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

1

金老太死了。偎在梅子的懷里，像睡著了似的。

金老太死前很折騰，先是大便解不出來，脹得哼哼唧唧直喊難受，周身冒著冷汗。老太的媳婦攙著老太的胳膊，感覺老太在不住地發顫，她瞥了梅子一眼，一副無奈的樣兒。梅子懂了她的意思，彎下腰，朝老太的屁眼看了看，輕聲安慰老太，別急啊！別急啊！我來想辦法。說罷，將菜籽油倒了少許在碟子里，伸出右手中指放進油里蘸了蘸，手指緩緩地進入老太的肛門，一點一點地往外掏大便，大便干燥得像一塊塊小石子，落在痰盂里當當響。梅子掏得很小心，生怕弄傷了老太。老太的媳婦用眼斜了一下，嘴角扯到一邊，迅速閉住眼，放緩了呼吸。然而，痰盂里的響聲揮之不去，一下又一下，鉆進她的腦子里，想著都惡心。一會兒，她終于憋不住了，睜開眼，用腳鉤來一只方凳，將老太的胳膊擺放在上面，趕緊捂住嘴巴，發出翻江倒海般的干嘔聲，像是五臟六腑堵塞在咽喉處，匆匆跑出了病房。

梅子不理會金老太媳婦的舉動，依舊小心翼翼地掏著大便。對于這些，她早已司空見慣了。

老太解完大便，如釋重負，舒服了許多，躺在床上安靜了一會兒。可是好景不長，接著喊胸口難受，要坐起來。梅子麻利地脫下鞋，爬上床，扶起老太，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好些嗎？梅子貼著老太的耳旁問。老太微微點下頭，不再哼哼唧唧了。慢慢合上眼，再也沒有醒來……

自從金老太半身不遂以來，梅子伺候她有五年的光景了。金老爺是位英雄，戰爭年代先后榮立大小戰功六次，軍功章一直珍藏在精致的朱色小木匣里，歷盡滄桑，小木匣仍然閃閃發光，里面鑲嵌的金絲絨，顏色雖然不再鮮艷，卻依舊顯得神圣而又珍貴。金老爺時常拿出小木匣看看，滔滔不絕地向梅子講敘一枚枚軍功章的來歷，那些槍林彈雨的故事，讓梅子聽得如癡如醉，仿佛身臨其境，看到了金老爺沖鋒陷陣的身影。一股崇敬的情懷順著目光透出來，鍍亮了金老爺滿臉的溝溝坎坎。

梅子是四十三歲那年走進金家的。梅子的家在鄉下，是個偏僻的小山村，與金老爺的親戚家隔河相望。來之前，金老爺通過親戚的介紹，對梅子的情況有些了解。自打男人死后，梅子一直與兒子相依為命，含辛茹苦地撫養兒子考上了大學。村里人夸她是一位恪守婦道、吃苦耐勞、忠厚本分的好女人。說到城里金老爺家當保姆，梅子一口答應下來，梅子不圖別的，就是沖著金老爺是位響當當的老英雄。能到他家做事，梅子感到臉上有了光彩。

早在十幾年前，金老爺去過梅子家。那時，梅子的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男人患尿毒癥，幾次透析，蕩盡了全部家當。金老爺臨走時，將身上僅有的兩百元留給了梅子。金老爺說，杯水車薪，拿不出手。梅子感動得淚流滿面。盡管男人的性命沒有挽救過來，梅子始終沒忘滴水之恩。直到來金家后，她向金老爺提及此事，依然感激不盡。金老爺愣了半天，似乎想起來了，抱歉道，年紀大了，腦子里裝的東西太多。說罷，擺擺手，那樁小事不值一提。末了，心情沉重地看著梅子，說，這些年，苦了你啦！

