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二題

泥 鰍

我家鄉一帶農村的男人，可能沒有未捉過泥鰍的，有人七八歲就是徒手捉泥鰍的好手了。在未插秧或已插了秧的水田邊慢慢走，眼睛搜索著目力所及的泥面，發現了一個指頭大小的洞眼，就走過去，伸出食指，緩緩往洞眼里探尋，隨著食指的深入，拇指也跟著進入。待食指尖觸著泥鰍時，迅即往一邊偏，然后一勾，拇指也緊密配合，和食指形成一個夾子，就把泥鰍夾出來了。那倒霉鬼可能會“哎呀”叫一聲，意思是“倒霉”。我們隔壁村有一個姓龍的漢子，這種技術已臻爐火純青。有這樣的說法：想吃泥鰍了，他馬上去捉，叫家里的人把鍋洗了，架在灶上等，像關羽“溫酒斬華雄”，不一會，他就凱旋了，而架在灶上的鍋還沒燒熱。泥鰍是我家大門常打開，光明磊落的樣子，也不狡兔三窟，姓龍的漢子又善于識別什么洞是泥鰍洞，所以他一下子可以捉到很多也不奇怪。

這種探洞捉泥鰍的技術一般人是很難掌握的。不過也不要緊，還有別的辦法。選一截水溝，兩頭筑上泥壩，再把壩內的水戽干。然后就側著兩個手掌，指尖相接或前后相疊，從上往下鏟泥巴，一直鏟到泥底；每次一寸幾寸寬，在鏟過來的和還沒有鏟的泥巴中間要留一段空白。——這種方法稱為“盤泥鰍”。盤著盤著，突然就會盤出一根泥鰍，或驚慌地扭動，或嚇昏了頭，一動不動地躺在空白里，這時你只管把它掐到簍子里，它身子滑，手腳笨的人掐不起來，就用兩個手掌捧——俗話說，小孩聽哄，泥鰍聽捧嘛。

還有一種辦法，叫放籇子。籇子，篾筋織的，一尺多長，大小和成人的上臂差不多。一頭織成漏斗形，另一頭收束成一個尾巴。開春以后，想放籇子的那天，先挖一些蚯蚓，和著椿木葉、柴灰錘碎，黃昏時分就帶著這誘餌和籇子去“放”。水田里、水溝里或池塘的泥涂里都可以。先撮一點誘餌，粘在籇子壁上，再用泥巴糊住，然后把籇子平放在適當的地方，再做一個記號。第二天早晨循著記號去取，里面就關著貪香貪腥的泥鰍——它們進得了出不了——解開籇子尾巴，倒進盆子里，放點水，倒點香油，腸子里的污物都會悔出來。

另一種辦法就是“扎”。也是開春以后，如果是晴天，黃昏至斷黑以后一段時間泥鰍喜歡鉆出泥巴沉在泥面“乘涼”。也怪，人還要穿棉衣，而它們在水里，竟感到熱。惟其這樣，就給人以可乘之機。把一些松木柴破成拇指大、三四厘米長一塊，到黃昏過后就拿一些架在鐵條打成的半圓形的燈籠里，燒燃，就紅紅火火地提著出發。當然還有其他的裝備，一是用背簍背著備用的柴塊，二是要拿一把長柄的像梳子一樣的“扎子”，三就是裝泥鰍的竹簍子。到了田邊，就著火光看見“乘涼”的泥鰍了，就照準它扎下去。那“扎子”的梳齒不稀不密，又有彈性，不會把泥鰍扎斷，只會把它夾著，充其量讓它受點輕微傷，取下來，扔進竹簍子，它還會跳。

還有一種就是放茶枯。冬天（最好是霜天）的時候，把油茶枯錘碎，蒸一蒸，再摻些水，攪一攪，傍晚時分撒到估計有泥鰍的田里，第二天早晨就只管去撿了。泥鰍并沒有死，只是“醉”了，一動不動地躺在泥面上。茶枯水能像蒙汗藥一樣讓泥鰍“醉”倒，我不知道其原理是什么。這種方法并不是“一網打盡”，你不去撿的話，它會活過來。一般人是不會撿小不點兒的。這種泥鰍如果熏干，特別香。

