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2月8日,作為“文革”開始后的第一批上山下鄉知識青年,我和來自北大附中、北航附中、農大附中、清華園中學的九十幾名中學生一起坐上了北去的列車,開始了我的“北大荒”生活。
我們初到黑龍江依蘭農場的時候,九十幾個學生被分到農場的各個生產隊,我和十一個來自不同學校的伙伴被分到第四隊當農業工人。隊里有六七十戶老職工,有些是退伍的老戰士,有些是當地的坐地戶,還有些是山東人,是新中國成立前從山東闖關東來到北大荒的。每天我們都和老職工一起出工收工,他們手把手地教我們干所有的農活。大田:播種、收割、晾曬、裝麻袋、入庫;后勤:養牲畜、燒磚、蓋房子、趕大車、上山砍條子、進深山伐木……下鄉幾年,每個人都成了多面手。
知識青年畢竟有知識的優勢,沒過多久我們中的一些人就被分配去當了生產隊的會計、衛生所的衛生員、小賣店的售貨員……我就做過一年的教師,這經歷讓我難忘,更難忘的是在我當教師的時候,爺爺給我的指導和幫助。我至今保存著在北大荒的時候爺爺寫給我的二十幾封信,在其中的幾封信里,爺爺教我應該怎么做一個教師。信寫得具體又懇切,現在拿出來看看,勾起了我對當年的許多回憶,和對他老人家的深深敬意。
在我們到第四生產隊之前,隊里沒有小學,職工的孩子們都要到附近公社的小學去讀書。生產隊的周圍是一馬平川,孩子們去讀書用不著翻山越嶺,走路也不過二三十分鐘,可是夏天會遇上刮風下雨,冬天會遇上下雪刮大煙泡,孩子們的安全還是叫家長們揪心。我們到北大荒的第二年秋天,生產隊決定建一所小學,讓隊里的孩子們在自己的小學里讀書。
秋收后大田的活忙完了,我在的農工四小隊就開始動工建學校了。生產隊的老職工里有不少是多面手,他們放下鋤頭拿起瓦刀和抹鏟,領著我們當起了泥瓦匠。挖地基、壘大墻、上梁、封頂,花了三四個月的時間,一排四間教室的小學校就蓋得了。從校門的甬道進去,左手兩間,右手兩間,雖說簡單,可大大方方,嶄新的紅磚紅瓦房,算得上是生產隊最好的建筑了。隊里的老住戶,哪家沒有孩子啊,建一所好的小學是老職工們多年的愿望了。
學校建在了離生產隊隊部很近的東邊的一個小山包上,穿過一片落葉松林,再走上三五分鐘就到了。校舍周圍沒有任何建筑,上課的時候安安靜靜,是個讀書的好地方;下課的時候寬寬敞敞,是個活動的好地方。站在學校的操場上,抬頭望,是高高的藍天,看不到盡頭;往遠望,廣闊的平原,看不到邊際,這會讓站在天地之間的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常常會獨自站在那兒,抬頭仰望天空,放眼極目田野,心曠神怡間覺得自己小得就像一只螞蟻。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秋季開學前生產隊長找我談話,要我去新建的小學教書。記得小時候我對教師又崇拜又羨慕,覺得沒有哪個人不是老師教出來的,夢想著長大了一定要當教師。現在真的要當教師了,一臉的興奮掩飾不住。我馬上寫信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爺爺和爸爸媽媽。信上說:“也許真是找到自己的歸宿了吧。”
我教的是復式班,七八個二年級的孩子和六七個五年級的孩子同在一個課堂上課。開學的那天,我站在孩子面前,看著十多雙天真期待的大眼睛,真的是有些語無倫次和不知所措了,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堂課是怎么上下來的。那時候我二十剛出頭,高中沒有畢業,也沒經過任何培訓,就這么走上了課堂,心里老在想的是怎么講課,怎么在一堂課里安排兩個不同年級孩子的教學。
開學沒幾天,我接到了爺爺給我寫的一封長長的回信。
1969年9月5日
小沫:你上月廿九寫的信,昨天接到,信在路上六天。
領導要你擔任教師,你答應下來了,我們贊同你的答應。你說當教師“也許真是找到自己的歸宿了吧”,我以為“歸宿”可不能說。可能將來領導通盤考慮,又要派你做旁的工作,你不能說你的歸宿是當教師,因而不想去。你說“變中有不變,就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變,為人民服務不變,做好工作的決心不變”,這個話說得非常好——不是說得好,是想得對,認識得正確,我們極端贊同你這個認識。堅持這個認識,認認真真實踐,那么,長大當教師也好,再調旁的工作也好,你同樣可以干得扎扎實實,一步一個腳印。
