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沙

【一】

接到林浩南扔來的紙條時我正趴在桌子上補覺，回頭看他時，他指了指門然后一溜煙跑到了門外。這時英語老師全然不知依舊認真地在黑板上寫板書，按照她所說這些考到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雖然我一直不信。如果概率真的這么高，那高考還要專門找人命題干嗎啊，直接拿張試卷過來測驗背誦能力不就好了么！

窗外的林浩南正在擠眉弄眼招呼著我快點出去，剛準備悄悄逃離時卻差點摔個半死，正當我一邊小聲咒罵著缺德一邊解著和課桌融為一體的鞋帶時，夏西突然蹲下身悠悠地來了一句，“早跟你說過不要逃課了?！闭f著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像是對我表示失望，雖然在我看來很有幸災樂禍的意味。當我解決好一切時夏西又突然發話，“要逃課也一起啊?！比缓蠡鹚偈帐傲俗约旱男挟?。

我知道對于我擅自把夏西帶出來這個決定讓林浩南相當不滿，當我向他解釋了這其中的利害關系后他還是一副大爺模樣，隨即擺擺手裝作不在乎。說好聽點這是我們分享秘密的基地，說不好聽這就是從小我們打架的最佳場所。所以平白無故有另外一個人闖進去，如果是我沒準會比林浩南更不爽。

可是下一秒夏西就讓林浩南的這種不爽度瞬間變成了零，而好感度直線上升。出校門需要翻墻過去，正當我們準備回頭英雄救美幫助柔弱的小女生時，夏西動作嫻熟行云流水一般輕巧翻轉平穩落地。我能理解到林浩南的震撼和他說不出來話的驚訝，因為我也有相同感受。昨日夏西在我們的印象中還是一個只會死讀書沒事對我實施點惡作劇的小姑娘，今天卻幻化成了有血有肉的會翻墻的女漢子。

“看什么看，走！”夏西倒是很滿意我們的表情。如果給個特寫，我和林浩南現在一定像那宮廷里的小太監，跟在主子后面一臉諂媚巴不得再揮舞一個小手絹。

來到小山堆的時候竟有種光宗耀祖衣錦還鄉的自豪感，當我將這種情緒告訴他們二人時，表情出奇的一致，是鄙夷，沒錯。

我和林浩南是一個院子里打架到大的小伙伴，至于他小時候穿開襠褲流鼻涕這種事情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因為我知道一旦我說出來，他能爆出更多的關于我的更猛烈的料。

而后，我和林浩南就像書中說的那樣，勾肩搭背一路成長。當然，我是橫著長他是豎著長，這也是為什么后來林浩南收獲鮮花而我一路收獲挫折的原因。

【二】

“盛一雋，你是不是下個星期就要藝考了啊？”

夏西的突然問話將氣氛一下拉到一個低點也將回憶中止。聽到這話時林浩南朝我看了一眼，眼中有不舍憤怒無奈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突然想起當初我決定學藝時他揮來的那個拳頭，一針見血力道強勁，也沒辜負了平日里的籃球訓練。他向來話多可那日竟少得可憐，沉默了好久才遞來紙巾緩緩說了一句，“你決定好了？”

“這如沙的世界里我想要有那么點不一樣，真的。就像你為什么要一直學習籃球呢？”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林浩南在球場上孤寂的身影和一直重復的單調動作。那是他的夢，而如今我終于也有夢了。

“切！”他將隨身背著的籃球砸到我身上，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吵鬧。不知是不是那天夜有些深的緣故，我竟發現他離開的背影如此孤獨。一個人，十八年后他開始得習慣一個人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嗯，下星期就走了，估計要幾個月才能回來?！闭f這話的時候我下意識看了林浩南一眼，而他像早就預料到似的偏過了頭，看不清表情。