梅子記得那天是金老爺的兒子來村里接她的。金老爺頭天打電話告訴了親戚，讓他轉告梅子，好讓梅子有個準備。其實，從梅子決定到金家當保姆那天起，就開始處理田地、雞鴨、房子等許許多多的事。村里人說，你傻啊，料理得這樣干凈，今后回來咋辦？梅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既然答應人家了，就在那里無牽無掛的好好干唄。沒想到當聽說接她進城時，梅子忽地感到心里失落落的。她在屋里屋外轉了幾圈，淚水也在眼里轉。那些熟悉的景象很快就會成為記憶，梅子想多看幾眼，給自己留下更多的念想。那天夜里，梅子輾轉反側，往事不停地在腦海浮現，今后的日子又讓她忐忑不安，聽著雞一遍又一遍的啼叫，屋里的窗戶漸漸亮堂起來，梅子不再去想了，揉揉眼，早早下了床，換上一身新衣，對著鏡子將齊耳的短發梳了好幾遍。梳完頭發后，她將梳齒上的落發拂下來，在手指間盤了兩下，打成死結，扔到了地上，然后把梳子用一個小塑料袋裝好，揣進了新衣的口袋——這可是梅子的嫁妝呢！

金老爺的兒子是半晌午隨親戚到梅子家的。之前，梅子說不清去屋外張望了多少回，弄得心中七上八下的，正當焦躁不安的時候，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隨即有人喊梅子。梅子聽出是金老爺親戚的聲音，精神為之一振，連忙答應著跑出屋，目光落在一個高挑身材的陌生人臉上，梅子清楚他就是金老爺的兒子，想他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顯得有些激動和慌亂。

落座寒暄之后，金老爺的兒子抬眼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問梅子，收拾好了嗎？抓緊去趕班車。梅子恍悟過來，轉身閃進房里。不一會兒，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提著一袋鼓鼓囊囊的東西，晃晃悠悠地走出來。那東西很沉，把梅子的身子都扯歪了。金老爺的兒子接過那東西，問，啥玩意，這么沉？梅子說，剛剛打下的新鮮大米。見金老爺的兒子不吱聲，梅子很內疚，不好意思地說，鄉下沒什么金貴的東西，帶點大米給老爺子嘗嘗鮮。

2

走進金家，梅子有些失望，原想老英雄的家肯定富麗堂皇，眼前卻是四間紅磚紅瓦的平房，幾件陳舊的家具擺放在客廳，陽光照在上面，映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梅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比村頭開小店的梅老五家差遠了。梅老五的家是兩層小洋樓，前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養了許許多多的盆景，那才叫氣派呢！梅子還沒來得及把失望的心情露出來，很快就被金老爺的熱情感化了。她嘴里嚼著金老爺遞過來的蘋果，手上捧著一杯香噴噴的熱茶，不停地答復著金老爺一聲聲的噓寒問暖。梅子感覺心里暖洋洋的——自從男人死后，她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關心自己。

這時，房間里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是梅子來了嗎？金老爺像是被錐子扎了一下，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滿臉堆笑地答，是的，是的。說完，朝梅子招招手，領著梅子走向那間房。梅子人還未跨進房門，鼻子里就鉆進了一股藥水和腥臭攪和的味道。她沒有多想，硬著頭皮走進去。

房間里的光線半暗半明，一半窗戶被窗簾遮得死死的，另一半窗戶透著陽光，明晃晃地映在床邊的墻壁上。梅子遠遠看到躺在床上的金老太，見她慢慢地從被窩里抽出一只手，朝梅子不停地擺動，墻壁上的影子像一株搖曳的枯樹枝。梅子心頭一緊，趕忙迎上前，雙手抓住了那株枯樹枝。

梅子坐在床沿，看著滿頭銀發、臉如核桃殼般的金老太，沒待開口，就見兩滴渾濁的淚珠順著老太的眼角滾落下來，梅子辨不出淚珠里摻雜著高興還是悲傷，她忙騰出手替老太揩著眼淚。老太將下嘴唇緊緊咬住上嘴唇，咬得整個臉變了形。梅子俯下身子，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慰著金老太。

金老太抽泣著說，自從中風后，我除了能吃能喝外，啥事都干不了，躺在床上成了廢人。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梅子說村里有位老人，在床上躺了好幾年，現在能下地走路呢。梅子說完，感覺心里發虛——村里壓根兒就沒有這樣的人和事。