搞到泥鰍的方法還有很多。無論什么事物，總有弱點，抓住其弱點，就可制服擒拿。

在我們這一帶，泥鰍雖然算葷菜，但往昔一般不用來待客，嫌它檔次太低了，雖然知道泥鰍是“水中的人參”，吃了“大補”。人對有些東西的成見，是去除不了的。我有個叔叔，成分高，未摘帽的一年想請村里的干部吃飯以巴結他們，又苦于沒有錢買魚買肉，由于會捉泥鰍，就捉了一大盆，烹調好，很難為情地說：“請大家像吃豆角一樣地吃吧！”干部們雖然吃得興味盎然，但仍不滿意，只吃了他一頓“豆角”嘛。

唉，泥鰍是太賤了。

在水族中，它的地位是十分低的。蝦兵蟹將，泥鰍在神話中當兵的資格也沒有，連蝦也不如；更沒有鯉魚跳龍門那樣的榮耀了。

因為如此，泥鰍作為一種生靈，它的值得稱道的品質，一般人也忽視了。

泥鰍也是“人往高處走”的。它很愛吊水，很會吊水。水溝里的泥鰍，一般不順水溜，而是逆水上。田墈上如果掛著絹一樣的水流，泥鰍就會迎著水流往上“吊”，“吊”到上一級田里去，——身子貼在絹子背后的泥壁上，一扭一扭的，一矯一矯的，一分一分的上，掉下來，又重新開始……我多次看見業已斷流的絹下的凼子里，扭動著一窩泥鰍，它們等著水再流下來，再“吊”呢。

有一年，我們村在一個山坳上筑了一口塘，用來儲水灌幾塊水田。第二年夏天，那口塘干了，人們竟發現塘里有泥鰍！那些泥鰍肯定不是哪個好事者從山下捉上去的，泥鰍也不會像傳說中的鯉魚一樣會趁著大霧躍上水面往高處遠處飛，那些泥鰍，只可能是逆著水“爬”上和“吊”上來的。真令人慨嘆呢！即使是緊靠山腳的一塊水田，到達那口塘的距離也是一華里以上，而山坡之陡，常常讓我們這些到山坳上去做工的人登得腿肚子發酸。但泥鰍們竟“登”上去了。——春雨發了的時候，從那口塘里溢出來的水順著坡溝流下來，泥鰍就順著流水往上“爬”。遇到垂直的水流，就“吊”。路途上有七八處垂直的臺階，有幾處的高度在一丈以上。在一級這樣的臺階上“吊”，要掉下多少次！或許剛“吊”上一寸就掉下來了，或許離臺階的頂端只有一分了也掉下來了。

上了一級臺階，只要還有水流下來，就再上。

不能灰心，要有毅力，要百折不撓！它們這樣告誡自己或互相勉勵。

誘惑總在前頭，總在最高處！它們一定是這樣想的。

我們那里發生過這樣一件事。連續下了幾天雨以后的一天，有人發現，一尊丈把高的石頭的半腰上那個凼子里，有一根泥鰍在游動。大家以為是神來之物，就大加宣揚。于是人們就圍著那尊石頭砌了一座廟，對那根泥鰍頂禮膜拜。經分析，實際情況是這樣的：雨水把那個石凼灌滿后，又順著一個缺口溢出來，雨不斷下，水不斷溢，那根泥鰍就從順著石壁上的水流“吊”上去了。

那根泥鰍也真值得膜拜呢。

田 螺

我們這一帶的田螺分兩種，一種叫石田螺，一種叫銅田螺。

石田螺一般是成人食指尖那么大一顆，大概它是黑色的，像一顆石子，所以得了這樣一個名稱。這種東西，池塘里、河里、溪里、水田里，都有。你用手在池塘邊沿、河沿、溪沿的沒入水里的木樁、石墈上一抓，就會抓到幾顆。它們很喜歡吸附在那些東西上面。河里、溪里的也好辦，拿一個長柄的撈網，往沒入水里的崖岸和崖岸下的河床里那么一撮一撮，倒出來，就有好多，它們互相碰撞的珂珞珂珞的響聲也好聽。