“那你說說你們小時候的故事吧?！币娏趾颇系膽B度有些冷淡，夏西一邊玩弄著稻草一邊說話。

“這有什么好說的，大老爺們誰還記得這些啊?！绷趾颇弦贿叢恍嫉負u頭一邊招呼我起來換了位置。

回憶像畫卷般展開撲面而來。

“你不知道他初中時候不小心摔斷了腿，他媽每天在家給他熬湯喝結果胖了好幾圈，回到學校我差點都認不出來，然后他就鬧著回家減肥了，最后還是我安慰的！”我實在不懂這種事情有什么好說出口的，可是看見林浩南因激動而手舞足蹈的動作，我竟突然感覺到這時光的美好。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歲月靜好。

不知林浩南又和夏西說了些什么，她一邊對我這邊張望著一邊笑得合不攏嘴。我怎么突然就發現她的眼睛也挺好看的呢，像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

第二日回學校的時候班主任黑著臉喊我們三個人出去時門外正站著氣急敗壞的英語老師。

“啊啊啊你說你們吶！真是?！卑嘀魅斡檬种钢钢覀內齻€不停扶額做出失望的表情，然后又突然轉換向英語老師說道：“你看我都好好教訓他們三個了你快進去上課吧！”說罷又用眼神作為對我們的警告。

英語老師倒也可愛，站了一會看了一出戲后也就樂呵呵地準備進教室了。轉身之時突然又來了一句，“晚上回家跪遙控器吧你。”“哈哈哈……”突然爆發笑聲的絕對不是我，那狂放的來源自然也不是林浩南。

夏西張著嘴笑著不顧臉已經黑成包公的班主任，也托她的福在小小的教訓之后我們安然回到了班上。

當然，這里說的教訓無非是無關痛癢的一句，“下次別逃課，還有不許告訴別人我回家得跪遙控器?！?/p>

升入高三班上的氣氛自然有些低沉，可這阻擋不了有些人永遠是中心這個事實。我正低著頭畫畫時突然聽到后面傳來的吵鬧聲，被奉為女神的譚晶晶正在分發什么東西引得一群人圍觀。我正皺眉時卻聽見夏西的一句大喊，“能不能收斂點??？影響到別人了啊。”此言一出議論聲一片，看似都在小聲說話卻也都巴不得當事人聽到。那些不好聽的言辭突然加到了身邊這個說完話就做題的姑娘頭上，不知怎么我突然有些生氣。不是為她，而是為這種不公平。

你是沒有資格瞧不起這些努力的人的，你只不過是沒有堅持的決心和面對失敗的勇氣所以才會做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在上隨意評論的樣子。這種才是最可悲的，而很多人卻都不自知。

“吶，給你一個。”

夏西突然將耳機遞給我，不似那日翻墻時的瀟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剛才是不是吵到你了，耳機給你聽?！?/p>

我隨手接了過來掛在耳邊，而她露出滿意神情后又繼續和她的立體幾何做斗爭。夏西算不上漂亮，臉上的青春痘使之也稱不上清秀。唯有一雙眼生的極好，雙眼通透毫無雜質，如今正在做題的她也是緊咬嘴唇眉頭緊鎖，倒是有一番可愛。

耳機里傳來緩緩的音樂，是陳奕迅的一首《不要說話》。

醫生的歌自然深入人心，可偏愛這一首的估計只有我和夏西了。

藝考的日子來得也快。號稱不愿意見證哭哭啼啼場面的他們也如約遵守了諾言，誰也沒來送我?？匆娙藵M為患的候車廳里，人頭攢動卻沒有我尋找的那個，我突然有了回來之后一定要掐死他們的沖動。

藝考的日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每日都是重復著同樣的動作，畫畫好像成為了生活的主流。而偶爾夏西的來信成為了我在異地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

林浩南早就為籃球訓練的事情忙活了起來，也自然沒有過多時間耗在我身上，于是只是簡單囑咐了夏西幾句，而我也一直不懂像夏西那種恨不得一分鐘掰成兩分鐘用的學霸為何愿意浪費時間給我寫信，當然信中多半沒有什么實質性內容。大多是簡單的敘述一下她和林浩南的生活抱怨一下高三的變態偶爾也會表達一下對我的思念，當然后者的比例極小可以忽略不計。

