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以語言文字為工具的詩人來說,“寫什么”和“怎么寫”是個恒久的命題。一些有抱負的詩人,總在尋求創新。為了突破前人的成就,在“怎么寫”上下功夫就自然成了每一代詩人尋求突破的路徑。這是藝術創新的必然。但是,切不可就此認為“寫什么”就不重要了。一個詩藝純熟的詩人,縱然可以將一些閑愁疏影寫得詩意盎然,但能否撼動人心,則是另一回事。而撼動人心是文學的最高理想。本期推介的《糖果店》和《香椿街》兩首短詩,在“寫什么”這個命題上給了我們很好的啟示。
先看《糖果店》這首詩,我驚訝于詩人表現力,全詩只有短短8行,就完成了一個宏大背景上的個人記憶。詩的內容非常明白,寫一個孩子在文革那個歷史階段的一件小事:他走在街上,空中有傳單在飛,經過東方紅燈塔后,天下雨了,這孩子就躲進了一家糖果店,然后就眼睜睜地望著玻璃瓶里裝著很多糖果。這畫面像一部藝術片的鏡頭,一個一個慢慢搖出。比許多長篇巨制都更好地描述出了文革生活中的一個片面。一種遙遠而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更出新的是這個孩子在那一刻的感受:“只有糖果店沒有階級,所有的糖紙都包裹著一個小女孩,”“糖果也有婚姻嗎/如果在玻璃瓶里永遠不出售(嫁) 生活是否如處女般干凈/糖果店就是一個幼兒園 玻璃瓶比廣場還大/早晨醒來 大地裝滿孩子的歌唱 比夢還透明……”
這是一個孩子的感受,也是詩人在寫這首詩時的感受,這兩種時空交錯的感受疊在一起,因而非常豐厚,人生中有許多稍縱即逝而又刻骨銘心的獨特感受,那是詩歌寶貴的礦藏。詩人的這種感受,瞬間打開了我個人記憶。我想,它亦可打開一代人的集體記憶。那一年,我七歲,似乎是一夜之間,大地上紅旗飄飄,傳單滿天,口號振天……外面的一切在天翻地覆著。可在一個七歲孩子的眼里,的確是玻璃瓶比廣場還大。我至今能想起供銷社里裝著糖的玻璃瓶,里面裝著的是五顏六色的“光頭糖”。我踮起雙腳看這瓶子;不遠處,我看到另一個畫面:一根細細的鐵絲陷入老局長的脖子里,滲出了血。他低著頭,胸前掛著個碩大的牌子……詩人對事物的感受近似于頓悟,直抵人心。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什么并不在于題材的大小,而在于感受的獨特和深刻。
再看這里的另一首詩《香椿街》。這首詩與《糖果店》相似的也是寫兒時感受,不同的是,《糖果店》有童話般的色彩,而《香椿街》卻有著民間野史的意味,有一點點巫。詩中事件是詩人八歲那年外婆的死,這對一個孩童的影響是巨大的,如詩中所寫,“死亡的氣息,在少年心中彌漫”。詩如果只這樣寫,當是平淡無奇。可詩人并不到此為止,他對“死亡氣息”的感受是異常強烈的,他看坐著的老人,“像蒼老的浮云”;他看春天里的蝴蝶,是在“忙著上墳”;甚至“香椿街有七十二塊石板/每一塊,都寫著死者的姓名”。這種由外婆的死給一個孩童帶來的感受,給人以強烈的籠罩感。
生命中有許多永難逝去的片刻感受,它藏在人的心底,這是詩歌“寫什么”路途上的重要路標。一個詩人縱然可以將信手拈來的東西都寫成還看得過去的詩作,但詩是不可“玩”的,玩物喪志也適用于藝術創作。我們推介詩人徐澤的這兩首詩,意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