當教師,做教育工作,關于培養什么樣的人的問題是最基本的,要記住并貫徹毛主席的兩條,就是“我們的教育方針……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一條,“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一條。前一條是1957年說的,后一條是1958年說的。(編者注:目前我國教育方針有新的提法)……現在自然要認真貫徹。
我有一個說法,叫作“教是為了做到不用教”。說得詳細些,大致如下:老師給學生講道理,傳授知識技能,這就是“教”。學生明白了道理,自己能運用懂得的道理去應付事物了,這就不用再教了。關于知識技能,也是這樣。打個比喻。“教”好比牽著小孩的手帶他走路。他開頭不會走,故而要牽著他的手帶他走,目的在于他自己能夠走。待他自己能夠走了,就把手放了,這就是“做到不用教”了。教師有這樣的思想,他的“教”才是活的。教師如果存著另外的思想,以為我是教師就該永遠“教”下去,這就是“死”的了,他的學生必然永遠處于被動地位,學不到什么真東西。從前的老師,“死”教的很多,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學年又一學年,除了哇啦哇啦講一通再沒別的事,真是豈有此理。這樣的教師,你只要回顧過去想一想,一定可以想出好些個。你一定不要做那樣的教師。
關于思想政治方面,固然要用嘴來講,這就是“言教”,但是“不言之教”的“身教”更重要。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你要叫學生守紀律,除了精要地講幾回而外,你自己時時處處守紀律是最為深入的“教”。就是知識技能方面,也不能單憑空口“教”,使學生脫離實際,能說不能做。當個小學老師,大概總要和學生一起下地勞動。要學生勞動好,老師自己首先要勞動好,“身教”才能在學生身上起作用。你說對不對?
學校的情形怎樣,下次來信,比較詳細地說說。
圣陶 九月五日下午四點半
接到信馬上復信是爺爺的習慣,他在接到我的信的第二天就給我寫了回信,信里寫了兩層意思。一層是,不要認定教師就是自己的歸宿,只要有做好工作的決心,當教師也好,再調旁的工作也好,同樣可以干得扎扎實實。這話還真讓他老人家說著了。我原以為自己這輩子就當教師了,沒想到只干了短短的一年,后來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堅持上課,被調到新建的雞場去養雞了。有了爺爺信上說的那些話,我沒有太多的不愉快,養雞也干得挺投入。
在接下來的信里,爺爺說的就全是關于如何做教師的事了。一是,當教師,做教育工作,培養什么樣的人的問題是最基本的。二是,做教師要有“教是為了做到不用教”的思想,那樣的 “教”才是活的。三是,當教師身教重于言教。說實話,在接到爺爺的信之前,我還一直沉浸在初當老師的興奮和不知道如何安排教學的不安中,爺爺信上說到的有關教育的目的,教育的方法,教師的修養,所有這些我想都沒有想過。我捧著信看了又看,想記住他說的那些話。
我知道爺爺最初的職業就是教師,雖說后來當了編輯,但是為青少年辦雜志,為孩子們編課本,始終沒有離開過教育這一行。爺爺是個做事極其認真的人,為了做好教師這個工作,他一輩子都在思考,都在總結,直到晚年也沒有停止。他在這封信中一筆一畫寫給我的,正是他多年來總結出的有關于教育的最基本最重要的道理,希望能幫到我,使我成為一個有著明確的目標,知道該如何去做的小學教師。爺爺的話說得清楚、具體,又淺顯,實際卻包含著很深刻的道理,對剛剛做教師的我來說真及時。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我看明白的只是信的內容,對其中的道理不過是一知半解。我是個聽話的孩子,很想努力按照爺爺信上說的去做,但是在匆匆忙忙的教學中,常常會把這些話忘到腦后。一年多的教師經歷很快就過去了,爺爺說的這些,我在教學的過程中實踐了多少,收獲了多少,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
