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朵紫云英（外一篇）

今年初春，隨作家協會去皖南山區采風，經過一個山村時，看到一片田野里開滿紫紅色的小花，怎么這里還有紅花草？我立刻要司機停車，踏著滿是雜草的田埂，踩著泥濘的泥土，走到滿是紅花草的農田中間，輕輕地摘了一朵紅花草，望著手中像小傘一樣的紅花草，我浮想聯翩。

兒時，鄉下的田間地頭，隨處可見這樣紫紅色的小花，莊稼人稱之為紅花草。每當晚稻收割后，農田不需要翻耕，直接在殘留稻茬的田里撒上草籽，春天來臨時，紅花草迅速長出綠色的莖葉，到了三、四月間綻放出紫紅色花朵，等到栽種早稻時直接把紅花草犁耕到田里，是最經濟、最環保的春耕基肥。

記得一個周末，母親要我去看望外婆。我的外公去世比較早，現在只有外婆一個人獨守著兩間草屋。臨行時，母親拿了七八個雞蛋放在我書包里，要我把這些雞蛋帶給外婆吃。走了近兩個小時的路程，臨近巳時，我到了外婆的家，看到大門鎖著，便向鄰居打聽外婆的去處，鄰居說外婆在生產隊的稻場上平整場地。按照鄰居指引的方向，我又朝稻場走去。外婆看見我來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伸出青筋暴滿的雙手，用那滿是老繭的手掌輕輕拍著我的臉蛋，瞇著眼笑道：“孫子又長高了。”我仰望著外婆，心想：外婆都七十歲了還能在隊里勞動。雖然外婆此時頭戴黑布“包頭”，卻怎么也包不住銀絲般的白發。外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要我把屋子大門打開，先回家等她下班回來做飯。

半個小時過后，外婆下班回來，一回到家中，她緊張地看看屋外，迅速從上衣里面掏出一大把青莖嫩葉的蔬菜，然后開始整理清洗這些青莖嫩葉，我則在灶臺后面幫著推柴燒火。我一邊燒火一邊納悶，不就是一把蔬菜嘛，還要這樣神秘地裹在衣服里帶回來。外婆在鍋中放了一點油，然后把這些清洗干凈的青莖嫩葉放在鍋里炒了起來，又放一點食鹽，這時，一股淡淡的清香，飄到我鼻孔里，沁人心脾。不一會，飯菜做好了。外婆中午做了兩盤菜，一盤是從母親帶來的雞蛋中，拿了三個雞蛋配上咸菜，做成咸菜炒雞蛋，另一盤就是我從未吃過的炒菜。我夾了一筷這似青菜又似芹菜的炒菜，嚼在口中感覺柔嫩潤口、清香甘甜。我不解地問外婆這是什么菜？外婆略顯緊張，回頭又望了一下門外，然后輕聲對我說：“小聲點，這是我從生產隊田里割回來的紅花草，隊長知道了要扣工分的。”聽外婆說要扣工分，我不敢再問外婆了。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不要說有什么好菜可吃，即使一日三餐也不可能餐餐吃上米飯，況且，這盤“紅花菜”是從生產隊“偷”來的，當然外婆比較緊張。吃過中飯后，外婆又要去稻場上班。我在準備回家之前，瞞著外婆，趁著社員勞作的時候，跑到滿是紅花草的田中，偷偷地摘了滿滿一書包青嫩的紅花草，重又回到外婆的草屋前，將書包里的紅花草從門縫隙中塞進屋內，然后，背起空蕩蕩的書包往家而去，一路上，我感覺身體好似輕松了許多……

時過境遷，而今又看到紅花草，我感慨萬千，仿佛又看到了外婆和草屋，又聞到那淡淡清香。那太平凡、太普通的紅花草，她們無需呵護、無需贊美，一生極力綻放美麗的花朵，傳遞著春天的氣息。雖然，紅花草最終還是把自己的全部埋入泥土，化作了農田基肥，卻帶給了莊稼人生的希望。我自從離開鄉下后，再沒有看見過紅花草了，甚至早已忘記了這種植物，好在人們為她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紫云英”，或許是人們對她的一種贊美，也或許是一種懷念。我思索著，直到現在還不明白，紅花草，不，應該叫紫云英，到底是花還是草？如果說她是花，而她生命力極強，卻沒有花那么嬌貴；如果說她是草，卻開著美麗的花朵。是花也好，是草也罷，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將隨著社會的變遷，可能只能留在記憶中了。

許久，大家催促我上車趕路，我這才注意到農田里滲出的水，已經把我一雙鞋全部浸濕了，頓感腳底下一絲涼意，起身走上田埂，仍不時回頭看看這片紫云英，她們依舊舉起如同火把一樣的花朵。這一枝枝傘狀花朵，呈現著紫里透紅、紅中泛白的光環，一朵緊挨著一朵，用她們一個個纖弱的身軀，共同襯托起這一片片田地。