梅子天生不會撒謊，她不知道自己如何編出了這樣的謊言。倒是老太聽她說完，像是打了一針鎮靜劑，迅速安靜下來，臉上有了光澤。梅子擔心老太接過話茬問下去，諸如那人怎么治好的？用了什么良方妙藥？她慌忙撩開被角去看老太的身子，一股腥臭味撲鼻而來，梅子皺皺眉頭說，這樣怎么行呢，老太身上會生褥瘡的。被套要洗了，墊單要換了，老太的身子要堅持每天擦洗一遍，最好涂些爽身粉。

金老爺站在一旁，顯得有些尷尬，忙解釋說，兒媳最近工作忙，我年邁有點力不從心。金老爺還想說，先后請了兩個保姆，都是干不了幾天就走了。可話到嘴邊，金老爺又將它咽了下去。他害怕梅子也干不長久。

擦洗好老太的身子，梅子將臟被套、墊單和老太換下的衣服，一股腦兒用洗衣粉浸泡在澡盆里，然后拿到外面水池上洗。梅子第一次用自來水洗東西，感到有些好奇，水龍頭輕輕一擰，水就嘩啦啦地流，她弄不明白那些水從何處來的。到了洗衣裳時，梅子一點興趣也沒有了，身子弓在水池旁，像個大蝦子似的，忙乎了半天，才洗好一件衣裳。沒有在鄉下小河里洗衣裳自在，棒槌捶的啪啪響，再在青石板上搓幾遍，清清的河水便讓衣裳變得干干凈凈。

趁著梅子晾曬衣裳的時候，金老爺走近梅子，試探著問，你的工資……我兒子對你說了吧？梅子扭頭看了金老爺一眼，臉上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金老爺的心撲通撲通跳，覺得那笑把他帶進了云里霧里。

呵呵，要是覺得少，我們再商量。金老爺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說。

梅子沒有回答金老爺的話，只是用手扯了扯搭在晾衣繩上的被套。被套平展的沒有一點兒褶皺，淅淅瀝瀝地淋著水滴，地面上畫出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圓。

老爺子，從今兒起，你們就是我的親人！梅子邊收拾著散放在門前的零零碎碎的雜物，邊說。

3

城里的夜晚不像鄉下，沒有狗叫和雞鳴，梅子躺在床上，四周很安靜，月光如水，漫過窗前的桌子，潑灑在地面上。遠處似有車輛碾過，飄來斷斷續續的喇叭聲。梅子顯得新鮮和興奮，腦子里想著和兒子通電話的情景。晚飯后，她在金老爺的催促下，撥通了兒子寢室的電話，兒子剛下晚自習，電話里兒子氣喘吁吁的聲音，梅子聽得真切，立即激動起來，亮起嗓門說我是媽媽。兒子也很激動，問她在哪里。梅子忙把來金家的經過，一口氣復述了一遍，接著叮囑兒子好好念書，別掛念她，好著呢！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金老爺驚奇地問，好久沒見孩子了，怎么不多聊幾句？梅子笑笑說，只要聽到兒子的聲音，心里就踏實了。其實，梅子要說的話很多，可她聽村里人說電話費很貴，眨眼工夫一個雞蛋錢就沒有了，說得梅子從不去村口小店打電話給兒子。梅子躺在床上想，現在好了，金老爺家有電話，一下子拉近了她和兒子的距離，金老爺囑咐她啥時想兒子，就打電話過去，很方便的。梅子叫金老爺記個賬，電話費在她工錢里扣。金老爺呵呵一笑，說你口口聲聲把我們當親人，怎么忽然見外了？想到這些，梅子有些激動，感到金老爺一家人的親切，決心好好伺候兩位老人。等兒子成家立業后，她再考慮去兒子那里帶孫子。梅子越想越睡不著，渾身熱血沸騰。

初次見到金老爺的媳婦，梅子就被她那粉嘟嘟的臉龐迷住了，像個漂白的面團，沒有一個斑點，一條褶皺。只是那雙眼睛有點小，如同面團上劃了兩道很短的口子。然而，梅子很快感到那兩道口子透出來的光，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把她從頭掃到腳，讓她渾身瘙癢難受。