我選擇藝考的是個小城市，這里的人們都還保存著藝術生就是學渣這個觀念。雖然我真的是，但是侮辱我也不可以侮辱我的藝術啊。一日，我背著畫板不小心碰到一個大叔時，他大抵是醉了打量了我幾下就開口，酒氣撲面而來。

“學畫畫的啊真沒用，讀書讀不出來就會這個有什么用啊。不過也好哦藝術生分數低啊。”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家中不爭氣的孩子，一口一句分數。

這里的人對我冷眼相看的不少，在他們的眼中我不過是個拿錢學藝術買文憑的敗家子。所以當我被一個醉酒大叔莫名教訓時身邊竟沒有一個人愿意出來說一句話稱呼我一句孩子。

我也不過是個孩子。

晚上我打電話給夏西時說了這件事，她的反應不似我的激烈，正當我抱怨著藝術生多難多累時，她的哈欠聲傳來。我看了看鐘，已經一點多了。

“盛一雋，你別認為你們藝術生累，我們也很累好不好？你是沒看到我最近做的試卷啊，門口的文具店書店就是我養活的啊。這就是公平啊，你付出多少你得到多少。”夏西很少這么正經和我說話，說完后想必她也是累了，匆匆就掛了電話。

嗯。這世界最大的公平就在于此吧？努力然后收獲。

藝考歸來后迎接我的只有夏西，而當我問起林浩南的下落時她也是遮遮掩掩不想多說。

“盛一雋！”面前走來的便是林浩南，拄著拐杖。我一下子明白了夏西信中省去的林浩南的部分究竟是什么。

“打籃球時受傷了。”夏西突然小聲說了一句，又擠眉暗示我不要多問。不知怎么，我有落淚的沖動。這世事怎么就變換得如此之快？

“我知道你藝考很優秀?！彼€是那般，不過長了胡子有些大男人的風采了。一拳揮過來卻差點站不穩，收回手去眼中有讓人難以察覺的落寞。時光究竟將他歷練成了何種模樣，又在此給了他多少痛苦與失望。

“所以我現在是夏西大學霸的徒弟了。我得學習了?！焙竺嫖鍌€字由林浩南說出口實在別扭，可看著他認真的表情我也不好反駁什么。

“走吧?！毕奈髦噶酥复箝T口。

由我和夏西組成的護送林浩南小分隊成功騙過了門衛，在我們一遍一遍累贅的重復聲中林浩南也耍起賴來，擺出一副病人姿態死活讓我背著他走。而身邊的夏西卻是一臉嫌棄，做出各種怪表情挑釁他還時不時戳一下傷腿贏得幾聲尖叫。

就這樣，也終于到了小山堆附近。

夏西從書包里掏出滿滿紅筆訂正的試卷一邊折紙飛機一邊小聲哼唱著。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盡管很難聽，可林浩南也是一副認真模樣，很認真地嘲笑著。

“你們知道嗎？腿受傷之后我才知道世界上不是很多東西都是非黑即白，也有很多的灰色地帶。也不是努力就有收獲，也可能是一無所獲，而我如今留在這個灰色地帶里接受歲月給我的禮物，不管好壞，我都想一并接受。”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

大概是受不了這種氣氛，剛剛文藝范的林浩南又擺出一副大爺表情來了一句，“鼓掌?。∵@么經典的時刻。”

我清楚地看見夏西翻了一個白眼，然后我也翻了一個。

夏西將折好的紙飛機遞給我們，指揮著我們向前飛。在即將飛出去之前她又大吼了一句“就跟著一起來/沒有什么阻擋著未來。來來來，動次動次鬧起來！”這次，輪到林浩南翻白眼了。

沒有什么阻擋著未來。

這是我們的時代，是最好的也是最壞的時代。在這個如沙的世界里，我們想要那么點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