老宅舊屋

“轟”的一聲巨響，隨著一磅大錘落下，一面墻體瞬間崩塌，一片片磚石伴著泥土塵灰嘩啦嘩啦地拋落地面，猶如過節燃放鞭炮一樣，炮竹炸碎的紙片伴著火藥燃起的煙霧，天空中頓時五彩繽紛、煙霧繚繞，彌漫著濃濃的硫磺火藥氣味。

一陣喧囂之后，突然從村口傳來母親急切而悲戚的喊聲。“不能拆，房子里面還有東西。”回頭望去，母親拄著拐杖，跺著碎步直向將要倒塌的房屋走了過來。

我立刻迎了上來，攙扶著母親。“阿媽，什么事啊？”

“你父親的照片還在里面。”母親顯得非常激動。

我趕緊要拆遷民工停下手中的大錘，跨過橫七豎八的磚石，從搖搖欲墜的墻壁上取下父親的遺像，雙手捧給母親，母親接過父親的照片，用寬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從相框上端擦到下端，重復著撣去相框上的灰塵，當確信相框上沒有一絲灰塵時，母親才認真端詳起父親遺像，這時母親緊張而憂傷的神情，才微微泛起一絲笑容，轉身要我從搬運家具的車輛上取下一個包裹，從包裹里拿出一件嶄新的內衣平鋪在紙箱上，將衣領和衣邊順著相框對折，然后將兩個衣袖左右交叉，再從相框背面折回前面，在相框正面牢牢的打了個結。看著母親的舉動，忽然間感受到父親的照片已是母親晚年的一種依賴或寄托，心頭不禁泛起一陣酸味。

這座房子是我父母在祖輩留下的宅基地上，花了畢生精力才建起來的，雖然房子的式樣已不能融入當今社會，可每一塊磚、每一寸土都滲透父母的血汗。幾年前，我還很慶幸這座坐北朝南的老宅舊屋的風水，門前是廣袤的田野，微風拂過麥苗綠葉，使人頓時從紛繁復雜的世俗中解脫出來，雖不如世外桃源的幽情，也不及西部草原的豁達，卻那么的自然、清新。屋后是一個四方的院子，打開北面的院門，就是一階青石的臺階，直通院后一條長長的水渠。兒時，這是我們玩耍的樂園，每到周末我就會和同伴在院子里捉迷藏、玩游戲，最有樂趣的是暑假期間，幾乎每天都會到院后水渠里釣魚，同伴們時常拿著自制的魚桿巡回在渠埂上，釣到幾條小魚的同伴，總要在村里長輩面前炫耀，換來一句“有出息”的贊美。我對釣魚不感興趣，或許沒有釣魚的耐性，為了證明我有出息，避著他們從家里拿來臉盆，放一點菜籽餅在盆底，找一塊透明的塑料布封住臉盆口，在塑料布中間戳一個直徑約兩公分的圓孔，順著臺階把臉盆淹沒在水中，這時魚兒就會尋著菜籽香味，順著小孔往盆里鉆，等魚兒鉆進臉盆里，卻再也找不到出去的小孔了，這時的我卻悠閑地坐在樹蔭下，看著小魚四處碰壁的情景，心理擁有莫大的滿足和自豪。然而，現在回味此事卻非常愧疚，當初的虛榮卻是如此虛偽和殘忍。

也許正是得益于這塊風水寶地，周邊企業迅速發展，集鎮規模不斷擴大，政府領導既考慮企業發展的需要，又充分考慮到村民的居住環境，付出很大心血勾勒出整個鎮區的規劃。拆遷已刻不容緩，好在政府早已將老家村莊整體易地建設，原來的村莊更名為長江新村，具有現代都市小區的特征。新村位于龍山腳下，與鎮區相融，拆遷的農戶全部得到安置，原先的農宅換成了兩層百余平方的別墅，新村里住的全是熟悉的鄰里，門前屋后皆有綠地，自來水、有線電視、寬帶均已到位，新村既有現代都市功能，又有昔日農莊氣息。

新村別墅，好不愜意。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目光投向窗外，穿過別墅間的巷道，遠處依稀可見田間勞作的老農。

是農村還是城市，是村莊還是小區，從老宅舊屋過渡到新村別墅，或許折射出時代的變遷。看著田間勞作的老農越走越遠，身影逐漸模糊，陡然想起村莊的老宅舊屋，起身徒步沿著老宅屋后的渠埂走到殘磚碎瓦的宅地，許久徘徊于宅地四周，是在尋找什么，還是惦念什么，自己也無法說清，借著傍晚的余暉，透過拆遷的廢墟，隱約可見老宅舊屋的墻基。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