梅子尚未緩過神，金老爺的媳婦撩起手中的塑料袋，在梅子面前晃了晃，沒容梅子看清袋子里裝著什么，那袋子就塞到了梅子手里。

買了幾斤排骨，燉點湯給媽喝。金老爺的媳婦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說。話音清脆明亮，像一串銀鈴，響遍了整個屋子。梅子覺得這話是對她說的，又像不是。

中午，梅子將飯菜端上桌，然后盛碗排骨湯，走進房間，伺候金老太吃。經過梅子的料理，老太顯得精神了許多。梅子用胳膊挽起老太，在她身后墊了一只枕頭，開始一勺一勺地喂，老太吃得有滋有味，整個房間彌漫著肉湯的香氣。這時，金老爺過來喊梅子吃飯，梅子邊喂邊答應著。待老太吃好，梅子抱著老太躺下去，拿毛巾揩干凈她的嘴，這才隨金老爺走向客廳。餐桌上，金老爺的兒子和媳婦已在埋頭吃飯。

我急著要上班。金老爺的媳婦抬頭看了金老爺和梅子一眼，說。隨即舀了一碗排骨湯，咕嘟咕嘟地喝。喝完湯，站起身朝自己的男人吼，我警告你，下午別溜到麻將室去賭博。要是讓我逮著了，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金老爺的兒子依舊埋頭吃著飯，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兒。

梅子心中咯噔一下，呆呆地看著金老爺的兒子和媳婦，忽覺陌生起來。

4

這座城市的天空時常灰蒙蒙的，仿佛扯起一頂碩大的霧帳，不像山村的晨霧，掛在眼眉和發絲上晶瑩剔透，沾在衣服上濕漉漉的，太陽出來霧慢慢散去，散去后的天空湛藍如洗。這霧大半天把太陽和高樓遮蔽得嚴嚴實實，昏天黑地，給人一種壓抑感，讓梅子辨不出時辰。金老爺說是霧霾。梅子不懂。

擦洗好老太的身子，洗好衣裳，梅子問金老爺時間，金老爺看下手表，說快到十點了。梅子心頭一急，濕手在身上揩了幾下，趕緊吩咐金老爺照看老太，記著按時接小便。自己提上菜籃，匆匆出門買菜。

剛跨出門檻，不小心與一位男人撞了個滿懷，如同撞在一扇厚實的門板上，梅子止不住倒退幾步。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梅子的手，像一把鐵鉗，夾住梅子死死不放。梅子滿臉火燒火燎起來，心怦怦跳。定睛一看，那男人身材魁梧，國字臉，頭發花白，約莫五十開外的年紀。男人松開手，笑著問，妹子，金老爺在家嗎？梅子一聽，更顯慌亂，天哪！他怎么知道我叫梅子呢？

走在去菜市場的路上，梅子一直想這個問題，想得腦袋都要爆炸了，怎么也想不明白。男人的影子始終在晃，晃得她暈暈乎乎的，買菜都沒心思挑揀便宜的。

然而，讓梅子想不明白的事還在后面。那男人就住在金老爺家隔壁，姓萬，老伴早些年病故，兒子一家在外地工作。得知這些情況后，梅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得好久合不攏嘴。人海茫茫，哪有這般巧合呢？她總想著自己命不好，沒料到同命相連的人近在咫尺。冷靜下來后，梅子情不自禁地生發出同情和敬意。兩人很快熟悉起來，梅子親熱地喊他萬大哥，喊得他心里暖洋洋的，有事沒事總愛到金老爺家逛逛。

剛熟悉的時候，梅子想問萬大哥，之前怎么知道她叫梅子的，可是話到嘴邊又干涸了。梅子覺得刨根究底兒有點荒唐，弄不好萬大哥會尷尬。隨著接觸次數的增多，梅子漸漸把這份好奇淡忘了。

萬大哥不善言談，常幫著梅子干些力氣活。有天，他下班回來，正遇見梅子提著一罐煤氣，搖搖晃晃地向屋里走。他慌忙支起自行車，跑過去幫忙。梅子有些不好意思，兩人僵持一會兒，梅子拗不過，松開手，萬大哥抄起煤氣罐，像拎著一只雞似的，輕飄飄地從客廳走進了廚房。