爺爺可把我當教師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在以后給我的信里,常常會問起學校里的情況。
1969年10月22日
小沫:昨天看到你的來信,很高興。你那個學校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小學戴帽子辦初中班,你一直不曾說起,下次來信希望你說明白。還有,你當老師的情況,信里沒有說,我很樂于知道,下次來信也望你說一些。
從爺爺的這幾句話里就可以看出來,我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寫信只顧自己說得痛快,沒有想一想收信人的需求。我已經當了一個多月的教師了,還沒有把學校的情況,沒有把我是怎么教書跟爺爺說說,爺爺最關心的恰恰是這些最具體的事情。
其實爺爺在給我和給弟弟永和的信中,都不止一次教過我們怎么寫信。1968年2月,他在給陜北插隊的弟弟永和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小弟,昨天收到你第二封信,寫敘途中所歷,生產隊的情形,以及你心中的所想所感,都比較具體,很好。以后寫信就照這樣寫。我曾經給你說過,寫信要為接信的人著想,只要料想接信的人樂于知道什么,就絕不漏掉什么,接信的人一定會感到很滿意,當然,寫信的人有什么思想、感情、經驗、體會,要讓接信的人知道的,也非寫上不可。彼此分兩地,而心思相通,好像住在一塊兒一樣,不就是靠彼此很好的通信嗎?”寫信看起來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爺爺可沒有把它看成是一件小事,每一次寫信,無論是寫給誰,包括寫給我們這些孫輩的信,他都認認真真一絲不茍。
1970年3月6日
小沫:你本月一日寫的信,昨天就接到,首尾五天,可說很快。你這封信寫得具體得多,使我們知道了若干想知道的情形,我感到滿意。現在就你信中所說的,與你談一些我的想法。
…………
當前的考驗,就是減少一名教師的問題。如果減去的正是你,領導方面一定另外派你工作,你就接受新工作,像當教師一樣地安心。現在你還在教師的崗位,你就專心致志盡教師的責任。不要胡思亂想,情緒波動,把教師的工作耽誤了。你說,是不是應該這樣?能不能做到這樣?
在我當教師的第二年春天,學校要減少一名教師,因為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可心里免不了有些緊張,我寫信把自己的顧慮告訴了爺爺。爺爺擔心我剛剛當上教師,干得正來勁,如果要減少的教師正好是我,我會承受不住,就寫信開導我,說這是對我的考驗。如果要我去做新工作就接受,在這之前不要胡思亂想,情緒波動會耽誤現在的工作。爺爺用做長輩的語氣疼愛地和我商量:“你說,是不是應該這樣?能不能做到這樣?”現在再看這句話,耳邊仿佛聽到了爺爺的聲音,體貼又溫馨。
1970年3月28日
小沫:詳細談兩憶三查運動的信,昨天下午收到。這封信寫得好,經過的情況,自己的體會,都寫得真切。我是比較地滿意了。
…………
來信里有少數錯字。寫錯一個字,沒多大關系,何況看信的對方看了也能理會意思,似乎寫錯和不寫錯一樣。但是我以為,寫了錯字叫對方自己去捉摸,叫對方多動腦筋,這不好。萬一對方不能看出來,意思就模糊了或弄錯了,這更不好。所以無論寫信或寫旁的東西,字總要寫“準”,這也是一個有關群眾觀點的問題。再說,你是當教師的,教師教學生總不該教錯字。現在提起你的注意,你每天總要寫黑板吧,黑板上寫的有沒有錯,不妨仔細回想一下,往后總要期望做到一個字也不寫錯。
學校減少一名教師的事情很快就過去了,減去的不是我,于是我安下心來教書。從爺爺這封信的開頭可以看出來,我在給他的信里講了連里當時正在開展的兩憶三查運動,他夸我信寫得好,比較詳盡。接著他寫了一大段話,囑咐我要認真去實行,不要查是查,做是做,走過場。
2014年4月25日 深圳
作者簡介:《中國少年報》原編輯部主任,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