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后,8歲的女兒青青跟著母親,偶爾得到批準來玩半天,我自然全力配合。帶她去吃飯,是她最喜歡的麥當勞。她吃得很開心,抬頭見我不吃,問:“不好吃嗎?”我說,爸爸不吃這些東西。她不再說話,很快吃完,拉著我的手離開這個噪音的發源地。稍大,她就不再說非要吃麥當勞了。后來提出吃涮羊肉,我很喜歡。
愧為作家,但我應酬極少。一方面是天性使然不喜熱鬧,另外一個原因,是近年酒量衰敗,不愿再出丑。但總有必須參加的酒局,回請幾個朋友也必不可少,不然的話,我就過于不近人情。前不久邀請郁達夫研究專家郭文友、晚清四川提督唐友耕的后人唐老師以及書評家朱曉劍來家一聚。一年里很少來我住處的女兒恰好提出要來看我,我請母親接她過來,我們可以“小規模地蕩氣回腸”。
女兒吃完時,我們的酒尚未過三巡。她問我:“爸爸,你喝完酒就帶我出去玩,好嗎?”我漫應之,因為我正與大家談論剛剛發掘出來的一則晚清秘史。她很聽話,去客廳看電視。
我講到動情之處,不禁手舞足蹈。手臂一揮,碰到了身后女兒的頭。不知何時,她已經站在我旁邊,翹起了嘴,我的表情由秘史返回到現實,有點尷尬,也有點得意和頑皮。摸摸她的臉,又繼續講。干杯。
在充滿酒氣的房間里,強烈的燈光下可以看到卷煙升騰起的煙霧,貼在天花板上郁積,像一只倒吊而行的豹子。大家再次舉杯,為我的兩本書即將出版,干杯!女兒顯然不耐煩了,她干脆站到我跟前,她的瞳仁里全是變形的我。我告訴她,這杯酒喝完,我們就出去。
唐老師開始講述她的祖輩——四川提督唐友耕以及兒子書畫鑒定大師唐老九的往事,我聽得入神,找來紙筆記錄。女兒站在一旁看我寫字,沒有說話。干杯。
哦,我追問了剛才記錄中的一兩個疑點,唐老師又做了詳細補充。酒漬浸透了紙張,簽字筆的筆跡糾結,像脫落的豹爪。
朱曉劍提議,干杯。
我有點醉了。恍惚中聽見了女兒的哭聲。我用力回過神來,看到她站在我身邊抹眼淚。心里一翻,想嘔吐。大家扶我到臥室躺下。我依然看到一層煙霧貼在天花板上郁積,像一只倒吊而行的豹子。怪了!我感到一塊冰貼到臉上。
是女兒用手在擦我眼角的淚水。她還端來了一杯水。
我說,青青,爸爸對不住你。喝醉了,我沒法帶你去玩。我也不敢開車送你……
她繼續用一塊冰在我額頭降溫。
她說:“爸爸好好休息。我回家了,改天來看你。”她轉身出去,帶起了一股風,蟄伏在天花板的那只豹子一抖身,是漫天的梅花。她的皮鞋聲響在樓道里,我聽到她放聲大哭的聲音倒卷回來。
過了幾天,母親來看我。說她把孫女送回去的路上,青青說,我討厭酒。從此,我不會再帶女兒到任何酒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