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外一章）

春暖花開的時候，躍龍湖的白鷺們成群結隊地飛回來了。

這些白色的精靈們舞姿優雅，上下翩飛，寂靜很久的白鷺洲一下子又喧鬧了起來。飛回的白鷺們開始筑巢壘窩，它們把窩壘在柳枝上，孵化幼鳥。

每年春天，王老漢是第一個看到白鷺飛回來的人。幾十年來，他一直守候著躍龍湖和湖里那塊灘涂地。灘頭被又細又白的沙子覆蓋，上面長滿了紅柳，那一株株粗壯的樹干裹滿了斑駁的紅褐色的鱗片，紅柳的根部有的扎在湖水中，有的扎在灘涂上，盤根錯節，那裸露的根莖，像老人腿上暴出的彎彎曲曲的青筋，彰顯著生命的頑強。

七月的陽光是燥熱的，老漢劃著船在湖上轉了一圈就坐在柳樹下抽煙。忽然，他聽到“啪嗒”一聲，一只還沒有長出羽毛的小鳥正張著嘴在地上撲棱，用它那雙肉紅色的小膀子，不停地掙扎著，老漢愛憐地向小鳥走去。這時，一只大白鷺猛地向老漢俯沖下來，老漢被嚇住了。他看了看眼前的小生命，思考了片刻。顯然，他是無力把小鳥放回原處的。老漢不聲不響地回到船上找了些舊棉絮、破漁網之類的，他想給小家伙做一個窩。就這樣，老漢把做好的鳥窩安置在樹杈上，怕風吹落，他又用繩子把它綁牢。

白鷺媽媽每天都會在小白鷺的新窩前盤旋，給它喂食、喂水，小白鷺張著嫩黃的小嘴等待著。紅柳林里，時常會傳出白鷺母子親切的叫聲。轉眼快過兩個月了，老漢偶爾走近鳥窩，看著漸漸長大的小白鷺，放心地笑了。秋天即將來臨，按理說，小白鷺也可以自由飛翔、自己捕食了，也可以飛回媽媽的身邊，可小白鷺始終都待在窩里，沒能飛上藍天。

又一批白鷺長大了，它們在樹上樹下嬉鬧著、追逐著。白鷺們行走在湖水中，那修長、輕巧的身體儼然就是一位優雅的紳士。湖水中倒映著它們單腿獨立的姿態和捕食魚蝦時敏捷的身影。白鷺們點綴著靜靜的躍龍湖，點綴著青青的白鷺洲，點綴著那片搖曳的紅柳林。白鷺就是一首精巧的詩。

那只已經長大而又不能飛出覓食的小白鷺，食量在不斷地增加。白鷺媽媽為了喂飽孩子，只好不停地飛過樹林、掠過湖面，不停地捕捉魚蝦。作為媽媽，它還要給小家伙清理鳥窩。由于辛勞，它的羽毛失去了以前的雪白光亮，變得有些灰暗。

秋天來臨了。白鷺洲的上空到處都是盤旋的白鷺，回響著它們單一短促的叫聲，那些叫聲匯集在一起就是一首大合唱。它們留戀著白鷺洲，留戀著它們的家園，留戀著這片賴以棲息的紅柳林。老漢有時會坐在漁船上仰望著那些白色的精靈，長長地嘆息。白鷺們就像老人的鄰居，朝夕相見，可天涼了，它們將很快陸續地飛回南方過冬。

白鷺洲逐漸冷清下來，往日喧鬧的紅柳林也寂靜了許多。陣陣涼意中，偶爾還能聽到小白鷺孤獨的叫聲，大概是餓了。白鷺媽媽看著成群的白鷺飛離，它也本能地往后伸直雙腿飛上了藍天，隨白鷺成群南下。然而，當夕陽染紅那片柳林的時候，白鷺媽媽竟又出現在柳林的上空，它無法割舍對小白鷺的依戀。天氣越來越涼，最后一群白鷺飛離了紅柳林，白鷺媽媽立在樹梢上，張望著那些遠去的白鷺，一聲聲地鳴叫著，悲涼的聲音在空曠的湖面上回蕩著。

冰冷的湖水淹沒了膝部，白鷺媽媽把頭垂到雙腿之間，追逐水中游動的魚蝦。它像個美麗孤獨的少婦，在刺骨的湖水里，堅持著捕撈已經縮進泥沙里的貝類，它在和寒冷賽跑著，在和饑餓抗爭著。

天越來越冷了，如果湖面封凍，白鷺母子將會被活活餓死，白鷺媽媽無助地在柳林的上空盤旋著，拖長尖銳的叫聲。在茫茫的雨霧里，白鷺媽媽茫然地站在水邊的木樁上，呆呆地立著，任憑雨霧的侵襲。有時，它會落在自己的窩里悲傷地望著小白鷺，小白鷺也會睜大圓溜溜的眼睛，孤零零地看著媽媽。

到了嚴冬，一場大雪不期而至，雪花像無數白色的羽毛，紛紛揚揚地飄滿了湖面、柳林、大地。

清晨，老漢踏進那片紅柳林。柳林里靜得只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抬頭驚愕地看到鳥窩里，白鷺媽媽長長的頸，像是一根凍硬的黃瓜，凄然地垂在半空。老漢上前移開白鷺媽媽僵硬的身體，看見曾經被他救起的那只小白鷺也凍得蜷縮一團，但身上還有一絲熱氣，那長長的腿上竟牢牢地纏著漁網上的尼龍線——就是這些可惡的尼龍線，使小白鷺一直困在窩里，沒能飛上天空。