廚房面積不大，僅限兩個人轉悠。金老爺探頭望望，就拿著收音機去照看老太。收音機里正播著京戲，不斷傳來咿咿呀呀聲。

梅子默默地站在萬大哥身后，看著他安裝煤氣罐。煤氣罐上的螺口有點滑牙，萬大哥反復比對著，寬厚的脊背一起一伏，汗水慢慢浸透了白襯衫，脊背上隆起的肉一塊一塊地顯現出來，很扎眼。梅子迅速轉臉看窗外，不遠處有棵梧桐樹，風吹葉子不停地搖，搖亂了她的心情。擺弄半天，螺絲吻合了，萬大哥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手也麻利起來，邊旋轉螺帽邊說，你個女人家，真是不容易。

梅子眼眶有些濕潤。她想起那年兒子生病發燒，她摸黑背著兒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送到診所掛點滴，然后挨家敲門借錢的情景。那時，她多想有個堅實的肩膀，幫她扛起家庭的擔子啊！

現在好了，孩子大了。梅子揩了揩眼睛，深深嘆口氣道。說罷，湊到萬大哥側面，悄聲告訴萬大哥，兒子每年都有獎學金，還抽空打工賺錢，時常寄給我呢！他說等到工作后，接我過去住……梅子說完，眼睛亮堂起來，心頭的憂郁一下子煙消云散。

萬大哥安裝好煤氣罐，咔嚓一聲點燃了灶具，火焰呼呼響。看了片刻，他關上灶具，朝梅子笑笑。兩人相距很近，梅子看見他的胡茬沒刮干凈，像收割后的稻田里遺留下幾根稗子。她嘴唇嚅動幾下，話像是長了枝杈，卡在喉嚨里，于是遞過毛巾。萬大哥接過毛巾擦擦手，這才想起梅子的話，若有所思地說，我和你的想法不同，等到退休后，經常看看孩子就行了。特別是孩子成了家，同他們長期住在一起，磕磕碰碰的事肯定少不了，倒不如單獨過自在，距離產生美嘛。

梅子頓時啞然，這些事她從來都沒想到過。養兒圖什么？不就是圖個老有所依嘛！她很想從萬大哥的話中找出破綻，可是那話嚴絲合縫，讓她挑不出反駁的理由。

梅子后來想，兒子的孝心無可置疑，將來的兒媳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待她這個鄉下的婆婆呢？想起金老爺媳婦那雙細小的眼睛里透出來的眼神，梅子渾身又不自在了。

今后的路該如何走？梅子有些迷茫。

5

金老太死后，梅子的活兒輕松許多，清閑的日子令她不安，開始考慮去向。她不想回鄉下，在外面待了五年，覺得回去有點灰頭土臉的。她沒有其他選擇，只有去兒子那里，可是萬大哥的話刀刻般印在腦子里，讓她舉棋不定。梅子決定打個電話給兒子。沒料到，兒子說他正在實習階段，與同事一起租房住，等工作穩定后再接她過去。梅子感覺到兒子的為難，仿佛一瓢冷水從頭澆到腳。她大惑不解，兒子工作了，難道單位不解決住房嗎？兒子在電話里笑，說哪有這等好事，一套房子上百萬呢！梅子嚇了一跳，尖叫起來，多少？上百萬呀！老天爺，那要幾輩子才能買得起。兒子知道母親的心思，寬慰母親，別急，相信我，一定會讓您住上我買的房子。盡管說得那樣輕松，梅子依舊很是郁悶，有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

金老爺在一旁聽著梅子母子倆的電話，揣測出梅子想離開，不停地在客廳踱步。等梅子放下電話，他絮叨道，老太走了，撇下我一個孤老頭，今后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日子怎么過啊！金老爺邊絮叨邊偷眼朝梅子瞅瞅，眼里有水涌動。

