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馬散落在天涯

[1]

時隔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我的童年時光——安寧的鄉村、飛翔的鳥、瘋長的野草以及安靜的你。

在我最美好的童年時代，基本每一天都有你的存在。即使時光遙遠，我都能記得你年少時堅韌毛躁的短發，胖胖短短的手指，清澈明亮的眼睛，憨厚可愛的笑聲。

其實我是羨慕你的，因為你家是那個小小村莊里唯一的小賣部，貨架上有我最愛的薄荷糖，櫥柜里有漂亮的鉛筆和橡皮，夏天時冰柜里有各種各樣的冰淇淋。在那個貧瘠的小山村，你家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繽紛的地方。作為鄰居的我每天都往你家跑，什么也不干，看看櫥柜里花花綠綠的商品亦令我欣喜。而你總是趁著父母不在偷偷爬上貨架拿一小塊薄荷糖給我。涼涼的薄荷味在我的嘴里彌漫，我快樂地瞇起眼睛，呆呆的你一臉笑容，似乎我的快樂就是你的快樂。

我總愛跟著你，你也不煩我，我就是你的小尾巴，你在家看電視我就坐在你身邊陪你一起看；你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桌子上寫作業我就回家拿上作業和你一起寫；你坐在地上折飛機我就在一旁遞紙。你的父母總愛拿我開玩笑，他們總說：“梅子啊！你天天在我們家玩，不如嫁給我家永健做媳婦吧！”年少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媳婦”，每次我都開開心心地答應。你的父母總是被逗樂，我也跟著一起傻笑。你卻在笑聲中紅了臉龐。

春天的時候小朋友們熱衷于養蠶，我也不例外，你用自己的橡皮和別人換了幾只蠶寶寶送給了我，我如獲至寶，每天都精心照料，可是沒過幾天蠶寶寶就死了兩只。我哭著找到你，你拿過我手里的蠶寶寶，答應我幫我照顧到它們長大了再給我。之后你每天午休的時候都去向高年級的同學請教養蠶的事。

等蠶寶寶都長得白白胖胖的，你又將它們還給了我。可是麻煩的事情又出現了，長大了的蠶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桑葉，我們這個村子沒有桑葉樹。于是你偷偷地瞞著家里人一個人去了陌生的村子，我一直在門口等著你回來。

將近黃昏的時候你回來了，臉上沾了一塊一塊的泥巴，身上全都是灰塵，膝蓋上一條長長的傷口。你一瘸一拐地走向我，給了我一大包桑葉，又給了我一棵小小的桑樹苗，你告訴我把這棵小樹苗種下去，明年就不怕沒有桑葉了。

你還沒和我說幾句話就被父母帶回去了，這一天的失蹤讓他們后怕，之后我聽見你的父母對你的訓斥還有你隱隱約約的哭聲。

年少的我在那時只是覺得心被填得滿滿的，鼻子很酸很酸。只因你的那句話——梅子想要，我就給她去找！

[2]

在我貧瘠的童年時期，你是類似于保護神的存在，盡管你只比我大兩歲。在缺少一切娛樂活動，連電視也只能搜到一個臺的時代，你是我大多數快樂的來源。我歡笑時，你陪我一同歡笑。我哭泣時，你則忙著安慰我，把我逗笑。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在四年級升五年級的那個夏天，在城里工作的父母將我轉到城里的小學。那個夏天我哭、我鬧，都毫無作用。母親收拾好我的行李，拉著我離開。在登上公交車的時候，我發現了躲在大樹后面的你。我的眼淚一直流著卻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向你揮揮手便上了車。車子向前駛去，我透過窗戶看著你，直到你的身影模糊、變小……

我的童年大概是在那時候結束的。從此我失去了一份最簡單的陪伴，從此我要獨自上路走向遠方，從此我要堅強，成為自己的保護神。

城里有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櫥窗里有漂亮的衣服和娃娃；商店里有各式各樣的糖果，唯獨不賣薄荷糖。每天清晨早起，乘三十分鐘的公交車才能到學校，沒有人陪我一起走路上學；同學們談論衣服、游戲、電視劇，沒有人陪我抓蟲子、折飛機。我無比地想念你，以前和你一起的時光像是蒲公英，風一吹就飄遠了。我第一次明白失去珍貴的東西是那么難受。

[3]

城里的生活是繁忙的，讀五年級的那個國慶節我迫不及待地回到鄉下，我沖到你家找你，卻發現你家大門緊閉，一把大鎖掛在上面。我愣愣地回到家，聽爺爺說你的母親經診斷患了胃癌，一家人都去了南昌治療。

七天的假期，我一直等著你回來。終于在第六天你們一家人回來了。你的臉色陰暗的像天邊的烏云。我高興地跑去找你，我多想告訴你城里的生活令我難受，我很想你。可是你進門后就把我拒之門外，無論我怎么叫你都不開門，隱約間我聽見你的哭聲。

然后我得了重感冒，在醫院吊了三天點滴，一直嘔吐，吐得直流眼淚。病好后的半年里我都沒回過鄉下。每天一個人上學放學，也能和同學聊一聊，一切似乎都慢慢變好，你好像也漸漸從我的心里消失。

[4]

五年的時間里，我沒有見過你。我只知道你的母親在我讀六年級的時候去世了，那一年你讀初三，中考考得一塌糊涂，之后連高中也不讀便去了外面的工廠工作。我平靜地讀小學，之后順利升了最好的初中。

初三那年的春節我回到鄉下，聽說你的父親也患病了，聽說你回來了。可是我再也沒有見你的勇氣，我每天窩在家里不出門。

那一天，我在門口曬太陽，突然聽見有人叫我。轉頭一看才發現是你，我都快認不出你了。你站在你家的陽臺，身材修長，臉型消瘦，戴著眼鏡，烏黑的發一如少年時期，眼睛卻不像以前那么明亮。在這些年里我曾無數次想象你的模樣，可當我真的看到你，腦海里卻是一片空白。你對著我微笑，我童年時的保護神已經成了英俊的少年。

你叫住我，交給了我一個小箱子，之后便離去。

我回到房間，打開箱子，頓時愣住。紙飛機、童話書、玻璃珠子、小夾子……那些都是我童年時的寶貝！最底下附著一張字條，歪歪扭扭的字體這樣寫道：梅子，這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寶貝，我都幫你收著！日期是我讀五年級之后的兩個月。紙條的背面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幾近模糊——我很想你！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原來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我并沒有被你遺忘，在你承受著生活的苦難時依然是惦記著我的，如同我思念你一般。

那一天下午，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躲在被窩里哭了一個下午。第二天我提起勇氣去找你才發現你已經離開……

直到現在，我都不曾見過你。可是我知道你會想起我，在某個晴天的下午或是雨后的傍晚，就像我一樣。

我的竹馬散落在天涯，要是有誰認出那個戴著眼鏡，略帶靦腆，笑容溫暖的少年，請你幫我告訴他——梅子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