇到同樣問題。該生在信中便提到，因為受學歷所困，“在國外讀書遭遇此項痛苦已有多人，請求母校設法者亦有人在”（國立政治大學檔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據(jù)說學校對于這類問題，過去“從來未注意辦理”。但是隨著事件的增加，問題便日益迫切，需要學校認真考慮處理。一九四五年三月，學校曾公布一則校令，要畢業(yè)生補交論文，與教育部協(xié)商補授學歷。抗戰(zhàn)結束后，中央政校遷回南京，為了進一步解決這一問題，一九四六年八月，國民黨中常會最終決定，將中央政治學校與三青團的青年干部學校合并，依照“大學法令”改為大學，定名為“國立政治大學”，隸屬教育部。這也使學校從“黨校”正式轉為大學，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只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邁出這一步，還不能徹底解決問題。自從抗戰(zhàn)結束，國民黨接受政協(xié)會議的主張，同意修改憲法，結束訓政，“還政于民”以后，社會的民主空氣日益高漲。教育界更是首當其沖，在全國各地不斷發(fā)生學潮，要求政府停止內戰(zhàn)。在南京“五二0學潮”期間，以陳英士和蔣介石命名的浙江英士大學和江西中正大學，過去一向落后、守舊，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學生運動，這次也一反常態(tài)，走上了第一線。

中央政校盡管不同于一般學校，長期受國民黨的思想控制，但畢竟不是真空，學生在社會氣氛的感染下，同樣會深受觸動，發(fā)現(xiàn)學校雖然改頭換面，在名義上改為普通大學，但實質上沒有任何改變。學校依然奉行“黨化教育”，由國民黨的總裁蔣介石任校長，與時代潮流格格不入。這種不合時宜的狀況，使很多學生抬不起頭來，一走出校門就感到臉紅，甚至覺得“政治大學”這種校名，本身就是大學教育之恥，世界上沒有哪所大學用“政治”為名的。這種情緒長期積累下來，終于爆發(fā)了“拒教育長風潮”。使中央政校的歷史，發(fā)生了徹底改變。

這場風潮發(fā)生在一九四七年四月，南京“五二0學潮”前夕。中央政校與青年干部學校合并后，最初仍以中央政校的教育長段錫朋任教育長。但同年四月中旬，段錫朋以健康原因不能理事，辭去教育長職務，教育部派蔣經(jīng)國接任。結果公告貼出后，立刻遭到了學生的反對，“全校學生大會”通過三項緊急決議，“一，派代表向教育部請愿，請收回成命，要求撤銷任命，另派賢能人士，將蔣經(jīng)國拒之門外。二，全校實行罷課，不達目的，決不復課。三，在校內外展開抗議運動。”（蔡省三、曹云霞《蔣經(jīng)國系史話》，香港七十年代雜志社1979年版）同時，還在校內貼出許多激烈的標語，對蔣家父子“極盡諷刺侮辱之能事”，“反對父子家校”，要蔣經(jīng)國立即“滾開吧！”蔡省三、倪志強等人為了聲援蔣經(jīng)國，動員了一些“青年干校”的學生，準備進行反示威、反罷課活動，結果沒有成功，被罷課學生驅逐出學校（見《訪蔣經(jīng)國舊部蔡省三》，香港《七十年代》雜志，1975年8月號）。據(jù)說，蔣介石聞訊后大為震怒，將陳立夫叫來，問他：“政校發(fā)生風潮你知道嗎？”陳立夫說“不知道”。蔣介石立刻告訴他：“經(jīng)國發(fā)表了政校教育長，學生們反對，”要他“趕快去處理”（《成敗之鑒》，臺灣正中書局1994年版）。

有關這次風潮的起因，一向有不同的說法。許多國民黨的歷史著作，都將這次風潮定義為派系傾軋，甚至被牽強附會，說成是共產(chǎn)黨的挑動，而不愿意承認事件的真正原因。實際上，將這起風潮與“五二0學潮”聯(lián)系起來看，政校學生對“黨化教育”的不滿，無疑是其中的根本原因。這中間即便有黨派斗爭，有共產(chǎn)黨的挑動，利用的也恰恰是這一點。在整起事件中，學生反對的不只是蔣經(jīng)國，還有他們的校長蔣介石；將蔣經(jīng)國被任命為教育長，定義為“老子任命兒子”，這顯然不是國民黨派系間的內斗。據(jù)說，這場風潮對兩蔣打擊很大，風潮落幕后，蔣經(jīng)國不僅拒絕到任，還與CC派結下梁子，蔣介石也辭去了校長職務。

蔣介石辭去校長后，改由顧毓誘接任，“黨化教育”的局面更難以維持。一九四六年一月，香港“九龍事件”發(fā)生后，政大又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學潮。國民黨派陳立夫、李惟果、陳雪屏三位部長來學校勸阻，遭到學生的抵制；“行動委員會”經(jīng)過討論，不予接受。當天下午，顧毓琇親上火線，率“幾位大漢”鎖住了校門，把守在校門口，“帶著疲乏的聲音勸阻著同學”。結果雙方“一片混戰(zhàn)”，“大部分同學哭了，顧校長眼淚也流下來了”。學生終于沖出校門，經(jīng)過莫愁路、漢中路、新街口、中正路、太平路、中山路，到達外交部。在辦公廳前高呼：“打倒磕頭外交！”“武力收回港九！”讓學生沒有想到的是，顧毓琇和訓導主任也隨后趕來，加入到學生隊伍里，“和學生一起游行，呼口號，貼標語，轟動了市街！”（尚品《政治大學游行記》，《觀察》第3卷第22期）

從以上可以看出，中央政校的創(chuàng)辦，完全是國民黨“訓政”的產(chǎn)物，沒有國民黨的“訓政”，也就沒有中央政校。學校隸屬于中央黨部，是國民黨推行三民主義的實驗區(qū)。正如周異斌所說：“本校為新政治的策源地，在此黨治時代，訓政期間，自宜另成風氣，不與普通教育機關相混同。”（《中央政校的過去現(xiàn)在及將來》，《新政治》創(chuàng)刊號，1932年1月1日）因此，將中央政校的蛻變與解體，定義為國民黨“黨化教育”的失敗，應當并不為過。

二0一三年五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