銅田螺比成人的大拇指還要大，大概其外殼是青銅色，所以給了它這樣一個名稱。開春以后，水田整平了，灌了水，或者還插了秧，往往就可以看見銅田螺坐在水下的泥上，這里一顆，那里一顆。也許它們是移動的，雖然沒有腳；但它們崇尚慢生活，你非駐足好久，憑借參照物，是看不出它們的移動的。

田螺容易“捉”，但一般人是不屑去“捉”的。扳罾的人，如果第一罾里扳了田螺，就會連嘆“晦氣”，以為頭彩不好，非把它抓出來扔得遠遠的不可。這顯然是把田螺看成低賤之物了。

我們這一帶舞龍燈，舞出的東西除了龍，還有魚蝦蚌殼之類，卻沒有田螺。如果說田螺不能與魚蝦比，但與蚌殼應是一個級別，可以比啊。蚌殼誠然漂亮，它輪廓如鵝蛋，對稱的微凸的兩側是那樣的柔潤如女人的臉，兩片殼兒無論是合著還是展開，都惹人聯想。舞龍的隊伍中，穿著漂亮的姑娘裹在兩片蚌殼里，讓蚌殼一張一合，她的身體則一現一隱，確實美。但是，田螺如盤山路一樣的紋路斜斜盤繞一直到“山頂”而凝成一點，每一顆都是一座具體而微的山，都可以讓人生出“山到絕頂我為峰”的感嘆。還有，它的站立是那樣穩實，那樣安詳，它的移動是那樣不驕不躁，寧不令人深味？舞龍的隊伍中若有田螺姑娘，姑娘藏在田螺里，把田螺那扇門一推一拉，不同樣能迷死人？

田螺作為膳食，也“營養豐富”（能不能防癌治癌、壯陽補腎，我可不知道），且有獨特的味道，但上不得臺面。

我想，把田螺看得低賤的原因，主要是它們的多，又容易“捉”。什么東西都一樣，一

多，一容易得手，就不“值錢”，就受鄙棄。

且慢！說它受到鄙棄，只是受到部分人的鄙棄。也有人并不鄙棄這種大眾化的田螺，甚至對它青睞有加，把玩而愛不釋手。

如果不這樣，又怎能根據她的形體特點而“仿生”出螺絲釘、螺旋槳？又怎么說人類歷史的發展也是螺旋式？

還有一些美麗傳說，主人公居然是田螺。

“田螺姑娘”的我就不講了。我只講我們這一帶的“這一個”。

暮春的晚上，靠山麓的河邊、溪邊或水田里，有一群小姑娘在“咯咯咯”地笑，笑得那樣天真、歡快和自得其樂。那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那是一種鬼，叫啖螺鬼（一個“啖”字，可見傳說的古老）。請不要害怕。啖螺鬼長相像漂亮活潑的小姑娘，心地也像小姑娘，不害人。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們就出來撿田螺；撿足了，就走到山腳下，把田螺堆在一起，大家圍成一圈，和和美美地吃。這時候，只要有人遠遠地對她們說一句，“可要給我留一份啊”，她們就會分出一份，第二天只管去取就是。——你看，這傳說的編者們并不歧視田螺啊，也許他們認為，讓田螺參與傳說，比讓別的東西參與更有意境呢。

還有一首湖南民歌。有一段是這樣：“城里伢子你莫笑我，我打赤腳好得多。上山挑得百斤擔，下田撿得水田螺。”試想想，開春以后，“漠漠水田飛白鷺”，又有青春煥發的妹子，捋著褲腿、扎著袖子在撿田螺，或許還哼著歌兒，見了田螺就俯身撿，撿起后又直起身子走，一俯一仰，夭矯柔和，而亮亮的眸子又顧盼生輝。那是怎樣一種美的意境呢？在民歌的作者心目中，田螺當然不是低賤的，也許他們認為，以田螺為道具，這田野舞臺上的演出更加動人心魄呢。

上天造萬物，每一物都有獨特的美，只看你有沒有眼光“審”。而看似庸常的東西亦能創造出非常的美，可千萬別忽視了。

責任編輯 木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