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筆十余年后,我已經徹底成了為生計奔波的民工了。忙時灰頭灰臉,汗臭熏天,閑時,沉浸在酒場牌場,消遣快活。要不是前年父親提著一摞書報來找我,我想,這輩子我將與文學再也不會任何糾葛了。
那日,我正在建筑工地運送水泥。一個工友跑來告訴我,說父親給我送東西來了。我以為是父親心疼我,怕工地伙食不好,來送營養品什么的,就趕緊奔過去。誰知,父親給我的竟是一捆書報。父親站在工地大門的一片陽光里,雖然像一株缺少水分打蔫的莊稼,但他那昏黃的眼眸里,仍閃爍著一片灼熱之光。父親拂去我肩上的灰塵說:“娃,我想,你閑時還是重新寫文章吧,這些是我從村小學給你討的……”
我不否認,父親是個極有虛榮心的人。當初我因為文學而耽誤高中學業回到家,整日拿著筆趴在小屋里寫作時,父親常常站在我背后,一邊抽著劣質的卷煙一邊傻乎乎地笑著說:“呵呵,俺娃這是要當大作家哩……”村里有人總不見我到田地干農活,尋問我的去向時,父親挺起正彎在禾苗里的腰桿,大聲驕傲地說:“俺娃可不是種地的料,俺娃在家寫文章登報紙呢!”
登報紙的事總沒有跡象,我那時所投的稿件都石沉大海,再加上買郵票信封和書籍花了不少錢,所以村人常戲謔著說:“人家娃,小報看不上,要等人民日報哩,到時候,那就掙大錢了,恐怕還有官當呢……”這些風言風語,使父親的臉上很掛不住,常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把消瘦的臉拉得像是風干的茄子一樣。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父親更是不讓我做任何事,甚至吃飯后的飯碗都不讓我送,以便讓我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寫作和看書。
第三年征兵時,我正在鄰鄉的礦山進山洞。父親得知要征兵,連忙趕到礦山上,要我回去驗兵,鼓勵我攜筆從戎,到部隊上去實現文學夢想。我考慮到在礦山上才干了二十天,這樣走了,工錢一分錢也得不到,就斷然拒絕了父親。為達到我回鄉驗兵的目的,父親竟苦苦哀求老板付我工錢,老板不答應,父親就說他來頂替我繼續干……父親的真誠打動了老板,老板不僅不讓父親頂班,而且付了我全額工資。臨走時,老板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子,好好寫吧,別辜負了你父親!”
當兵到部隊后,我牢記著父親的叮嚀和期盼。在緊張的部隊生活中,我把訓練之余的時間都放到了學習寫作上。為了提高寫作,我報了文學函授班,還跑到支隊政治處宣傳部,找到宣傳股股長那里去請教寫作知識,在股長的幫助下,我終于在駐地市級報上發表了處女詩作。我拿著樣報,跑到電話亭,把這一好消息告訴給父親,父親竟在電話中哽咽不已,父親顫抖著說:“好樣的,娃,繼續努力啊!”在收到我寄給父親的樣報后,父親沒事了總拿出來看看,雖然父親不識字,但只要看到我的那首詩歌,他皺皺巴巴的臉上,就會開出燦爛的花……有一段時間,父親拿著這張樣報常到人多的地方,向人家炫耀。村人的恭維,以及村支書的表揚,使“窩囊”了大半輩子的父親,立馬找到了出人頭地的感覺。生平第一次,父親花了十幾塊錢買了一瓶酒,一個人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后來我退伍回家,面對大山和貧困沒落,無奈之余我和同村人一起外出打工。開始還能堅持寫點東西,但后來漸漸地就把文學拋到一邊。這樣免不了讓父親失望。在每次和家里通電話時,父親總會搶過話筒嘮叨著說,閑了就寫文章,喝酒打牌有啥出息,掙了稿費,好給我買好煙抽買好酒喝……
父親的話,我并不以為然,這些想喝好酒抽好煙的愿望,在我看來,是父親在找機會去向別人炫耀。這樣的話,父親說的多了,我就不耐煩了:“我往哪里投,光寫不發表,有啥用?”電話那端,父親竟沉默著掛了電話。后來,父親揣了兩包煙,去找了村小學校長,討要來很多報刊雜志給我送來,要我看看人家咋寫,并按地址投稿。看著兩鬢斑白、滿面灰塵的父親,我的心里酸酸的。為了不讓父親再深陷失望之中,我遂點頭答應了下來。
為了應付父親,我隔三差五向父親“匯報”寫作成績(無非是寫了多少字,看了幾本書的瑣事),父親聽了,竟會孩子般呵呵大笑說:“中,只要多寫,就一定會有出息的!”而且父親還套用小學校長的話說:“雖然堅持不一定成功,但不堅持是萬萬不會成功的……”
終于,我的一篇稿件被《洛陽晚報》徐禮軍老師采用,十余年后的這種文章發表的喜訊,在換得父親驕傲的同時,也使我受到鼓舞而再次投入到寫作中來。從此,我利用點點滴滴的閑暇時間,寫啊投啊,忙得不亦樂乎。在近兩年時間內,我已在全國各地二百余家報刊雜志上發表了數百件文學作品。
今年的2月24日,是一個值得我一生銘記的日子,我的一首詩作被《人民日報》的“大地”副刊采用。我打電話把消息告訴父親,正在家里吃飯的父親立刻放下碗筷,徒步十余里,趕到鄉政府辦公室去尋找報紙。他第一次理直氣壯地對辦公室的人說:“給俺找份人民日報,俺娃的文章上人民日報了!”父親把這份報紙,找人裝裱后,掛在正房的墻上,天天端祥天天擦拭。在父親深陷的眼窩里,發出一種灼熱的光,仿佛所看到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輪火紅的太陽!
是的,我不否認父親在利用我為他自己臉上抹粉貼金,也不否認父親把我的寫作作為他向人炫耀和自豪的資本。我知道年近八旬的父親,吃了一輩子沒有文化的苦,受了一輩子沒有文化的累,在他心里,有知識有文化是多么榮耀的事!村里有文化的人,即使做了對不起父親的事,父親也會對人家敬仰有加。而今“有文化”、“會寫文章”的人竟出現在他含辛茹苦營造的小家時,他老人家又怎會不激動不高興不驕傲?現在看來,這種炫耀和驕傲,是多么合乎情理!我想,父親在做這些事時,心中一定是幸福的,而這種幸福就像他所種的莊稼,在秋天收獲糧食一樣,踏實而祥和……
一路有你。如今,每當靜下心來,我就會想:在我文學的道路上,一路有父親陪伴,這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一件事。若不是當初父親的“虛榮作崇”,要不是父親始終不拋棄不放棄,我想,也許今天的我就是波瀾不驚的我、就是碌碌無為的我、就是庸俗到低谷里的我……一路有你,我的父親,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