梅子還沒從郁悶中緩過神，忽見金老爺這般，顯得不知所措。她從未看過金老爺流眼淚，他一直笑口常開，仿佛不知憂愁。梅子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仔細回味金老爺的話，覺得話里包含著難以割舍的情結，這種情結，既有對老太的眷戀，又有對她的挽留。五年來，金老爺待梅子如親生閨女，整天丫頭長丫頭短地喊著。有次，他的媳婦聽到了，粉嘟嘟的臉上立即烏云密布，碗筷摔得當當響，弄得金老爺很尷尬，事后叫梅子別放心上。想起往事，梅子禁不住哽咽起來，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頭。她忙扶著金老爺坐下，眼含淚水說，您老放心，我決定不走了，好好伺候您。

梅子把想法告訴了萬大哥，萬大哥滿心歡喜，夸梅子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女人。梅子不好意思，臉上泛起了紅暈。萬大哥瞅著梅子，小聲道，其實，我也不想你離開。目光火辣辣的，讓梅子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梅子趕緊跑向水池旁，埋頭洗衣裳，搓衣板不住地發出忽高忽低的歡暢聲。

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梅子買菜回來，見客廳坐著兩個陌生人，一胖一瘦，金老爺正陪著說話。梅子進屋，話聲陡然終止，個個像繃斷的皮筋，噌地彈了起來，表情嚴肅，空氣凝固。梅子很拘謹，站在那里進退兩難。

這是孩子的媽媽。金老爺指著梅子說。聲音如鋸齒，從嗓子縫里扯出來。

胖的陌生人臉上抽了兩下，抽出來的不是笑，而是沉重的表情。他走過來，招呼梅子坐在桌前。

梅子剛落座，大家的眼神便齊刷刷地聚攏過來，像耙子似的，一下又一下在她的臉上掏著，讓梅子覺得腦袋被掏空了，騰起一團迷霧，慌忙低下頭。客廳依然安靜，靜得梅子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正當梅子如坐針氈時，聽到有人干咳兩聲，接著傳來陌生的聲音，我們是您兒子單位的同事。話音還沒落下，她忽地站起身，頓時云開霧散，臉上漾起陽光，趕緊拎來水瓶給大家添茶水。胖的陌生人攔住梅子，示意她坐下，還有話說。

他呷了一口茶說，您是一位好母親，所以，教育出了好兒子。

梅子聽罷，更加激動，使勁搖頭，搖得滿臉通紅。她想或許是金老爺說了什么，瞟了金老爺一眼，卻像觸到了冰冷的巖石，梅子好生納悶。

胖的陌生人停頓一下，話鋒突轉，我想，您也是一位堅強的母親。有件事希望您……他盯著梅子，不知如何說下去。

梅子禁不住心頭一涼，莫名地恐慌起來，忙拉住胖的陌生人的手臂，急切地問，我兒子怎么啦？

這樣一拉，把胖的陌生人的眼淚拉出來了。他不敢再看梅子，像犯了錯似的，結結巴巴地說，您兒子……為了救一位落水兒童，不幸犧牲……沒等胖的陌生人說完，梅子蒙了，腦袋一片空白，眼前漆黑，感覺天塌了地陷了，她的身子迅速從椅子上滑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梅子醒過來，躺在醫院的病榻上。仿佛做了一場夢，夢里見到兒子，兒子漸行漸遠，如飄忽的云。她猛然坐起身，眼神呆滯，無力地落在胖的陌生人臉上，哇的一聲大哭，撕心裂肺地喊兒子。聲音像利劍，穿透了在場人的心。金老爺一步上前，把梅子摟在懷里，輕輕拍打她的背。梅子仍在不住地吼。萬大哥遞來一條毛巾，金老爺擺擺手，說，讓她哭吧，哭了心里好受些。

6

梅子在萬大哥的陪同下，見了兒子最后一面。遺體告別那天，來了許多人，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邊，梅子從來沒見過那種場面。然而，她站在那里，一點感覺都沒有，好像身邊發生的事，跟她沒有絲毫的關聯——她的心，她的筋骨氣血仿佛都被兒子帶走了，剩下的只是一身撐不起來的皮囊。