老漢追悔莫及，感慨著白鷺媽媽耗盡自己最后一點點體溫，延續了小白鷺的生命，老漢松弛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他趕緊把小白鷺從窩里取出來，揣進懷里，急切地走出那片紅柳林。小白鷺慢慢地感受到老漢身上的溫暖。

我相信，這個冬天不再冷。

野菊花開

那年初冬，山野的野菊花剛剛泛黃，咱村來了兩位漂亮的上海女知青。

大隊書記說，她倆是響應毛主席號召來插隊的。隊長大叔打趕到公社把她倆接來的那一刻起，就忙開了。他把隊里倉庫騰出兩間，讓兩個心靈手巧的小媳婦把房間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還在泥巴墻上糊了一層舊報紙，又叫泥水匠砌了鍋灶。經過一番打扮，房間顯得干凈、亮堂，有了家的感覺。他又派人陪她倆去公社糧站買回一個月的口糧（按當時規定，下放知青口糧，在生產隊新糧下來前，由公社糧站供應）。他還親自到打谷場上挑回兩大垛麥穰，作為燒鍋的柴草。這樣，她倆就安頓下來，成了咱生產隊的新社員。

聽說來了兩個漂亮的上海姑娘，小青年紛紛登門一飽眼福，有的還沒話找話搭句茬。隊長大叔背下拉著臉對他們說：“少去她倆那里，別沒事惹事！”一些嬸子大娘也來了，自然也是想看一看她倆究竟長得咋樣，但更是想表達母性的愛憐，有送上一捧剛炒熟的花生的，有提去幾個剛生下的雞蛋的，也有捎帶滿籃剛鏟起的白菜的。王嬸因男人去世早，孩子又小，日子過得緊巴，但也邁著小腳，把尖尖的一葫蘆瓢白面顫顫地遞到女知青的手里。

她倆在家從未做過飯，一開始，飯不是夾生了，就是糊了，有時還鬧出不大不小的笑話。據說，有一次蒸餅，把和好的面一塊塊地攤到鍋蓋上，等一鍋水燒干了，餅還沒熟，兩人急哭了。熱心的婆姨們知道后，常去她倆的住地細心指點，或手把手地教，有時還叫到自己家吃上一頓。我家也叫過一次。那天，母親起得早，讓姐姐把灶臺上下洗刷了一遍，就叫我把家里唯一一只蘆花大公雞逮到，那時在農村除公雞之外，再沒有像樣的東西待客了。母親許諾，那漂亮的雞毛留給我訂毽子，我樂得不得了，攆得公雞嘎嘎叫，滿院子亂飛，終于，我把它按住了。母親一手拿刀，一手提著那只漂亮的公雞，嘴里不停地念叨：“小雞小雞莫要怪，你是陽間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那天我吃得很香，她倆也連聲說：“雞肉好吃，真香！真香！”

兩位知青來后不久，正趕上隊里整修塘壩，被分配的活兒是：跟婦女和年齡較大的男勞力一起，把挖出的塘泥從塘底運到空閑的旱田里。她倆是在城里長大的，從來沒干過農活，抬起沉重的泥筐悠來晃去，像是兩個醉漢。兩天下來，就喊腰酸背痛。有人發現，她倆干完活回到住地，累得連飯也不想做，就在床上躺倒了，甚至隱約聽到從屋里傳出哽咽的哭泣聲。隊里老老少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隊長耳邊常響起這樣的嘀咕：“她倆是玻璃房里的花，整天刨土坷垃，哪能受得了，村小又正缺老師……”

春天，學校開學的時候，這兩位女知青當上了民辦教師，也成為我的啟蒙老師，教數學的是黃老師，帶語文的是楊老師。孩子們不僅喜歡她倆的美麗，更愛聽她倆講故事，從中知道了什么是火車、飛機、輪船、馬路、高樓……她倆偶爾還會獎勵我們一塊奶糖（那年頭，鄉下的孩子從來沒吃過糖果，更別說奶糖了）。課余時間，還會放收音機給我們聽。同學們都愛圍著她倆轉，也打心里喜歡上了從城里來的老師。她倆的粉筆盒里出現了不知誰放進的煮好的雞蛋，講臺上出現了不知誰擺上的一束野菊花。我發現，兩位老師比以往更精神了，一整天臉上都掛著笑。放學路上，兩位老師拉著那些黑瘦的小手一起回家。遇到下雨天，她倆會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拎在手里，有時還會背起最小的孩子去學校。

當時，我們的教室是泥巴墻，講臺和課桌也是泥巴壘的，我們這些農家的孩子臉上和身上也常沾著泥，有人戲稱為“泥屋子、泥臺子、一群泥孩子”。對這滿眼的“泥”，兩位老師由最初的詫異和茫然，到漸漸地理解和習慣，以致后來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了。不僅如此，對村上整天忙得灰頭土臉，甚至腳上還沾著牛糞的鄉親，她倆從遠遠避開到樂于走近。我覺得，她們就像傲霜的野菊，根已深深地扎進山野的泥土里了。

第三年，野菊花開遍山野的時候，兩位老師突然被招工進城了。她倆的小屋擠滿了送行的人。婆姨和老師們拉著她倆的手：你們一定要常回來看看，常常來信！大家伙雙手攏在棉襖的袖筒里，在寒冷的村口踮起腳尖，目送著她倆越走越遠，孩子們手里都拿著野菊花跟在她倆身后，不舍離去。我看見，知青老師一次次回頭向大家揮手道別，淚水掛滿了臉頰。

二十年后的初冬，野菊花再次在山野撒下一片金黃的時候，村里第一批農民外出打工，他們的行囊上插著家鄉的野菊花，沿著知青當年返城的路，走向城市，融入五彩繽紛的世界……

責任編輯 江 聲