回來的路上，梅子一直神情恍惚地說，我是克星。她認為丈夫和兒子都是自己克死的，罪無可恕。

該死的是我。她又補充一句。嗓音沙啞，淚水盈盈。

別這樣想。萬大哥心酸地攙著梅子說，你兒子很勇敢，是英雄。

英雄？梅子吃力地抬起眼望著萬大哥，一臉疑惑。她始終覺得像金老爺那樣的人才是英雄。

是的，你兒子是英雄。萬大哥點點頭，堅定地說，他第一個跳進洶涌的河水中，把生的希望送給別人，把死的危險留給自己，像這樣的壯舉，只有英雄才能做到。

梅子不吱聲了，將頭倚在萬大哥的肩膀上，默默地挪著腳步。英雄。英雄。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腦海浮現出那個被救的孩子，聲淚俱下地喊自己奶奶。多么可愛的孩子啊！在生命的天平上，他和兒子同樣重要。天下父母，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樂地活著呢！兒子做得對。梅子漸漸感到舒坦許多。

如此挨近萬大哥，梅子忘卻了羞澀，反倒覺得很踏實。萬大哥的手臂那么有力地挽著她，讓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力量和溫暖。如果沒有萬大哥，她真不知該如何走下去。

回到金家，梅子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干完活，常常坐在那里發呆。天氣漸漸冷了，寒風抽打著樹枝，不住地發出一聲聲凄厲的嘯叫。梅子想，兒子在天堂也覺得冷嗎？不，他變成了一朵云，時常在梅子的夢里飄啊飄，讓她沒命地追，沒命地喊，踏遍了千山萬水。驚醒后，一身冷汗。睜開眼是濃濃的夜色，淡淡的星光，梅子不知哭過多少次。

每當梅子發呆時，金老爺總是湊上前，招呼梅子陪他去外面逛逛。逛逛街，看看超市，到面館去嘗嘗羊肉拉面……

附近有個鳥市，梅子一到那里，臉色就開朗起來。兩里多長的巷子，到處都有鳥兒動情地歌唱。梅子瞅瞅這瞅瞅那，高興地對金老爺說，我的家鄉深山林中，也藏著好多好多的鳥兒呢，我邊拾柴火邊聽鳥兒唱歌，就感覺不到憂愁和煩惱了，常常到太陽落山才回家。

金老爺不愛養鳥，他認為男人如果沉迷在花鳥蟲魚之中，就失去了陽剛之氣。看到梅子高興，他悄悄花了兩百多塊錢，買回來一對金絲雀。鳥籠朝梅子眼前一晃，梅子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可是一問價格，梅子吃了一驚，又大呼小叫起來。不過，她知道金老爺是為她才買的，心里比蜜甜。金老爺的媳婦回來看到鳥兒時，沒好氣地說，平日連衣服都舍不得買，竟然花錢買那玩意，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說罷，罵狗日的物價，什么東西都在漲，就是不漲工資。她一家省吃儉用，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金老爺聽著心煩，狠狠地朝外啐了一口痰，大聲喊梅子，閨女，別忙乎了，陪我到外面逛逛。

7

這些天里，萬大哥在想著如何娶梅子的事。他試探了一下兒子，兒子沉默半天說，老爸，兒子不孝，沒有照顧好您。不過，這事您要想清楚，兒子尊重您的選擇。萬大哥知道兒子是個明白人，即使心里有個很大的疙瘩，也不會吐出來。

有了兒子的答復，萬大哥決定先找金老爺，然后再向梅子表白。他想著和梅子結婚后，她依然可以照顧金老爺，兩全其美。禁不住心跳加速，有種刻不容緩的沖動。可是，就在這節骨眼上，金老爺病倒了。

金老爺患老胃病，每到天氣寒冷時就復發。這次不同往常，痛得渾身縮成一團。住院后一檢查，醫生告訴梅子，初步診斷為胰腺癌，希望轉到省城醫院。梅子嚇得不輕，風風火火地跑到金老爺兒子家，把情況告訴給了他。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金老爺的兒子像挨了一記悶棍，癱在沙發上，如一堆松軟的棉絮。好大一會兒，才想起打手機告訴妻子。打完手機，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搓著手掌對梅子說，不好意思，她正在出差的路上，我還得把孩子安置好。請你先陪老爺子去省城醫院，住下后告訴我們病房，隨后便到。

梅子窩著一肚子火氣，摔門而出。不孝之子！她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然而，她沒有對金老爺說。

到了省城醫院，梅子傻眼了。發現自己是一只無頭的蒼蠅，跟著電梯，樓上樓下四處碰壁。掛號、繳費、住院、抓藥，忙得她辨不出方向，生怕把自己弄丟了。不管怎樣，她的一只手始終不離口袋——那里面裝著金老爺的救命錢。

一晃兩天過去了，梅子看到金老爺躺在病床上唉聲嘆氣，眼眶紅紅，這才想起打電話告訴他的兒子。沒料到，正是這忙暈頭的疏忽，被趕過來的金老爺媳婦狠狠責備了一通。梅子淚水漣漣，感到受了天大的委屈。

隨后的日子里，梅子形影不離地守候在金老爺身邊。看著金老爺一天天消瘦，她心如刀絞，背著金老爺抹眼淚。然而，對于生死，金老爺說在他眼里已不重要了，想起那些犧牲的戰友，他覺得非常幸運。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梅子。乘著兒子和媳婦不在，金老爺悄悄告訴梅子，離開家那天，他把一件東西放在梅子的枕頭下面……金老爺說完這話，深深地嘆口氣，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

金老爺死了，像一支耗盡的蠟燭。當蠟燭最后一絲光亮熄滅時，梅子心中一根頂天立地的柱子轟然倒塌。命運再次摧殘了她。

回到金家，面對人去房空，梅子哭得昏天黑地。

夜里，她想起金老爺臨終前的話，翻開枕頭一看，下面有一個信袋，打開信袋，里面一個存折，一個房產證，還有一份遺書。存折上兩萬多元，金老爺寫著留給梅子；房子給梅子長期住下去，一直到不想住為止。看完遺書，梅子又大哭起來。

那天夜晚，漫長而煎熬。梅子思來想去，決定把存折和房產證交給金老爺的兒子，那些原本不屬于她的東西，她不能要。那份遺書留在身邊，梅子讓它伴隨自己慢慢老去，永遠沉浸在那段美好的時光里。

早上起來，梅子拉開門，吃了一驚，萬大哥站在門口，手里提著鳥籠。這段日子以來，兩只金絲雀經他飼養，顯得更加精神，不停地在籠里歡快地跳躍，無憂無慮。梅子俯下身子，看了許久。然后，打開鳥籠，兩只金絲雀呼地沖了出來，閃動著翅膀，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終于消失在梅子的視野里。

你要出去？萬大哥看著一臉疲倦的梅子，問。

梅子點點頭。她沒有說出金老爺的遺書一事，這是她和金老爺兩人的秘密，梅子不想讓它生出許多的枝枝杈杈。

看著梅子消瘦的背影，萬大哥一陣心疼。他很想陪梅子一道，又怕梅子為難，糾結中，梅子走遠了。

從金老爺的兒子家回來，梅子開始收拾行李。金老爺的兒子想讓她留下來帶孩子，梅子搖搖頭。你一人能到哪里呀？金老爺的兒子關心地問。梅子苦笑了一下，想說什么，又咕噥一聲把話頭咽了下去。

其實，梅子想好了去處。那天把兒子葬到公墓后，她看見山腳不遠處有座很大的寺廟，內心就抽動了幾下，可是想到金老爺，她很快放棄了念頭。現在想著去兒子身邊，梅子輕松起來。

背上行李，梅子到萬大哥門前駐足許久。她知道萬大哥上班去了。看著那扇厚實的門，梅子就想起撞在萬大哥身上的情景，禁不住淚水盈眶。臨走時，梅子將一封信從門縫中塞了進去。

萬大哥：

我走了。別怪我沒和你打招呼。我很想對你說，又怕說了控制不住自己，走不了。你的心我懂，可是我不能如你愿，因為在別人眼里，我是一個“克星”。我會到我想去的地方，日里夜里為你祈禱，為你祝福！最后，感謝你這么多年來對我的照顧。

梅子

8

萬大哥看完這封信，百感交集。他不再猶豫，決心去尋找梅子。無論梅子走到哪里，他堅信一定能夠把她找回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